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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 ...

  •   白银三千两,饶是昔日春风楼头牌也不曾叫卖至如此高价。

      刀疤脸心知惹上了麻烦,神情作态虽恭敬,暗地却打定了狠狠诈他们二人一笔的主意,咬准了价钱不肯松口。

      且看玉郎衣不蔽体脏乱不堪的模样,三两银子搭给他人都不定能卖出去,然而琅华也铁了心,即便清楚明白买下这个小倌实为荒诞蠢笨之举,下一刻银票撒出去时眉头不带皱一下。

      亏得顾子息事事备得周全,竟真能替她交出三千两银票,买的是个闷亏还是个祸害,他没病糊涂。只是已走到这一步,他防着这招还有下招,明里暗里多少算计冷箭,终归看得见比看不见安心,有防备总比没防备妥当。

      这厢方谈妥,那厢拎着玉郎的仆役嗤笑着松开手,“被人玩坏了的破烂货也要么?”

      伤痕累累的身子不堪推搡,破布似的朝琅华倒过来,顾子息正与刀疤脸交付银钱,琅华慌着去扶,一时不察本牢牢攥着的兔子灯脱了手,极其狼狈地摔在地上,支棱起的耳朵当即摔折半只。

      她低呼一声,心头莫名重重跳了一下,仿佛也随着那摔坏的兔子灯跌了下去,乍然生出阵使人眼热鼻酸的恐慌不安。

      相比天意昭然,大约更似种预兆,可踉跄扑来的身影不容她再深究细想,她伸手揽过,见得玉郎分外艰难地稳住身形,垂眸带了隐忍难堪的赧然低低朝她道:“多谢贵人。”

      哪个好人家的儿郎愿意生在烟花之地?又有哪个正当茂华的少年甘愿充作玩物被人肆意玩弄凌辱?

      毫无缘由的惶然担忧霎时湮没在她面对着这个受尽屈辱几欲崩溃的少年时胸膛间翻涌而起的慨叹同情当中,她微微皱眉,似安抚般应声道:“没事了,往后你跟着我,没人敢再欺负你。”

      她骨架还未长开,可玉郎身量已颇高,饶是再瘦弱,她撑着仍很吃力。但见顾子息偏头看到现下情境,温润面容如蒙了层薄薄冰霜,正欲动作,不远处几道身影匆匆赶来,正是等在巷口的侍卫婢女见二人此时还未归,生怕出什么差错,匆忙来寻。

      秀安机灵惯会看眼色,虽诧异于不过这会儿功夫自家公主身上就倚着个衣衫褴褛不知身份的少年着实惹人心惊,不过愣怔一瞬就麻利吩咐后头侍卫上前。

      人被侍卫扶走,琅华干干净净的小披风蹭了块块脏污血渍不免显眼,她自己却不多么在意,吩咐秀安将人带回府里再去寻个大夫,她顿了顿,又道还是去把林行之请来,万别走漏了风声。

      “小姐您呢?”秀安疑惑问道。

      他们来时只坐了一辆马车,因今日行人诸多街道拥挤,为免引人注目,马车用得简朴,虽内里一应俱全,仍小了些,只够乘两个人。

      玉郎伤重哪能走得?剩下一个留谁?总不至于让她为了个小倌舍掉自己夫君。

      夫君……

      琅华面皮微的一热,语义模糊道:“让你去你就只管去,问那么多做什么?再派辆马车来接就是,我与……”她清了清嗓子,不多自然将眼风斜斜往顾子息那边儿飞快一扫,道:“与他在这里等你。”

      秀安难得不听她的话,犹豫道:“天色已晚,风凉露重,小姐要着紧自己身子。”

      琅华方要训斥,却听得道稍哑的声音跟着劝哄道:“婠婠,你先与他们回去。”

      她回头,见顾子息掩唇轻咳,望着她的眼底仍旧是一成不变的温和笑意,染了点点纵爱宠溺。

      她兀地想起先前对她嘲讽奚落的青楼女子,不耐他这般神色,竟不由忿忿想这人究竟将她当作什么,什么都不懂须得捧在手心里时时看顾的小娃娃吗?

      父皇可以这般看她,母后可以这般看她,皇兄也可以这般看她,可是独他不行,就是不行。

      她瞟了眼被侍卫扶稳的玉郎,朝自己驸马不冷不热道:“你倒是大方得很。”

      顾子息闻言怔了怔,似不能明白她缘何生气,眉目间愈发宽纵,柔声朝她解释道:“我一会儿要随他们去拿玉郎的奴籍契纸,不多麻烦,只是颇无趣,想来那地方也乱得厉害,你去了会不自在。晚间风凉,不若婠婠先回府歇着,逛了这么久该很累了。”

      琅华听他哄孩子似的言语,热切羞涩立时敛去一半儿,扬眉赌气问道:“那地方我去不得,你就去得?”

      “婠婠?”

      水红的唇瓣似懊恼般抿住,琅华攥着掌心闷声道:“你且去,我这就回府,你万万别跟来。”

      说罢,她不待等他再开口,已转过身朝街口走去,单留他个背影,步子迈得又急又快,别扭至极。侍卫婢女见状,纷纷转头来看驸马,他失笑地挥挥手,众人便急匆匆追上去。

      这倒是真闹性子了,顾子息脑中闪过一丝如同妄想般的念头,心口小腹的闷痛都偃旗息鼓,渐渐滞顿消停。

      他垂目,瞥见跌在地上孤零零的兔子灯,烛火早熄灭,胖滚滚的兔身滚了泥,怪脏的,想是明年再提不出来了。

      凤琅华一团火堵在心口,待与玉郎上了马车,存心要与谁对着干似的,待玉郎更加细致温柔。

      再瞧玉郎,因被折磨凌辱太过,已将春风楼养出的娇贵傲气磨尽七八分,徒余伶仃皮肉外极登不得台面的怯懦瑟瑟,无端惹人鼻酸眼热,哀叹其时乖命蹇、多遭磨难。

      一路上琅华若问什么,少年皆细细答出。估摸着先前挨的两棍子颇重,他说起话来一顿一顿,时不时疼得抽气,面容都扭曲,仍大略将幼时家中如何遭逢变故,自己如何在七八岁上被卖身,私自给琅华下药后又是如何被鸨母赶出春风楼一一讲清。

      “贵人心善,肯施手救奴于水火,更愿意花钱买下奴,”玉郎深深望着面前娇艳矜贵的少女,心头热浪翻滚挣扎,神色逐渐复杂,似哭似笑,他艰难压住嗓中的悔恨自嘲道:“可奴当日竟因一时糊涂险些酿下大祸,万死难辞其咎。”

      琅华骤然想到日被他下药却阴差阳错与顾少安同房一事,神情稍滞,窘得额角突突直跳,耳尖晕上一抹飞红。待勉强阖眸将眼底蓦然迸出的失措难堪掩下,她稳住心神,摆摆手故作平静道:“无妨,你到底也是为了生计,既已受过罚,往后我也不会再将此事拎出来做文章。”

      她略蹙了蹙眉心,又继续道:“今后在我面前,你也无需再自称奴,我买你回来并非要你作下人奴仆。你且暂时安心在我府中养伤,待身子康健,再想谋什么别的生路做什么别的生计,留在府中也好出府亦可,我均不会多加干涉。”

      玉郎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琅华话音未落,他面色已然大变,难看得紧。半晌,见琅华不欲再多言,他咬了咬牙,竟毫无预兆直挺挺跪倒在她身前,马车行得虽平稳,他这堪堪一磕仍将车厢都磕得晃了一晃。

      他抬起头,脏污不堪的面皮竭力扯出个讨好的笑,怯怯想去捉琅华的袖角,细瘦扭曲的手指半道生生顿在半空当中颤抖不已,极畏惧恐慌道:“贵人,求您别再扔了我。”

      琅华猝然瞧见眼前少年弯折脊背满面绝望地恳求她,一时间不自主向后躲了躲,脱口反问:“我何时要扔了你?”

      玉郎不说话,一双眼中哀恸翻涌,直直望着她,仿如一只被丢弃的可怜幼兽,狼狈困窘,从发丝到指尖无不惶然无助,惨兮兮的。

      琅华作为帝后幼女,自小千娇万宠备受疼爱,可父母兄长待她往往宠溺宽纵大过重视尊重。她这个年纪,最是放纵恣意,祈盼旁人将她当作能主事的大人看待,本以为成亲后许能好些,孰料大了四岁的驸马也同常人一般把她当作小孩子,银仙一番话更将她心底困扰多时的羞恼任性勾出,不免气闷。

      今日玉郎却并非如此。

      他真正把她当作救命的恩人、倚仗的靠山,待她恭敬小心之余,更有许多依赖仰仗,眼底全然一片信赖无助,与事事逞强还要分心哄她的顾子息大相径庭。

      琅华头遭见这样脆弱易折的人,心里顿时软作一团,一时晃了神,再反应过来时,已倾身伸手扶在少年臂弯,温言道:“你若不愿意出府,就在我身边儿养着,横竖府里不会短你一口吃食。”

      玉郎灰败的一张脸露出几分惊愕欣喜,他垂眸看向琅华扶住他的一双手,一身枯瘦的骨头抖了抖,哑声哽咽道:“多谢…贵人……”

      琅华叹了口气,正要将他扶起来,却见他身子颤了一下,皱眉似忍耐什么未忍住,偏头呛咳出一大口血,昏昏沉沉就往她身上栽。

      她脑中一懵,推开都忘了,任双目紧闭失去意识的少年沉沉压在肩头,再要动弹,那双满是血渍泥污的手紧紧攥住她的胳膊,不安地弯了弯手指,她便再不敢动作了。

      是以到了府门前,秀安将车门打开,入目便是自家小公主小心翼翼扶抱着怀里脏污不堪乞丐似的少年的景象。玉郎倚靠在她肩头,闷咳着呛出血沫,微微发抖,她正低头拿帕子替他把血污擦去,听到声响,拧紧眉头抬头,仓促吩咐道:“快去将林大夫请来,济世堂的林泽林行之,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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