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叁 （十一） ...
-
“至于深夜的街……”李勉臣缓缓抽出手，像是思索着该如何开口。
“咳咳——”陈衣旧突然插嘴，指着我，对李勉臣道：“我觉得这个事情，你可以简单讲述。已经够清楚了，再说下去，我看他的脸快作古成绿松石了。”
我闻言扭过头，瞪他一眼。
“当然。”李勉臣顿了顿，不再继续说了。道：“罢了……这些对我来说本也不是多么愉快的经历。只是直到跟他分手之后才逐渐清醒，我花了近乎两年的时间，才极其迟钝地体会到了恶心。”
“后来的我讨厌女裙和高跟鞋。因为我想明白了，贺君臣跟我在一起，大约只是把我当女人。他并不算是真的同志。就好像很多有钱的变态老男人就格外喜欢十六、七岁这种将成年未成年的女孩子一样，违法的边缘才是最刺激。身初长成，懵懂开窍，从身到心都是一手的纯洁，摇摇可撷。我觉得贺君臣对我的喜欢，更多的也只是这种在道德边缘破戒的快感。我这种不男不女的混乱长相，和从一头肥猪蜕变成人样的反差。拥有我这样一个变态，大约实在是很有意思的生活调剂。”
李勉臣平常不算个话多的人，但真的深讲起某事来，用词形容都是极为辛辣，对己对人毫不留情面。
一个人诉说原生家庭的痛苦，就像是去掀去一个患有先天皮肤病的婴儿的小被子，赤裸、痛苦却无辜。可若是硬要一个人将所经历的人间囧事亲自用言语场景再现，就如同是在逼一个成年人用自己的裸体在众目睽睽下凹造型。这不是每个人都能爽快做到的。
他的坦白已经诚实到近乎自虐了，还会考虑到如何表述会不伤害我。
我不理解，但是很享受这份体贴。
但是，那时的我却又完全忽视了，像李勉臣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在两个人面前，将自己所有窘迫的过往亲口细细道出？
当时的我只当是他与陈衣旧知根知底，又不想对我有隐瞒，最多最多，也只是试探——试探我的反应，看我是否诚心，试探我否与贺君臣是一类人。而这没有任何问题，他学会了自保，我很开心。
可是直到现在、直到如今我写下这些东西时，我才猛然醒悟其中的真正含义——他那时恐怕是完全是将这番话当成遗言在说的。
说他在世的痕迹，说他也曾有过憧憬。说一颗年轻躁跃的心如何在用力搏动后成为一摊废墟。
他已经扭过头去不再看我，垂着额发，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只见他想了想，又继续说道：
“其实，在没毕业的时候，他就开始尝试找工作了，我记得他的第一份工作似乎在大三，是兼职，一个小补习班的老师，当然，后来就换做别的行业了。但总之吧，生活不是电视剧，电视剧里演的，那些刚毕业的女孩儿，穷得要死也是从脸到身光鲜亮丽，用的全套苹果穿的小众轻奢。刚上班的男孩，也是脚踩Aj，哄女友动辄雕或驴。他找的好几个工作，干着都不如意。没有家里的支援，单靠那点儿工资，屁都不是，扣除房租，连吃顿绿茵阁都要先在心里将合计金额算了又算才敢点菜。我倒无所谓，可以吃包子可以吃泡面，也不需要出行必代步。当时的我很幼稚又天真，觉得只要跟他在一起别的真的完全无所谓，但很快他就受不了了，毕业一年的时候，他接受了家里的安排——考公务员。
公务员这个职业，尤其是基层的，未必有多高的收入，又能有多清闲——这是老资历们才能享受的隐形福利——当然，如果是一心报国为人民服务的人，就不要听我谈钱了。可是却稳定，满足了家长一大虚荣，了了一大心病。考上了，也就能够更正当且心无愧疚的花家里的钱了。
他的家里也是这样承诺的。作为回报，会续上他的开支报销，并以按揭的方式为他在江城买一套房，月供也会由家里负担。”
“贺君臣果然很顺利地考上了，他的工作单位恰在江北——就在花楼街往东去几个街区。也是从那时候，我才频繁地往来于江南与江北两地，并偶然遇见了璞先生。后来，他又在家里的安排下，相亲了一个女生，叫琪琪。都是明陵人，还是与我们同个高中毕业的学妹。她比贺君臣小两岁，当时的琪琪还在念大学，但是家里有位叔叔是省中国银行的领导，我也不知道那人在中行里头是多大的官儿，但似乎琪琪家里对于琪琪以后必定可以定向就业于江城的某个中行这事儿毫不怀疑。”
“对于家里的这个安排，他起初表现得很冷淡，很抗拒。因此我也只当他是交了一个普通的老乡朋友。我不知道他们私下是怎么接触的，因为我那时还有更头痛的事。我学分差了很多，又挂了一科，且只能等到最后清考。这样一来保不齐可能会再延迟一年毕业，我越想越乱，又有种坐以待毙的冷静。那段时间的我尽量稳定自己的情绪不去烦他，但我确实又能细微地察觉得出贺君臣对我的态度开始越来越不耐烦了。”
“他最后还是摊了牌。他告诉我，他逃脱失败了。慎重考虑之后，决定与我分手。一个初毕业不久的人，翅膀上本就没练出什么硬骨头，又是在社会上失意之后不得不服软，工作接受了家里的安排，房车接受了家里的资助，那么感情与婚姻就不可能逃得过家庭的掌控，虽不说是旧式婚姻一般蒙着脸按头成亲，但也只能是裹着小脚走路、捆着铁链跳舞。他的父母不可能接受我的，甚至都不可能接受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长痛不如短痛。再不分手，迟早会被发现的，到时候对谁都不好。”
“我与他呢，可能并不算和平分手，我跟他闹了很久，每日缠着他吵时，他闷头也不还嘴，也不安慰。如此半个月后，我同意了。不同意又怎样呢？要走的人是拦不住的，道理我都知道的，只是不愿相信最怕的情形居然这么快就来了罢了。其实心底里，我对同性恋本身也没抱多大的期望。在这世上，太难了，我知道，总是有一天会散的。”李勉臣无奈地笑笑，“我当时安慰自己，这样也挺好的，因父母之命而分，比出轨背叛要好多了。”
“但是感情的事，终究还是被我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在我同贺君臣分手快一年的时候，那个叫琪琪的女生来找到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果真很漂亮，我后来才知道，这姑娘家里条件是真的好。她的父亲是明陵市财政局的副局长，母亲也是家庭妇女，却因家里运气好，老家市里新建第一条商业街的时候，凭着拆迁款赔购了二十三个门面，琪琪的母亲虽然是嫁出去的女儿，拿点小头，手里也有七间门面可以收租。又有不少亲戚在江城，这样一来在老家也好，外面也好，若是真有了这样一个女生做媳妇，不仅可以轻省不少还有许多帮助。更重要的，她是个女生。就凭这一点，她就甩了我一大截，我这辈子都比不过。”
“她来找我，并约我到一家咖啡馆谈谈，呵——谈谈，这是个美而自知的女生。某种程度上来说，美而又自知，确实会破坏一些浑然灵动的撩拨，却有无往不利的勾媚。那时我看着她，觉得很可笑，她也是、我也是。在婚姻与感情里，她仅凭一个子宫的作用，就能轻易的赢了我。在家庭与社会上，又因为一个子宫的牵挂，她迟早会栓败给她最亲近的那个男人。”
“我与贺君臣早就相互拉黑了，同她更是无话说。琪琪却是那种小资且文艺的人，看似矜持实则多话，见我实在沉默，连寒暄都没有，便主动同我闲聊。开头的几句话还像是安妮宝贝，间或，也会凹几句微博美句，用后世网友替张爱玲写的张爱玲精句伪装一下张爱玲的调调，半小时之后，听起来却又像是ayawawa和咪蒙共同调教出来的高徒。我神游地着看她在我面前自我介绍了一个小时。终于才是进入正题。”
“原来他们在双方父母皆知晓的情况下，以结婚为目的开始了试婚同居，她正式搬到了贺君臣的家里。
可能女人的第六感，天生就是像磁场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精准敏锐的东西吧。琪琪说在贺君臣的家里，感觉到了我的痕迹。这话听得我简直莫名其妙，贺君臣的父母给他买的那个房子，我明明一次都没有去过，甚至就连小区大门我都没有经过过。但那个女人却十分肯定，说，她在贺君臣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留下的痕迹。她举了个例子，贺君臣在她的家里留宿时，洗澡从不会用她的角质皂，上完厕所洗完手，每次都是拿抽纸擦干的。但她去了贺君臣的家里，却在洗手间的篮子里发现了两块儿角质皂，一块儿已经过期了，一块却是刚买不久的。而洗手间的门把上，挂着一个卡通头像的擦手巾，很旧很干净，明显是被人用过又被好好洗晒过了，才拿来作装饰一般挂在家里的。
这不是贺君臣的作风。但凡用不上的东西，他统统都会扔的，更不会一而再往家里买，这是种无意识地举动。因此她判断，贺君臣的人生里，一定有，或者有过一个人，以自己的生活方式深刻影响到了他自己的行事风格。想法虽然草率，但是因为感觉强烈，她开始查贺君臣的手机，没有任何问题，去参加贺君臣的每一次同事朋友聚会，也看不出端倪。最后，终于在帮贺君臣大扫除储藏室的时候，在一个顶层抽屉的小盒子里发现了一个过时弃用的手机。”
“她重新充满了电，开机重启，里面有照片，也有视频。一张相片上是女装的我，还有一段视频，是大二校庆的后台，我穿长裙跳舞的片段。我身后有小字横幅，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学校的全称，她很容易就找到了我……还有我当年同贺君臣在一起时留下的许多照片。”
“我当时听到，心里就凉了半截，一股极度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照片……贺君臣手里关于我的照片，还真不知道有多少，内容又是些什么。我知道我的脸色绝对不好看，因为她的面色终于舒展开了。她精准又轻巧地捏住了我的把柄。琪琪对我说，她也真的万万没想到，贺君臣曾喜欢过的人居然是个男生。她说，她也是忍了很久，才来找的我。”
“我问她，所以究竟又是为什么来找我呢？我和他是前任不假，但又没有奸情，早就分了，我也从没做过纠缠他不放的事情。”
“那女孩很平静的对我说，她跟贺君臣交往了一年三个月。她暗自查了贺君臣很久，她确定，在与贺君臣交往最初三个月的时候，我跟贺君臣根本就没有分手。”
“我那时才算是懂了贺君臣与我分手时说的那句‘慎重考虑，决定分手’是什么意思了。真的是让人愕然又释然。我心想，贺君臣……果真是个小心谨慎、不肯吃半分亏的人，果真是抱着满分的慎重，全面地权衡过了。他同时与那个女生和我交往了三个月。像是最后的审判一般，将我和那个女人视如水果生鲜般同时提上了你的天平秤上称过了，才拿定了最后的主意。”
如果是以往在家与父母的日子是钝刀子杀人，压抑又麻木，畸形得仿若天命注定，跟贺君臣在一起的日子就该是被陶瓷刀凌迟了，一刀刀又细又快地只割在浅层的皮肉上。痒痒的，还以为是快乐。等痛觉终于如雨云压天般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早已经遍体凌伤，血涌如泼。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叁 （十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