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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

  •   京都十月底举办灯会的习俗于周朝开国传下来,往往自三五日前开始筹备,如此到灯会这一日,天明便能见到市坊摊铺前挂起各式各样的小灯笼,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待到黄昏后尤甚,此时行人愈发多起来,年纪小的女儿家手里往往提一盏自己扎的灯笼,三三五五聚在一起嘻笑打闹,也有性子活泼的小子顶一盏青面獠牙鬼面具偷摸着混在其中四处吓人,被捉到了就笑嘻嘻讨个饶,充其量不过得一句笑骂。

      怀王府的芸娘为人聪慧,手艺更是灵巧,往年月阑与琅华的小莲灯便都是芸娘亲手所做,十分精致小巧,比旁人家的要漂亮许多。然而因今年月阑来邀琅华出府游灯会时吃了闭门羹,自然不肯再让芸娘为琅华做灯。

      秀安与平枝倒为她准备了几盏,到底不如意。

      琅华一面把围了一圈狐绒的小披风系好,一面暗骂月阑小气,定是又没把将军府的傅小公子约出来,才拿她来出气。

      她今日穿得红红火火,连小靴子都蹬了双朱红色,打扮得十分娇俏,只是因为没有能提得出去的灯笼,描得细细的眉毛总不自觉蹙着。

      不过这丁点儿闷气在府门口消散得一干二净。顾子息穿了件月牙白的袍子立在那里,漆黑柔软的长发用银簪束了一半,和着暖玉似的肤色,长身鹤立,姿容秀美,想是出来准备马车的缘故,已等了许久,却不见半分不耐,见着她来了,抬起的一双眸子里朦胧漾出笑意,眼神氤氲得好似含了汪初化的雪水,唇角也弯起来,将琅华望得脚下险些一个踉跄扑倒在自家府邸前。

      她从前怎么就没瞧出来,她的驸马这样会勾人,跟头成了精的狐狸似的,还是头不自知的白狐狸精。

      白狐狸精顾子息待她故作平静行至面前,才笑着将手里一直提着的东西递了过来。

      一盏扎得白白胖胖的兔子灯,长耳朵红眼睛,四只爪子蜷着,做的惟妙惟肖,玉雪可爱,是小女儿家见了必定欢喜的小灯笼,琅华自然也逃不过去。

      小公主心里最后一点儿不平都烟消云散,压不住话语当中的欣喜,仰起脸问道:“给我的?”

      顾子息笑意更深,轻轻应了一声,问道:“可还喜欢?”

      她不肯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只是接过来好好提在身前,不时用手指戳一戳兔子的耳朵,抿着嘴笑。

      小气鬼月阑不送她灯笼,让她如今得了更好的,倘若得空,她一定要把这盏灯提到小姑姑面前好好气一气她。

      顾子息瞧见琅华的神情,面容不由愈发柔和,只暗暗抚着小腹,心道不枉自己几日前就亲自画了样式找铺子去做。想是这几日好好休养的缘故,向来闹腾的小腹都安静许多,痛得不是那样厉害。

      她还是个小姑娘呢,他不由想,将来成了娘亲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灯会热闹,因人分外多,街上繁盛活跃,来来往往间免不得碰撞,倒也都不作回事,只当这样喧闹更有意思。

      可假使林大夫晓得自己三番两次千辛万苦救回的病人,晨起吐得摇摇晃晃路都走不稳,却敢揣着还不到两个月的孩子跑到人声鼎沸的灯会里来找罪受,必然是恨不得干脆给他一针扎死算了。

      此时天已尽黑,琅华怕败了兴致,不肯叫婢女侍卫跟着,自己倒是精力十足,这也看看那也摸摸,提着灯笼四处游逛。她人小,容易从熙攘的人群里钻空子,又不愿歇一歇,顾子息生怕她被人冲散,或不小心磕了碰了,只得处处护着,不妨几番被撞着小腹,饶是早在那处分了内力,也疼出一身冷汗。

      他难得见到小姑娘这般活泼高兴的模样,同飞出笼的小喜鹊似的,叽叽喳喳在他耳边说个不停,便是怎么也不忍打断她了。

      “顾子息,顾子息,”她拉着他给他指远处的铺子,“你想不想吃梅花糕?”

      归云斋的梅花糕做的是京都一绝,百年来的老手艺了,连宫里都做不出这样的好滋味。琅华嘴硬,不肯说自己想吃,只拉着自家驸马找由头。

      她近来不肯叫“驸马”,只觉过于生疏,“少安”不免客套,却又羞于喊他“子息”,于是便连名带姓的喊,从前也随顾二一同称过哥哥,如今却是不愿了。

      顾子息明白她的小心思,也不拆穿,只顺着她的话道:“晚间用饭用得早,现下瞧见点心竟有些饿了,我去买一些,婠婠也吃一点垫一垫,好不好?”

      琅华见他笑意吟吟,眨了眨眼装作看一旁的小摊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也好。”

      话音才落,却见得顾子息眉头皱了皱,极快地揽过她的身子,一颗绣球啪的落在两人脚边。紧接着传来一阵哄闹声。

      原是两人站的地方不大妥当,对面花楼的姑娘正在抛绣球,想是乘着灯会好好闹一闹,失了准头才扔到这里来。

      果然,一个穿桃红色长裙的姑娘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妆容艳丽,样貌漂亮,小脸上眼儿媚长,唇色嫣红,眼波流转间望向顾子息,有些羞怯地娇声道:“奴家一时差了手,还望公子见谅。”

      琅华的目光自那姑娘逡巡到脚边的绣球,不禁想,这样远的距离,怕不是她手抽筋了才扔得过来,于是愈发不耐。周遭看客唏嘘不已,正啧啧间见得有一小丫鬟自楼上跑下来,似要捡绣球,可捡起来仍不走,反而悄悄给顾子息递来一方香帕,红着脸道:“我家姑娘请公子到楼上一叙。”

      琅华迟钝的眨了眨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眼前面庞飞红的小丫鬟的话,又好半天才转过弯来这是有人同她抢驸马,再是好半天终于明白过来竟有人将她不放在眼里。

      她一时只觉火气要烧到头顶,就要打量着何时派人过来把这座花楼拆了,京都怎么能有如此败化伤风不堪入目之地,愤慨间全然忘记了先前自己与月阑傅瑾三人是如何在春风楼买笑追欢还险些被人摆了一道。

      顾子息垂目看了一眼帕子,并不言语,那小丫鬟见惯了恩客脸色,已知他的意思,于是讪讪收了回去,不再纠缠。周遭一群人眼见得没什么意思,也就哄闹着散开了。

      只琅华浑浑噩噩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为这本不怎么打紧之事失态,直到买完了梅花糕,才终于缓过神来,暗自摇了摇头打散心里的念头。

      才出炉的糕点最是可口,软糯的外皮被热气腾得香甜,绵软得让人恨不能将舌头都吞进去。琅华面皮薄,不肯在街上当着人的面吃,马车又停得远极了,只好瞄着顾子息手里提的油纸包十分愤懑,晓得待回了府必定要软趴趴又凉又硬了。

      倒是顾子息晓得她的心思似的,走着走着停在一处茶摊前,回身看着她温声询问道:“婠婠,我有些累,委屈你陪我在这处歇歇好不好?”

      她打量着,只觉这处虽有些简陋倒十分干净,恰巧角落处的桌子没有人,正是个歇脚的好地方,便点了点头。

      顾子息坐在桌子靠街边的一方,恰好为她挡住过路的行人与一旁的茶客,连同夜里凉得刺骨的晚风。夜间露重风凉,他身子又本不该劳累太过,虽出府前吃下安胎药,这会儿腹内仍不免一阵阵钝痛磨得厉害。

      他喉结不住的翻滚,极力忍耐着一阵阵泛起的呕意,饶是被冷风吹得手脚发凉,额上却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来。只是夜色昏暗,旁人瞧不大出来。

      琅华捧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啜饮,小巧的下巴被披风上蓬蓬的狐狸毛遮住,大而黑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瞧对面的人将油纸包打开,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作不急不缓,仔细替她分出还冒着热气的梅花糕。

      “你不吃么?”她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口糕点,见到他放下手不再动作,有些好奇地问道。

      顾子息被小腹的钝痛折腾得毫无胃口,奈不住小姑娘殷切的目光,只好做样子咬了一口,好半晌,才忍着胃腹当中的恶心咽了下去,额角上的汗珠又多了些。

      琅华看不甚清他的面色,只奇怪他怎么忽然垂着眼不说话了,竟没由来的有点儿担心。正欲问上一句,顾子息却已抬起脸来,面色如常。

      他不欲让她看出来,不动声色地用桌下的那只手紧紧捂着小腹,面上神情未变,同先前一般弯了弯唇角对盯着他的小姑娘道:“很好吃。”眼神温润柔和,没有半分不妥。

      琅华放心下来,有点儿得意地笑了笑,鼓着面颊的模样半分也不像被规矩宫规束缚长大的和淑公主了,便是与寻常人家活泼机灵的小丫头没有差别,天真可爱得紧。顾子息见她如此,只觉身上的不适与疼痛显得格外微不足道。

      琅华就着滚烫的茶水吃了小半包糕点,顾子息怕她吃多了晚上要积食,不顾她可怜兮兮的眼神替她收好剩下的点心,哄劝了好一会儿,无论如何再不敢让她吃了。

      “小气……”琅华撇了撇嘴,抱着兔子灯小声念道。

      顾子息头晕得厉害,仍将这撒娇似的一声抱怨听得清清楚楚,不由有些哭笑不得。此时二人都已站起,琅华小性子上来不肯走,只等他再哄两句,一抬眼却僵了脸色。

      不远处径自走来个摇摇曳曳身姿绰约风情万种的美人,待她眯了眯眼睛仔细看去,终于认出来,这见着她家驸马跟见着猎物似的姑娘,正是方才在街上抛花球的那一位。

      在楼上时她只探出了小半个身子,大约能瞧见身上桃红色的长裙,如今不吝走下来,果然削肩细腰,玲珑有致,该胖的胖该瘦的瘦,身上每一块儿肉都长得很是地方。尤其极薄极低的前襟下,更是一片颇汹涌的雪白,十分引人遐想。

      许是不愿过于引人注目,她在薄纱料子的长裙外面披了件鸦青色的斗篷,长发上明晃晃的珠钗也摘了下来,更衬得面庞素白唇色嫣红。

      她早瞧清他们的方向,步子虽快却不乱,走到他们桌旁还向顾子息行了个十分妥帖且恰当礼,红着脸轻声道:“奴家银仙,请公子安。”一番动作下来,流畅自然,仿如当琅华不在似的。

      顾子息正疼得头昏,眼前明明暗暗,听到声音后好一会儿才抬眼去看说话的女子,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皱。

      银仙做头牌做了许多年,自是懂分寸,也不再往他身边靠,只有些羞赧道:“公子风华雅丽,卓然不群,银仙不敢贪图,只求能与公子有一会之缘,便已足矣。”

      琅华惊诧这花楼姑娘竟如此胆大奔放,言语间直白露骨,不仅当着她的面勾引她夫君,更是不将她这个活生生的正妻放在眼里。

      她自小千娇万宠金尊玉贵,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一时心火怒烧,不待顾子息开口,已冷声道:“我只当银仙姑娘手不好使,原来眼也是瞎的,更是连女儿家的面皮都不要了。”

      银仙这才将眼神放到她身上,也不恼,没当回事一般嗤笑道:“小姐火气怎么这样大,我爱慕你家兄长,说出来又如何?也不曾说过非要做你嫂嫂。”

      倏尔,又好似忽然明白了什么故作惊诧道:“难不成小姐竟是这位公子的夫人?银仙眼拙,未能看得出来,只当任性乖张蛮横无理的小丫头合该是家里没长大的幼妹呢。”说罢,蔑视嘲弄地扫了一眼琅华瘦小的身子。

      琅华被噎得哽住,又看她媚眼如丝,举手投足间妖娆多情,裹在斗篷下的细腰长腿比她不知成熟柔媚到哪里去,愣怔怔一时竟不知该接些什么来说,气得眼圈儿都要发红。

      谁是他妹妹了?她恨恨地想,委屈更甚,难不成自己竟这般不像他的夫人么?

      顾子息脸色霎时阴了下来,哪里再肯顾腹中疼痛,上前搂住琅华沉声道:“姑娘自重,我夫人年幼,平日被我宠得娇惯,最是不能吃气,许是口不择言了些,然而她从来知情明理,姑娘何不将口中的胡言乱语收一收,不要丢了自己的脸面。”

      银仙未料得眼前风光霁月的温柔公子说起话来又毒又刻薄,一分情面也不给她留,愣了半晌,无奈笑道:“是我不知事了。”

      又行了一礼,道:“今日银仙于楼内遥遥望见公子一眼,心中倾慕,再不敢忘,才失了心寻到此处,若坏了公子兴致,还望公子谅解。”

      顾子息不语,点了点头就要揽着琅华离去,银仙却斜睨了一眼面色不郁的琅华,接着道:“只是公子娶了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将她当女儿似的疼爱,怕也是难免有身疲心累之时。”

      她见顾子息看她的眼神愈发冰冷,不在乎地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倘若公子有哪一日累极了,不妨来聚芳楼找我,银仙必然燃香抚琴,恭候公子。”说罢转身,临走前,不忘挑衅地对琅华勾了勾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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