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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   顾子息在府中修养约莫有一个月,身后的伤方将将结了层疤。

      每每一同用膳时,琅华有意无意总要观察他的脸色有没有好一些。额上的纱布早也拆了,疤痕浅得瞧不出来,只是他脸上总是没什么血色,连同唇瓣都素淡得像梨花。

      她私下去截例行问诊的林行之,得知他如今心疾已甚少发作,偶尔也不会如那晚似的惨烈可怖。多亏了雪还丹,她有点得意地弯了弯唇角。

      “殿下这么关心驸马,怎么不自己去问他?”林大夫十分端正地坐在前厅端起茶杯,垂首不缓不慢用杯子盖撇开茶叶。

      琅华今日拦下他的理由是腹胀难忍,他略看了看公主红润有光泽的面庞,连脉都不用把就翻了个白眼道:“早膳少用两碗粥即可。”

      上回是梅子吃多了胃里反酸,再上回是手指被绣花针扎了疼痛难忍,终究每一回都是些不着调的小毛病,最终弯弯绕绕转到一句“驸马最近可好些了”。

      “你胡说什么?”小公主窘迫得跳脚,“我就顺嘴那么一问。”

      林大夫噢了一声,用关怀智障的目光看着她。

      其实凤琅华有时装作不经意问过几句,得到的回答千篇一律。不是“无碍”“好多了”,便是“没事”“不必挂心”。

      若不是他每回都将她最爱吃的菜细心地摆到她面前,面上总温柔耐心,语调笑意平和,她就要以为这个人厌烦极了她。

      入了十月天气更凉,琅华倒不觉着怎样,顾子息仿佛畏寒似的换了夹厚的衣衫,饶是这样仍看得出身形清减得历害,如一杆竹晃在外袍当中,被风一吹就要散了。

      “驸马尝尝这个,这个时节莲藕最是清甜。”琅华夹了一筷子清炒藕片到顾子息碗里。

      午膳丰富,红红绿绿摆了一桌,凤琅华见眼前之人饭用了没两口就要放筷子,不由皱起眉头。

      顾子息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乖乖夹起藕片吃了下去。琅华又夹了一块水煮牛肉放到他碗里,他顿了一下,又默默夹起来放进嘴里。

      来回往复,琅华几近将整桌菜肴每样都替他夹了一口。他似乎不能吃辣,几筷子红椒下去,额头上都渗出汗,仍细嚼慢咽得好似无事发生。

      琅华面上不甚在意,心里掰着指头开始数。吃了辣椒眉头会微不可查地蹙一下,夹起花生动作会僵一下,葱姜蒜最不喜欢,动作都慢两分。

      可他仍一口一口都吃下去,来者不拒从容不迫,丝毫看不出一点不悦和犹豫。琅华疑惑地扣了扣桌子,“吃不下不用勉强,难不成这一桌子竟没有你不喜欢的菜吗?”

      顾子息放下筷子,朝她道:“都很好。”笑得风光霁月温柔敦厚。

      看起来真得吃得十分愉悦的神情,如果掩在桌下的手没有狠狠插尽胃腑,把上腹一片衣料都揉得褶皱不堪。

      琅华半信半疑的看着他,良久,什么也没说径自起身离开了饭桌。

      她自然不知,后来顾子息步履虚浮得由墨书搀着才能回房,倒在榻上痛得身体蜷曲不断辗转,冷汗顺着他额头一滴一滴淌落,他不断变化着姿势,终于忍不住伏在床榻将吃下的饭食全部呕出来。

      腹中火辣辣的撕扯着,一阵阵反胃,吐到最后,只剩下残余的药汁与清水。而后仿如变成钝器一寸寸击打,将他磨得意识昏沉,额角直跳。

      第二日,驸马身体抱恙不能与公主共进午膳。

      第三日,仍是。

      第四日,和淑公主亲自端了饭食来到驸马房中。

      卧房的门被推开,琅华绕过屏风,只见床榻上的人半靠着身后软枕,长发随意披散下来,他满面病容,苍白修长的手里却拿着卷书,寝衣松松垮垮套在身上。

      听到声响,顾子息抬眼去看,发丝顺势垂在清隽的面颊旁,瞳仁儿漆黑如夜,见到是她,他讶异了一瞬,不由道:“婠婠你怎么来了?”

      琅华将木盘搁在桌上,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听下人讲驸马这两日用不下饭,我特意端来你爱吃的几道菜,你看看有没有胃口。”

      顾子息望着桌上红彤彤一片,笑得有些无奈。

      尽是水煮牛肉辣子鸡丁麻婆豆腐一类,那日她给他夹菜,他一一吃下还称赞了一句很好,便是自己挖坑给自己跳了。

      他放下书卷,掀开被子下床,不着痕迹地掐了掐上腹,又换上一副温润有礼的模样。

      琅华已替他把筷子摆好,见他端起碗,自己也搬了个凳子坐在他旁边,劝道:“那日你说这些菜都做的不错,我就吩咐厨房原样再做了几份,你尝尝,味道是不是还可以?”

      他加起一片被辣椒染的看不出颜色的青菜,放到嘴里嚼了嚼囫囵咽下,“很好吃。”

      琅华眼底一片冰冷,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另一个盘子道:“牛肉做的很嫩,我特意吩咐厨房放了花生。”

      于是顾子息依言又去夹肉片,面色雪白得几近透明,忽地他皱起眉头,慌忙去捂住嘴,溢出一串压制不住的咳嗽。

      他偏着头,咳得肩胛骨都凸出来,长睫可怜巴巴地耷着,一抖一抖好不可怜。琅华咬了咬牙,一把拍掉他手里颤巍巍握不住的筷子,啪的一声滚落在地。

      顾子息讶然地望着她,却因为咳嗽说不出话。

      紧接着一杯茶水递到他面前,待他好容易缓下来喝掉,那只手才满意地收回去。凤琅华盯着他通红的眼角,压着火气愠怒道:“不能吃辣为什么还要勉强?”

      “我……”

      “别人给你就收着,也不管喜不喜欢想不想要,你当自己是根没感情的木头吗?不愿意就摇头啊,难不成你连不要两个字都不会说吗?你是傻的吗?”

      小公主气势汹汹,见他被自己堵得结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搬着凳子靠得离他又近了一些,把他不知何时掐住上腹冰凉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换上自己温热的小手,打着圈按揉。

      “没有人告诉过你怎么拒绝吗?顾子息,不愿意做的事,要说不想。”

      她离他太近了,像个小火炉似的挨着他,低垂的眼睛认真又诚挚,瓷白面颊上的细小绒毛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定定地看着少女一点一点替他揉开冰凉翻搅的上腹,灰黯的眼底波涛汹涌似海面狂风骤雨最终摇摇晃晃化成一点最为鲜活真切的暖意。

      兀地腹中一搅,他嗯哼一声,身子不受控制地上前倾倒,琅华没有防备,本能地接住他虚软无力的身子,他寝衣湿透一片冰凉,呼吸却温热,带着颤音轻轻喷洒在她幼白的耳垂旁。

      “如果是想要的东西呢?”他这样问,眼前明明暗暗模糊不清。

      “那就争取啊,拼尽全力去争取。”

      琅华不由自主搂住他伏倒的身子,想也没想地说道。

      耳畔传来一声轻浅的喟叹,她肩上一沉,感到怀里的人似乎终于卸下所有防备不再苦苦支撑,万分信任地放任自己沉倒在她身上。

      顾子息略略侧头,唇角有意无意蹭过她的脖颈,“谢谢你,婠婠。”

      凤琅华今年十六岁,于情爱之事上稚嫩笨拙而非游刃有余,先前十来年心里住着的统共只有一个顾小公子,可见其经验之浅薄。即使如此,她仍能觉察出她与顾子息之间悄然升温的情感。

      喜欢么?当然不是,只是……只是什么呢?她暗自摇了摇头。

      名义上的夫妻罢了,她这样告诫自己。

      他们以后会相敬如宾又或许推心置腹,可她待他也只能如朋友一般,即便他们可能会有一大堆可爱的孩子,但终究只能是朋友了。

      她满腔情谊一颗真心,连着热腾腾的深情与爱意,早抛付给那个惊才绝艳漂亮昳丽的小公子了,哪里还能剩得半分。

      往后她会明白,今日所想何其幼稚可笑,而她的骄傲矜持会同这些愚笨的执拗稚气一起,终于将她面前的人逼至昏暗无光的绝境。

      她是他的救赎,亦是亲手摘下他眼底最后一点光芒的刽子手。

      从这日以后,琅华的关心愈发明目张胆起来,府中下人皆称公主与驸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感情十分和睦要好。

      她也与月阑傅瑾又出去几回,不过饮茶赏花之类,再不敢胡闹到勾栏瓦舍之地。

      日子平平淡淡过了大半月,一日传来太子回京的消息,琅华当即欢欣得满脸尽是遮也遮不住的笑意。

      太子凤晔珩为皇后所出嫡长子,长琅华九岁,生得俊美端方,最是疼爱琅华这个小妹,是从琅华还躺在摇车牙牙学语时便抱着她不肯撒手的人。

      三个月前太子前往青州监察水灾治理一事,连琅华大婚都未赶得回来,只修书派府中人为琅华抬来整整百箱奇珍异宝,数间屋子都摆放不下。

      如今哥哥回来,琅华喜不自胜,连忙吩咐秀安去告知驸马,准备晚上进宫事宜。

      太子前去青州时已有身孕,太子妃赵氏放心不下,执意同行。太子拗不过赵氏软磨硬泡威逼利诱,只得点头应允。

      “嫂嫂可是将门之女,你不要看大哥哥表面上威风凛凛,其实背地里怕极了嫂嫂呢。”琅华坐在马车当中,兴冲冲同顾子息讲道。

      谁不知道赵妤儿呢?当年比武招亲把太子殿下诓上台,又在殿下身后死缠烂打穷追不舍数年,终于将大周太子收在囊中稳稳当当坐上太子妃之位的奇女子。

      顾少安靠着车壁,作出头一回听说的认真模样,时而蹙眉时而点头,引得琅华兴致十分高涨,几乎要将她太子哥哥压箱底的丢脸事一件件不留情面地全讲给他听。

      近些日子,温补的汤药一碗碗灌下去,他人却没由来瘦下来,下巴尖得厉害,却显得五官愈发立体更如玉雕的人了。

      他眼含笑意地看着小姑娘兴高采烈的模样,不时替她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只觉得倘若时光能停留在这一刻,便是上天予他莫大的赏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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