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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叁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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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香落定,李勉臣也坐定在对面。
他慢慢对我说:“衣旧不是防你,他只是见我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开头的样子,看着干着急而已。”
李勉臣苦笑道:“我是一个懦弱又纠结的人,我想你那天晚上已经发现了。衣旧不想逼我,但是我觉得你应当知道。除了这里,我不知道还有哪里比较适合讲这些事,所以我带你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定要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能开口继续往下讲。
而他一开口就极为直白,听得我心一沉。
他道:“贺君臣,贺君臣这个人,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也是我高中的同学。我高中的时候很胖,可能你现在看不出来,我那时的性格有点内向,这个可能你现在能看出来。你知道一个成绩一般,性格老实懦弱,不活泼也不开朗,体态臃肿可笑的男生会怎样呢?我知道如果把性别换成女生,可能会得到更多人的感同身受。但其实,男生也好不到哪里去的。更何况,我虽不是女生,却又与一般的男生不同。我没有男生的豁达大条的性子,却有比女生更细腻敏感的心思情绪。这让我很痛苦。”
“而身边呢,多的是闲人,不是朋友却打着朋友的名义,极尽调侃戏弄之能事。关于这个,我不想细说,总之……”李勉臣说着,眉头越拧越高。那个表情我认识,甚至可以说是很熟悉了。
在李勉臣第二次醉酒的那个晚上,这表情我真的看了个够。
——那让我想起,我们家曾经有过的一个医生邻居,他们家有一个小女孩,比我小五岁吧,那时候大概七八岁?很爱吃甜食,又正是馋糖的年纪。家里是开牙医诊所的,见惯了蛀牙坏牙,见不得自己女儿也有这毛病,遂严厉禁止她吃糖。小女孩儿馋得受不了了,那时候不是流行什么,不能惯着孩子,要从小培养积极参与家庭主人翁意识和金钱观的说法么?就是跑一次腿给五毛,做一件家务给一块之类的教育方式。小女孩于是主动跟家里提要求,考一次95奖励一只棉签,做一次家务给一根棉签……攒够了五十根棉签,就要买一包太妃糖。七岁的小孩儿尽全力攒到了六十根棉签,希望家里人答应卖给她一杯全糖的奶茶。
那天我蹲在大院儿的花坛边戳蚂蚁窝玩儿,看见女孩儿在初冬的夜幕里站在门口等妈妈下班带回来的奶茶,结果接过保温杯一尝,是撇去了油花的芡实淮山大骨汤——上班忙没时间自己炖,在饭店打包的。
那种满脸失望,欲哭无泪,怨怪无由,又不能呕出来的表情。
李勉臣的心里一直住着的就是这样一个委屈又强行长大的孩子。我觉得我已经能感受到这种痛苦。“不说,不说很好,”我打断他,“你也不宜多说。”
李勉臣顿了顿,盯着我,像是在审视我这话有几分诚心,又有几分玩笑。接着他又道:“总之,我从高中就隐约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了。但,那时候,在一个小城,封闭的高中,在一个家不成家的压抑房子里,有一个神经质的全职母亲如摄像头一般24小时地守着我。我像是一个锁在小小钢铁集装箱里长大的骡子。不出意料地发育不全,骨骼畸形,性格畏缩,笨拙怕事。我到十八岁才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手机,才能够自由使用电脑。很多我父母教不了我的事情,我才有机会主动了解,很多父母强加给我的垃圾,我才知道如何去排遣。”
“那个时候虽然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却也终究茫然无措,觉得自己像是被抛弃的新世人,怎么一个同类和同伴都没有。那个时候,我又遇见了贺君臣。”
“嗯。”我点点头,终于在李勉臣的嘴里正式听到这个人的故事了。
“他是我们班里最受欢迎的男生,成绩好,长得好,永远是一副大方开朗的样子。老师喜欢,又是班干部,负责班里的许多事情。我再如何封闭自己,也无可避免的与他有来往。我觉得他并没有其他人的那些谑弄,他算是我在高中交到的唯一的朋友。”
“朋友?”我想起李勉臣与贺君臣的那张合照,和背后的留字,心里忍不住冷笑。
“是啊。”李勉臣也是苦笑。“我当时就是这么傻,觉得他是我生命中所遇见的最好的人。”
“除了自己班级的室内和阳台,我们那时候每个班级都会划分校园卫生负责区域,每年有轮换,那一次,我们被划分到了红叶楠台,小组五个人,我总是要负责拿三把扫帚、两把苕帚、两只撮箕一个垃圾筐,并在清扫结束之后,需要抬着筐子去垃圾池倒。我们那时候的垃圾筐不知道你见过没,很大,是宽竹篾编的,里面能累下七个篮球。有时候还好,垃圾不满,有时候垃圾特别多就很苦恼了,又重,又宽,没办法同时够到两边的布手环。硬抬起来,又可能会被上头的竹刺勾破衣服和皮肉。我总是做这两个工作,原因我是男生,且最胖——垃圾池很脏,筐子又重,女生不该做这样的体力活,而胖子应该全包。他们总是自己拿着工具回去,因为空手会被骂。而我做完收尾的全部工作,通常也要迟到了,我提着筐子往教室跑,就有同学在楼上窗子里招朋引伴地笑。大概是我这个人和跑步的姿势确实太滑稽了吧,我想。心里有点难过,但我知道自己压根儿也没有怪别人的理由。”
“我记得有一次我拖着筐子气喘吁吁地踩点进班,是走的后门,后面的同学调皮,椅子抵着墙就是不让我过去。老师快来上课了,不能再闹了,我就想要从前面绕过讲台回我的座位。甫一路过讲台,角落里就有个同学指着我,以非常夸张的声音冲我喊‘看,穿了衣服的肥母猪’,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有人纠正道,‘不是啦,是穿了衣服的公相扑’,继而又是一阵爆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孔乙己,那种一瞬间爆炸起来的满室盈堂又极度无聊的快活笑声。”
“我站在上面,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像我的任何动作或者存在本身就是笑话。哭也不是,怒也不是——因为我是男生我不能哭,不能脆弱,也不能小气。只能手足无措地只能笑笑,像是显示自己的气度,活像个傻逼。”
“这对于他们来说可能只是学生时代、青春快乐的集体回忆的一部分。对我来说,不是。唉……你看看,说好了不说的,怎么又说远了,”李勉臣半握起拳头抵住嘴,摇头望我笑笑,耸肩道:“总之你该知道了,就是这么些鸡毛蒜皮的小破事。”
他继续道:“我想说的重点是,贺君臣,贺君臣……他当时没有笑。他当时坐在第三排,我看的到他的表情。他只是撑着头在转笔,我目光扫过他时,他似乎若有所思,但我确定他是并没有笑的,这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对他恨不起来,在当……”
李勉臣的话哽住了,是我的动作打断了他。我伸出手,隔着衣服按住了他的左腋的旧伤口。(全程就当作缩在窗下椅子上的陈衣旧已死。)
他的体温微凉,我能感觉到他在轻轻打颤,“就算宁愿这样也恨不起来么?”
李勉臣半低头,我看到他的睫毛抖了又抖,翦动着眼底的光,遮挡逐渐泛出水气的莹亮。不语。
“然后呢?”
李勉臣深吸一口气,“后来我分配到了他那一组——不是他刻意安排的。只是轮换,那时候我算是终于有抬垃圾筐的同伴了。我们经常同行,但是很少说话。我觉得他,那时大约只是单纯地可怜我而已。但是这不重要,这么好的人,愿意给自己善意,当然应该加倍珍惜。我当时只是这样想的。”
听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张爱玲曾经说过的那一句快被重复烂了的话,放在此处却合适: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
而李勉臣不存在变低的,亲情爱情友情,他在所有的感情里都习惯把自己放得很低。
后来我逐渐了解,这样一个匍匐在低谷里而生的人,心非朽木,却没有自我,看到了崖上垂蔓无心开出的花,就把他当作是上天给自己的宝物。
你明明从小就过的不开心,还不懂得自保,还要飞蛾扑火,扑向贺君臣。
他很艰难地说道:“我一直是把他当做我最好的朋友的。”
“那你是怎么发现他不是的?”
我不愿意再听李勉臣是如何爱上贺君臣的过程了,只觉得胸口憋着的一团无名火越压越烈,简直想喷薄出来烧了一边啃面包的陈衣旧祭天——这样一点但凡是人就该帮忙做的小事,就能把李勉臣的心栓死么?我极少地、在一瞬间同时感觉到了传说中的羡慕、嫉妒与恨。
“那是大学,还是在我的大学时候。”
“刚上大学那会儿,我妈她还想来我大学继续陪读,被我强烈拒绝了,更何况奶奶那时还活着,生活依旧需要人照顾。她最终没有跟来。”
“你知道么,我妈真的是把我当作废人在养。一天三顿饭,入夜一盅汤,必须吃,不吃我母亲又要开始作丧夫状,说我跟我父亲一个不知好歹的瘟样,就又要跟我重复她不如意的婚姻了。我母亲总是告诫我,不能打篮球——因为会受伤。也不能在意自己胖——这样很不男子气概,只有女生才会自己的外表。”
“因此上了大学,刚得自由的我,第一件事便立志要减肥。减肥很痛苦,但我是男生,又不会闭经,占了性别优势,也就不能有什么顾忌的。咬牙坚持了一年,我的体质也算争气,瘦了五十六斤。有了胃病、肠炎、低血糖、牙痛和轻度脱发,但幸好体重没有反弹。我觉得我的日子同我的形象一般,正在一天天变好,但是家里的事情又将我拉回了泥潭。随着奶奶的去世,父母的关系更糟了。”
我看李勉臣按住他的肋下摩挲。
——是了,那道伤。胸腋一刀,肋上一刀,他最爱的人们绕着他的心脏扎了他两刀。
李勉臣皱眉道:“我平时一直都在大学里,不是过年我绝不回家。我不愿回家,不愿见到我的父母整日争吵不休的样子。那个寒假回家,就发生了我之前跟你讲过的闹剧——我父亲捅了我一刀。我在医院躺了很久,医生看我的状态很不对劲,让我从心胸科转到了精神科。我办了为期一年的休学。”
“事情闹得太大了,我们那个小地方,鬼哭一般呼啸一辆救护车来,不知道要围上多少张闲嘴。我父母商量好的词是‘父子在家喝酒,我不胜酒力,起床拿水喝时却翻了厨房,自己摔到了刀尖上,还磕到了脑子’。我们家的面子勉强保住了,事情也传开了。”
“很快,转眼又到一年中秋节,正是游子归乡的时候。我很意外地收到了贺君臣发来的消息,问我是否方便,说是听说了我的事故,多年未见的老同学,是否可以见上一面。我答应了,在一片凄凄惨惨中,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雀跃和庆幸——我很满意剥去四十多斤油脂后的五官。可能多少有些自恋吧,我当时觉得,再见贺君臣,终于不用觉得抬不起头了。”
“那之后,我们的关系逐渐亲近。真的像是好朋友了,我对他毫无隐瞒,无话不谈。”
“不久,我的状态好转了很多,医生批准我出院。返校后我做过许多努力,尝试开心。大二那年的校庆活动,我报名做了志愿者,贺君臣在别校,也请了他过来看热闹。很偶然的是,当时有一个小学妹向我哭诉,他们班报的舞蹈节目,主舞和伴舞闹矛盾,一气之下走了一个,这是男女混搭的舞蹈,一下子伴儿搭不齐了,要是再撤下一个男的来,乱了编舞,台上的走位没了两个,那场面算是要空成散场舞了。小学妹瞅见我,一个劲儿的说这条多出来的裙子怕是就我这身材穿着不会踩脚也不紧绷,想临时教我几个舞步去救场。在小学妹的劝说怂恿下,怀着心里的一点隐隐期待和好奇,我真的穿上了那条裙子。舞步不难,我学的很快。晕晕地上了台,跟着晕晕地跳,鞠个躬,又晕晕地下来。一下来,就看见在后台等我的贺君臣。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当时的我说不出来,也没有多想,只是很不好意思,脸都要红炸了。他却拉着不让我换衣服,让我再走几步方才的动作。我没办法拒绝他。在昏暗的后台依言跳了。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时趁我不注意,录了我的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