《囚徒》望可

15、叁 （十二）

　　“我再次问她是何来意？琪琪只是先让我放心，告诉我，她是一个尊重别人性取向的人。又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实在好奇想来见见我，想看我过得如何，如果可以的话，将来或许还会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婚礼，总要先知道请柬往哪儿寄。随后她又说了很多没有意味的客套式闲话，至于具体说的什么，也没必要详述，不过都是些不咸不淡却又绵里藏针的话，我看着她那副被《甄嬛传》浸淫至深、仿佛在认真宫斗的样子就眼睛疼，听得既恶心又胸闷，只能装傻。不多时我们便结束了谈话。”

　　“不得不说，这其实算个聪明女人，她知道她与我没什么话说的，自己也不会因此而与贺君臣分手，所以她不会同任何一方撒泼大闹——同我吵是多说无益，同他吵是利人损己。即便心中怒气喷薄已如同醋浆泼炭，也知道先不动声色地摸清我的所有情况。对文艺癌来说，姿态这东西是他们的命根子。她既咽不下这口气，就来用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来恶心我。”

　　说到此处，李勉臣向陈衣旧扭头，只剩个后脑勺对着我。
　　他道：“要不是这世上还有陈双这样的女孩子，我真的要仇女了。”
　　陈衣旧捞来一盒纸巾放在桌子上，向他推推，无所谓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仇就仇那个女人，别惦记陈双。陈双在感情生活里也不算个女人。”
　　李勉臣又像是被他逗笑了，一声叹气像是无奈。
　　“但是那个女人，真的这么轻易就……”我问道。
　　“不能。”李勉臣摇摇头，始终不看我。
　　“她是个……她，我猜……诶我猜不出了。”李勉臣皱起眉头，按着眼眶，眼下的阴影更重了。“我想，这真的是我的坏习惯。我看人脸色看习惯了，最开始只是为了了解我的家人、我的家，我的父母对我来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小的时候的我想要亲近他们，当然就要了解他们，我觉得都是因为我不够了解，否则我们一家人也能成为《吉祥三宝》或者《家有儿女》那种欢乐又和谐的家庭。虽然失败了，但是，我的精力，常年的、过多的放在别人身上，终于养成了我如今的毛病，我总是惯性的去研究人的行为动机和理由，无论是伤害我的，还是与我无关的。而想要理解，最有效的分析方式当然是换位思考，最大的弊端却是，我常常会迷失我自己，陷入无端的烦躁和迷惘中。这真是像寄生虫一样的毛病，我有时候都感觉要疯了……”

　　“不——”一旁的陈衣旧，突然插嘴道：“这不是毛病，也不是缺陷。这是能力。这种共情能力，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
　　陈衣旧的表情之严肃，我一瞬间简直觉得陌生。
　　陈衣旧极认真道：“这是能力，这是……老天给你的慧根，只不过养护和培养的过程过于粗鲁了而已，但也不至于邪魔外道，只是调控掌握不足，受到自伤反噬太过罢了。要知道，铁砂掌也不是抄抄猫砂就能练成的，特别的能力，也需要非常的经历。”

　　李勉臣苦笑着摇摇头，即使是从侧脸看上去，那半边的表情也感觉得出他是极为厌恶的。
　　“总之，那个女人是怎样想的，我不知道，我一直都逃避去理解她，我懒得想。
　　后来，贺君臣也找我。是来质问我的，质问我为什么要纠缠他的未婚妻，还要把我和他交往过的事情告诉琪琪。我当时真的是……窦娥冤也不过如此了。
　　贺君臣告诉我，琪琪告诉他，我曾堵在他家的小区门口，趁他不在的时候，单独找到了他的未婚妻，并告诉了我与贺君臣交往的事。他质问我，为什么不肯放过他，死缠不放有意思吗？
　　这个两面三刀的女人，当时的我却也顾不得骂琪琪了。听了他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言论就被气得浑身发抖，自己做事不缜密，还有脸来怪我？我甩了他一耳光，将真相告诉了他。我问他，‘你家储藏柜顶格的手机还在不在？’他像是终于回过神。
　　我不信他蠢到这种地步，我问他，‘我是什么人你真的不清楚？我既然做得出来鱼死网破的事情，我又何必等到现在？’
　　我已经看清了贺君臣，多跟他扯上一点关系，我都觉得恶心。
　　他一下子泄了气，铁青的脸色又转为红，像是烤炉前悬挂的死鹅，我不想理他，转身就走，他却又拉住我，眼眶深陷，一副极度憔悴的可怜模样。我还是心软了，同他在马路牙子上坐下，他买来啤酒打开递给我，我却不想再接了，我的酒量我一直都清楚，但我不想再给他看见我最弱的模样了。

　　那天，贺君臣非常痛苦地告诉我，他的未婚妻，不是处/ 女。哈——你听听。我都简直觉得好笑，于是刺他道，‘处/ 男给了你也不肯珍惜啊，处/ 女又凭什么给你祸害？’他一副非常心痛的表情看着我，倒像是我辜负了他，直摇头，说‘不一样的，琪琪撒谎，她是故意选在我喝多了的时候与我上/ 床的，醒来又是装出一副模棱两可含羞带怯的样子，我看床单上确实有血迹，就没再多想。但是她是骗我的，她故意骗我的。她比你我都小两岁，我从未怀疑过她，但她却在高中的时候就跟人上/过床了，这个骚浪货。’贺君臣恨恨地摔了啤酒瓶。他讲起这些事的时候，简直痛心疾首，那模样像极了我父亲发疯时候的样子。我却由衷地觉得他活该。也该有东西折磨他了，贺君臣的报应应该是到了。
　　贺君臣说，琪琪的初恋男友在得知他与琪琪的婚期将近的时候，特意跑来私下来找过琪琪，似乎也是喝酒了，声音很大地同琪琪拉拉扯扯，就是在那时候，贺君臣无意偷听到了两人之间的那些‘恶心又肉麻’的对话。贺君臣知道真相后怒不可遏，在家里与琪琪吵了很多架，琪琪也不肯服软，贺君臣脾气上头了就扬言要跟琪琪分手。朱琪琪就哭着控诉他，明明只是拿自己当同妻，又有什么资格指点自己以前的恋情。贺君臣如雷轰顶，仿佛了不得的隐疾被人掀了个光。琪琪没有说她是自己查出来的我，却说是我偷偷摸摸找到的她，而她则是为了家庭的脸面，忍气吞声，从未发作，既然贺君臣要以此事跟她提出分手，那好了，贺君臣与男人交往过事情她也没必要替着隐瞒了，一并掀了罢。”

　　“我当时一听到这话，脸就白了。我问贺君臣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却说他会尽力保护我的。说着就一身酒气地伸开双臂，想往我身上倒，我了躲开，又回手抽了他一耳光就跑了。”

　　“我不知道他与他的未婚妻是怎样交涉的，诶……”李勉臣很长很长地叹了一口气，隐约还带着颤抖，“大约两个月之后，他们两人还是如期结婚了。而我的女装照，还有一些……其他相对私密的照片，很快却被发到了高中母校的贴吧上。其中有一些，其实算是我和贺君臣的合照，但他的脸却被截去了，看上去，就像是我与许多不同的男人在不清不楚。”

　　“在许多高中同班的心里，我要么是幽灵一样透明的存在，要么就是死人一般根本不存在，可那时的我却一这样荒唐可笑的形式再次出现在了大家的视野里。一传二、二传三……我想自杀。”

　　“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也因此完了。
　　即便没有贺君臣同他未婚妻闹出来的这档子事，我也一直觉得，活着本来就没什么意思。说到底，我没有多少求生欲，也没压根没有求胜欲。但是我真的要被贺君臣逼疯了。”

　　“他自出事之后就一直拒绝见我，我干脆堵在了他单位的门口。他不得已同我谈了最后一次。
　　他解释的很无奈，‘照片不是早都删了么？’却也承认，‘琪琪确实太冲动了，可是我们刚新婚，即便我不在乎她，结婚却是两个家庭的结合，我不可能不考虑两边父母和大家庭的面子。我又能拿她怎样？’
　　我觉得极度恶心，同他吵，在大半夜的街上，他拉着我像是还想要同我好好讲话，我不理他，专门往人少的地方走，他像是真的怕我自杀，一直跟着我，不停地解释。天上下起了雨，路上的人越来越少，不知不觉我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一边同贺君臣吵，如一只无头苍蝇一般在小街与巷中乱窜。不知不觉，就走拐到了死胡同一样的暗巷中。”

　　“我来到了角书斋，拿到了裹锈刀，捅了自己一刀，却没有死。
　　是衣旧救了我。
　　但是我的状态又打回了原型。
　　可是这一次，我没办法再住院疗养了。在我父亲眼里，如果上次住院勉强算是他的错，那这次再住院，就是我作了。我也没有那么多闲钱。我父亲在年近半百之后，终于结合他自己的亲身经历猛然醒悟——儿子是不能过于宠爱的，必须穷养，不然保不齐就像他一样，迟早将老子给气死。他是个爱防人又多疑的人，我知道，他是开始老了，也开始考虑自己如何老有所养的问题了。大学时候，他给我的生活费就很少，我母亲倒是私底下补贴过我不少，但我手里的那点儿存款也根本禁不起去医院烧。
　　那段时间，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无心再找工作，就成了角书斋的常客。人总得靠自己才能活下来，衣旧总是这样每天地劝我。”

　　“后来，你知道了，”李勉臣这话像是在对我说，但是却不看我，“我去了罗森，是衣旧建议的。我按照衣旧教我的话，努力开朗，尝试开心。”

　　陈衣旧接过话，点点头，“我是这样劝他的，去做点简单的活计，可以选与以前的生活所学完全不同的那种工作。吸取一点轻松的烟火气。去遇见不同的陌生人，转换一下心情。大学城的小商店就是最好的地方了，流动量之大，像海蜃一般，吹气成高楼，伏纳如沧海。一批批的少年人天南海北地来，秋雁归乡般走，人来人往，匆匆都是过客，假笑也行，随意闲扯也行，放开点，反正说过的话别人一听就忘。不会有谁记得谁，也没必要记得谁，更没必要爱谁恨谁。”

　　陈衣旧在耳边絮絮叨叨如唱佛，像是想要暖个场，我却暗自在想：他是如何尝试，怎么努力呢？
　　脑中不经意地浮现起与李勉臣相识的情节——或许，强迫自己与人搭讪，可能就是他尝试和努力的一部分吧。

　　而原本我，是否也应该只是他不抱任何希望的尝试和努力中的一个过客而已？

　　如果我没有接下他的纸巾，没有感冒，没有在罗森备考……我和李勉臣的关系与眼下肯定是两个样子。或许我会一直像1959年以前的《花生漫画》里的史努比一样抽象地活着，至多在后来为了入世而去接受一些乱七八糟的设定。而李勉臣就像长发公主，只不过没有迪士尼的傻白甜热情，迟早自愿献祭给葛朵，化为一缕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