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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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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华活了十六年,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大周皇帝都不忍心对她说一句重话,更不要说成日里追捧她的那些官眷子女们。
今日里竟被一个青楼女子嘲讽戏弄,气闷之余不免郁结委屈,仔细想来,自己是真正不比她成熟美艳,更如她所说是个不知世事的小丫头。
倘若换作平日,她许是早就一耳光甩过去,哪容得那什么劳什子银仙多话,刚刚却怎么也动不起手,只是心里被气得又酸又涨,着了魔似的。
她不自在地挣脱顾子息揽着她的手,走了两步才发现那人竟未跟上来,她有些烦闷地回头去看,方才还好好的人一手撑在街边空了的摊铺处,一手难捱地捂在小腹上,垂着头难受很了的模样,仅能看着一点儿的面庞冷汗涔涔,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水光,身子摇摇晃晃就要倒下。
“顾子息,”她吓得将闷气抛到九霄云外,手里的兔子灯都要扔出去,低呼一声快步上前扶住他,急道:“你怎么了?”
小腹中钝痛转为突如其来的绞痛,顾子息疼得冷汗淋漓,撑在摊铺木板上的手指苍白扭曲,用力到指尖颤抖,翻起的木屑扎入指腹都没有察觉,他一张脸湿漉漉从水里洗过似的,眼前更是明明灭灭旋转颠倒,头也晕得厉害,额角直跳,耳鸣声堵得浑浑噩噩什么也听不清,冷不防被一只小手扶住,他心里一颤,意识昏聩中取得两分清明,却疼到几近失声,想要安慰地冲她笑笑都没有力气。
琅华听着他急促混乱的喘息声,见他右手狠狠攥着小腹处的衣衫,不由问道:“你是不是腹痛?可是吃坏了东西?”
他紧闭的眼睫抖了抖,勉力掀开,疼得眼神都涣散不堪,方想说些什么,忽然身子颤了一下略略躬起,喉咙当中发出一声极低极轻的嗯哼,才睁了一半儿的眼睛又紧紧闭上,眉头皱起,连吐出的气都是颤抖的,琅华去探他的手,冰凉刺骨,跟冻了一夜的冰块儿似的。
他这胎怀得不稳,寻常的药方于他不大顶用,林行之耐不住他执拗,骂骂咧咧地留下瓶药丸,药性极霸道,取的是舍父保子阴损法子。林行之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吃,不然不仅于身体有损,药劲反上来更是难熬。顾子息答应得颇认真,转身于今日出府前就不顾墨书劝说服下一颗。
大夫的话还是要听,他自以为能忍得住,未料到药性竟能烈成这般。然而倘若他不吃,不要说府门,怕是连房门都出不来。
琅华见他衣衫下小腹平坦,腰又十分窄细,并未作他想,只当他是吃坏了东西又或许发了什么急症,上回他心疾发作的痛苦模样浮现出来,扰得她心慌。
他痛得连呼吸都艰难,气息起伏得厉害,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侍从们都在街口守着,自然不晓得这里发生了何事,琅华扶着他站都站不稳的身子,生怕他一个撑不住就要昏死过去。
她小心地将自己的手伸到他冰凉的大手下,顾子息昏沉间僵住,攥住衣衫的手指愈发用力,琅华并未察觉,温热的小手捂住那处,打着圈儿揉起来,动作轻柔缓慢,十分谨慎。
说来怪得很,这痛也分人似的,饶是他调动内力拼命压制也消散不去的痛楚,只消她好好揉一揉便不多么严重了。
琅华低着头瞧不见他的面色,依照幼时自个儿受了凉肚子疼时母后把她抱在怀里揉的法子,手下细致温柔,也不使重力,一圈圈替他抚平腹内难忍的疼痛,还不忘学着样子哄他道:“不疼了不疼了,一会儿就好了。”
仿佛那么丁点儿的孩子也认母亲,被琅华哄得竟真安静下来不再闹腾,只钝钝的闷疼,与方才爆裂开来的痛苦相比已好上许多。顾子息迷蒙间讨回神智,意识清明许多,眼前虽不免朦胧仍有些模糊,小姑娘皱着眉头关切担心的神情却一分不落地映在眼底。
时候已然不早,远处有人放起了烟火,大朵大朵烟花绚烂地铺陈在广漠开阔的夜幕中,热闹的嬉笑声渐渐破开浓雾,由远及近真正钻到他的耳朵里。
他发白的唇抿了抿,眼底悄然升腾起的一点儿暖意晕染开来,带了几分仓促的惶然与希冀,仿如下了个极大的决心,僵冷潮湿的手掌小心地拢住她的手。
琅华愣了愣,抬头见他已然睁开眼,神色恢复许多,灯火掩映下的面庞仍旧清俊温和,只唇瓣泛白,沾了几颗冒出来的血珠,昭示着他方才忍耐一波极大的折磨。
“你好些了吗?”她脱口问道,语气急切焦灼。
顾子息闻言点了点头,有些愧疚地笑着安慰道:“让你担心了,不妨事,只是今早喝了凉茶又有些累罢了。”
琅华听他语气虚弱,话语间有藏不住的轻颤,知他不肯说实话,也不忍再问下去,于是叹了口气道:“天色晚了,我们现下便回府罢,回去好好歇歇。”
他却不再应声,也不动弹,只拢着她的手轻轻抚在小腹处,定定地望着她,好半晌,才张了张嘴,轻声道:“婠婠……”声音有些哑,磨得她心尖儿一颤。
她皱起眉头,以为他是又痛得很了,有些焦急道:“你是不是难受得厉害,且忍一忍,待回了府我们便请大夫来。”
终归是她的骨肉,如果晓得有个小东西此时正好好待在自己肚子里头,她会欣喜么?便是只一点儿也很好,他这样想着,目光愈发柔和下去。
他将琅华的手拢得更紧了些,就要开口,倏地听到巷口传来极粗俗的叫骂声,一伙五大三粗的壮汉手里拿着木棍,嘴里不干不净地追过来,前面有个瘦弱的身影跑得跌跌撞撞,衣衫也被扯的破烂不堪。
到底缘浅,上天不肯怜他。
被追着的身影踉跄着扑倒在琅华脚下,细瘦脏污的手指拼命攥着她的裙角,力气大的快要把布料扯烂,他几乎是衣不蔽体,光裸细白的皮肤大片暴露出来,连同身上交错的鞭痕和未干的脓血,随着那伙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将身子抖得筛糠一样,抬起头有些绝望地哀求着道:“贵人救我。”
尽散的长发下,一张脸冻得青白灰败,尽是泪痕和泥土,有几分眼熟,琅华后退半步,他因受到惊吓一身伶仃的骨头都要被抖碎,仍死死不敢松手,枯瘦的腕间露出一颗米粒大的殷红小痣,分外惹眼。
她想起来了,是将近两月前在春风楼遇到的那个小倌,因不识好歹地给她下药被拖了出去,叫玉郎。
琅华眉头微微蹙起,方要矮下身子问上一句,身后那伙人已追上来,为首的脸上横道狰狞刀疤有些可怖,见状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小贱货跑得倒快,还以为能找着谁救你?”说罢,哼着气向后边儿使了个眼色,就有人来拽趴在地上的玉郎。
玉郎起了冻疮的脚腕儿细瘦不堪,上头环着圈淤紫,想是先前就让人拧断过才接上,此时被用了狠劲儿拽住往后扯,他疼得面容有些抽搐,抓住小姑娘衣角的一双手用力得连只挂着层皮的指头都弯折扭曲。
琅华也被拽得险些跌个踉跄,才被身旁的男人将将扶住,这边儿刀疤脸就扬着手里的棍子打下来,他力气大下手也重,一棍子下去本死死拽着她的玉郎就惨叫一声松了手,怕极了似的抖着要蜷起身子,嘴里接连不断得讨饶道:“奴不敢了,别打了,爷别打,奴再不敢了……”
刀疤脸用棍子戳了戳他腰间浸渍着血污的破布,抵在化了脓的伤处使力一杵,嘶哑的哀叫兀地断住,玉郎抖索着身子僵住不敢再动。先前拽他的人不屑地咒骂了几句,扯着他的胳膊给他拎起来。
琅华从不是多硬的心肠,人又被养得纯稚,此时站到一旁拧着眉头看了半晌,见玉郎被推搡着站都站不稳就要被拖走,将被捏断的细瘦腕子上红艳艳一颗小痣晃来晃去化作把滚烫灼人的烈火,不依不饶地烧进她眼底,又直直烧到她天灵盖,将她仅剩的从容沉静烧成撮细碎的粉末。
她想也未想就上前两步伸手指向被人架起来的玉郎,仰脸朝要走的一群仆役诘问道:“他到底犯了什么事,何至于你们这样折磨?若既未作出什么杀人放火不可饶恕之事,你们这般折辱虐打委实太过。”
刀疤脸骤然听得声脆生生的质问,不由收回脚步低头瞥了琅华一眼,见她虽衣饰华贵样貌不俗,却到底是个黄毛丫头,便不放在心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叱道:“这是我家逃出来的奴隶,小丫头去一边耍,莫要管那么多闲事。”
倒是玉郎听得,又挣扎着要往琅华这里跑,被制住他的几个仆役揪着头发扇了几个耳光才不再动弹,流了满脸的泪水,哀切绝望地看过来。
琅华恼得面皮烧红,虽气势仍在可到底没真正和谁吵过架,被噎得瞪着双大眼睛不知如何争辩反驳,只好回身去扯自家驸马的衣袖。顾子息正沉沉望着玉郎的方向,眼底晦暗不明,待被扯得收回目光看到小姑娘面上的迫切惶急,心中已大抵明白她的意思,不免苦笑着暗叹若祸事来了怕躲也躲不过。
他拉住琅华的手腕将她稍稍向后一拽挡住,侧头低声问道:“婠婠想要买下他吗?”琅华咬着下唇不吭声,细细的眉头都要拧成个疙瘩,手指来回捏揉兔子灯的耳朵,很是纠结犹豫。
男人复杂的眸底悄然浮出无奈笑意,不再多问,转而同那刀疤脸道:“既说他是你们养的奴隶,可有奴籍契纸在手么?即便有,依大周律例也不该动用私刑。”
几人见他生得文弱白净一看便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书生,他们又惯是胡搅蛮缠的市井无赖,平日里撒泼闹事从没有人敢多问引得脏水上身,此时认准多管闲事的不过一个小姑娘并个病秧子掀不出风浪,根本不欲与他们二人多费口舌,提了棍子就要动手。
打头的膀大腰圆性子也急,一棍子照着琅华的方向砸下来。顾子息登时变了脸色,一面护着琅华一面顺势抬手捏住他的手腕向后翻折过去,大汉发出声嚎叫手劲儿一松棍子应声落地,顾子息沉着面色稍一用力,那壮汉便趔趄着跌退摔在地上。
蓄势待发的众人见状,一时惊得面面相觑踌躇迟疑着再不敢向前。刀疤脸心知惹上了硬茬,朝后头挥挥手示意不要妄动,自己则换上谦恭许多的神情躬身道:“底下的人不懂规矩,贵人莫要动气。”
须知顾子息并非有意为难人的性子,而是个真正的端方君子,向来行事谦让有度,从不愿多生是非。他容貌生得柔和温润,被谁欺负了也不放在心上,少有真正动气的模样,像只面团捏的兔子。
如今兔子发了火,属实是件稀罕事。
琅华颇诧异地去瞧,见他面容虽清俊随和,眉目沉沉压下来仍有一番极迫人的气势,正如密布于荒原之上蔽日不雨的乌云,莫测难辨,摸不清何时就骤然能劈下数道明晃凛冽的闪电。那只因动怒而抓她腕子的手都难得用力,她不适地挣了挣,力道竟只稍稍卸了一点儿,依旧牢牢攥住未曾松开。
她便不再挣动,反而不动声色地离他更近了些,逡巡的目光游离至仍被压制动弹不得的玉郎。他的眼睛像极顾子期,虽不及顾二神采飞扬浓艳,可其中哀凄渴求扎得她不自觉记起顾二出事后夜夜惊醒的噩梦,梦中山石险峻崎岖,模糊不清的身影遥遥立在其中,便唯有那双哀切难忍的眼睛望过来,径自望到她酸涩痛麻的心底。
尸骨无存,残魄难追,她魂牵梦萦的少年让湍急的河水卷去,连只字片语也没来得及留下。
那到底是顾二的命数,亦或是她的心魔,又许是顾子息的劫难、玉郎的运势,只等着往后才能真正分明,如今去瞧,只如茫茫浓雾下水中月镜里花,须臾散得无踪无迹。
倏尔,混沌夜色被划破,她清凌凌的嗓音略显迫切,“我要买下他,子息,我想要买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