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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番外一 结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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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番外搬来,发于202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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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夜月辉,暗处的春花枝头正浓,无风而馨,车马辚潇,摇晃在沉谧霭霭的夜色中。
镇上白墙青瓦,杨柳青茵,如浓墨晕染的丹青画卷在身旁娓娓而现,宛转浮动了黯色的墨香诗情,比起阳光下的明动斑斓,多了数重朦胧隐隐的烟云禅意。
几片淡色花瓣随风飘落在车厢中,马车内的人一手挑起车帘,所见便是月色下软柔温和的江南夜景。
风中花瓣不歇,又有几片追逐而来,入得窗棂,吹落在肩头。
朱宸濠坐在车中,任由落花吹拂,又有一片轻柔而来,盘旋舞动不愿坠地,他伸手接在了掌心。
馨花之后,春季将过,这时节年年相似,而今岁却是人不同。
他监修河堤,自百里外踏夜返程而归。太子蛰伏在此,怎可以将他弃之不顾。一片落花在手,他想起了昔年御花园中,与太子的初见。少年模样的太子故作端正,明明困顿极了,还要在皇上身边强装勤读典籍的模样,令自己看了忍俊不禁。
就像如今,明明对山河朝局迷惘无助,还须得摆出一副披靡前路不能退却的倔犟。
“殿下啊殿下,你对我不必芥蒂,除了我还有谁能助你呢?”朱宸濠心中想着,笑意盈然,他展开了手心,将落花随风送离。
朱宸濠不在梅龙镇,而耳目无处不在,不止梅龙镇,北至中原,南到长江,半幅江山的民情舆图在他手中翔实丰富。
别院书房中的灯火皎皎明亮,他满意得看着逐渐积累而成的详细卷帙,游曳在社稷政事中,这才是月下堪配之事。
“王爷,这些时日,太子曾来找过您两次。”下属禀明了诸多事宜,而后才将王爷特意嘱咐过的人详加禀告。
“哦?”朱宸濠听闻展颜道,“意料之中。太子可有说为了何事而来?”
“回王爷,太子未向属下们提及。”下属单膝跪地,抬头正好可见王爷坐在桌前,一手支颐饶有兴致,一身淡色雅致的常服显得格外俊逸瑛瑜。
朱宸濠未得回答,微然笑意依旧。诚如多年前一样,太子他一定又被皇上出的难题困扰了。
徬晚收了弓箭,又将一卷《尚书》并其他典籍归好,朱厚照出了书院,踱步在溪流淙边,小桥流水潺潺不歇,他坐下身来,看着月色一点点渡满了尘世间。
眼前只有银色雪白两种素色,清泠辉冷,与金碧辉煌的京城截然不同,他半颗心念着锦绣斑斓的社稷江山,又有半颗心踯躅徘徊天下朝政难题。
在遇见皇叔前自己处境如同溪流下的满月,看似圆满,实则一触便碎裂。如今是否有了变化……
“殿下又在赏月了。”朱厚照以为这声是幻听,待回头时才知道不是幻觉。
朱宸濠就在身旁十步之外,对着他拱手行着浅礼。不同初见的柔和亲近笑意,今次有了一点看透内心的默契与坦诚之意。
“皇叔,你回来了?!”朱厚照欣喜,起身走近,开心得问候道。
“正如殿下所说,办完皇上嘱咐之事便回来了。”朱宸濠迎向朱厚照的目光,回答道。
这声皇上的称呼让朱厚照想到了心事,朱宸濠视线不离,将洞穿其心的狡黠掩藏,继续道,“听说殿下去找过我?是何事?特来请殿下说与我听。”说完便邀朱厚照再次坐在溪边卵石旁。
朱厚照坦诚道,“今年春闱殿试,父皇命我也须作答,我将策论提给父皇,父皇朱批……”
“皇上他一定对殿下赞赏有嘉。”
“父皇他命我重写。”朱厚照叹了口气,说得有些委屈。
朱宸濠一时没有忍住,轻笑出声。
朱厚照眼神哀怨投来,朱宸濠止住了笑意,“殿下莫急,皇上非是嫌弃你答得不好,而是……”
“而是什么?”朱厚照急切问道,“请皇叔教我。”
“殿下,殿试考得是天下如何大治。”春闱殿试天下瞩目,天子揽尽天下英才为己所用,皇上他在为太子物色良臣。朱宸濠自然知晓题目,他看着月色,心也在京城,“试问谁人能比皇上更知天下大治之法,皇上问殿下的不是试题,而是问殿下他为何要出此试题。”
一语点醒了几日来的困惑,朱厚照茅塞顿开,“原来如此。还是要靠皇叔解我疑惑。”他眼中的朱宸濠白衣缓带,未着皇族耀眼华服锦衣,就像是烟拢云卷温润如玉,只在画中翩然存在的佳公子,可他所言句句都是权谋利事,朱厚照一时不能分辨,醉心的是指点江山的宁王,还是月下诗情的朱宸濠。
朱宸濠不紧不慢继续等待,就听朱厚照说,“那请教皇叔,该如何回复……”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嘹亮的称呼,“朱正啊,啊,啊~”
两人寻声一道回头,便见无休挥手大步流星而来。
看见了朱厚照身边的朱宸濠,无休连忙止住了豪迈的脚步,伏低做小,“啊,小的见过宁王殿下。”
朱宸濠起身受了他一拜,才说道,“毛大人多礼了。”
“嘿嘿,宁王殿下,礼多人不怪嘛。”无休嬉笑过后,无比讨好的看着朱厚照,看得朱厚照疑惑不解,“有什么事?”
“嗯,那个,晚饭烧糊了,没得吃了……”无休皱脸挤出个笑容。
“一定是你偷偷打盹。”朱厚照无奈得叹了口气,他确实有些饿了。
“额……朱正啊,”无休看着眼前两人,眼珠一转,有了免于“死罪”的妙招,“饭虽然糊了,可是宁王殿下那里肯定有饭啊,对不对?”无休眨眨眼讨好得望着朱宸濠,那意思明显不过,宁王啊,你家大侄子交给你了。
朱厚照一听精神大振,可以蹭皇叔的饭了!
朱宸濠眼神如锋扫过无休,本王想请太子吃饭还用你多事么,随后对着朱厚照和颜道,“殿下,若不嫌弃饭食简单,请。”
朱厚照按按肚子,移步而近,诚恳道,“怎么会嫌弃,谢皇叔才是,还有政事要向皇叔请教。”他好奇而期待,今天晚上和皇叔吃什么菜?
“殿下何必见外,”朱宸濠领着朱厚照一起踱步离开,仿佛能读出他心中所想,“不过都是些寻常菜式。”
两人向镇中而行,今日大集,没有宵禁,入了小镇城门,街上行人络绎,接踵摩肩,热闹非凡。
正是晚膳时间,街上飘散各种食物的香味,让人闻见了就想立刻大快朵颐。
“殿下?”朱宸濠唤了身边人,指了指远处炊烟袅袅偶有蒸汽萦绕的密集食铺,眼神透过人群逡巡着各色招牌和旌旗,“要不要去尝尝?”
华灯初上,朱厚照眼前都是人流,没有看到一样吃的,他诧异皇叔视线是如何能掠过人墙望见酒楼饭堂的。腹中饥饿,他无奈得顺着朱宸濠所指,忽而又灵光一现,皇叔这是邀自己逛街觅食?他立刻答道,“尝尝!我都饿了。”他执起朱宸濠的手臂,“皇叔我们快些走。”
朱宸濠由他带着,在人群中穿行,一路往前,直到他看见了一处书摊,才止步道,“殿下,稍待。”
“皇叔要买书?”朱厚照跟着朱宸濠来到了摊前。
几张方桌拼在一起,上面书籍堆砌如小山,掌柜的趴着书山后打瞌睡,任由他们随意翻看,朱宸濠快速得浏览众多书卷封面,“殿下不是要临帖吗,我替你找找有没有孤本。”
朱厚照顿时觉得没那么饿了,他眼神大亮,原来皇叔还记得自己先前随口一说的话,他刚想开口表达心中欣喜,朱宸濠已经拾起一本书籍,封面赫然是《江南八美》。
“……”朱厚照垮了笑容,声音闷闷的,对着朱宸濠叹气,“皇叔……”
“嗯。”朱宸濠低头正翻开封面,晚风吹拂额角发丝,他视线全在书页上,并不看朱厚照。
“皇叔……”这声称呼听得朱宸濠耳后莫名一痒,他终于转头看着朱厚照,“何事啊?”
“皇叔,烟花青楼风尘女子,都是不入流的市井编排,不看也罢。”朱厚照忿忿抽出了朱宸濠手中书籍,扔了回去。
原来太子不爱这些,看来回京后闲暇时有必要替他物色名门闺秀,朱宸濠漫逐了思绪,眼神顺着那本被扔掉的书,又扫过了紧挨的一本——《前朝秘闻录》,那本书之下还压了一本,书名被遮了大半,依稀只有一个“图”字。读遍史书帝王将相,从来不屑野史谈资的朱宸濠今日突然有了兴趣,想取来看看都是些什么无稽不经的旧事让民间众人嚼舌。
朱厚照想要阻止却是来不及了,只见朱宸濠已将书籍到手,翻开了封面,那不是他所想的稗文野史,而是宫廷秘事,凭借他一目十行的眼力,还能看出都是后宫逍遥快活之事。
“啪”,朱宸濠合上了书,脸色如常,镇静道,“殿下说得对,都是市井编排,不看也罢!”说完赶紧把这些“非礼勿视”脱手扔回书堆。
朱厚照仔细端详朱宸濠,也没发觉他有任何异样,这才放下心来。可转念一想,非是本太子,是皇叔他自己给自己开了“眼界”,又觉得莫名开心,“皇叔?”
“嗯?”朱宸濠没有了寻书的兴趣,两人离开书摊继续觅食。
“皇叔刚刚看到了什么?”朱厚照诚心诚意问道,笑容都藏不住他一口皓齿。
“看到了殿下喜欢看的。”朱宸濠对答如流。
“……”朱厚照笑容崩塌,“我不喜欢那些!”他急急辩驳,声音也提高了。
“哦?那殿下喜欢怎样的?”街市喧嚣,朱宸濠在人群中停住了脚步,转身问着身后之人。
许多人与朱厚照擦身而过,街道上吆喝声,嬉笑声,言语之声都嗡嗡烦烦的,但皇叔的每一声每一字,他都听得无比清晰。
朱厚照望着眼前人,答案就在心中。
朱宸濠见他沉默,自得一笑,在民间寻常的夜景中,柔和款款怡然无限,“殿下喜欢的必定是大明第一美人。”
朱厚照听后,胸意抒怀,眼中满满都是蜜意殷情。
“皇叔说的对。”
朱宸濠心中对答道,第一美人,贤侄你慢慢找,本王还是先去吃饱为上。
香味已浓,他停步在了食铺前,就见诸多蒸笼里煨着各类花色面点,锅里沸水翻腾,薄如蝉翼的小馄饨趁热捞出撒上葱花干丝,煎锅里双面金黄酥脆的薄饼洒上了芝麻,可口诱人,还有面团拌了馅酿用特质的模子做出鲤鱼梅花等各色样式,正在炉中煨熟快要出锅。
朱宸濠指点各色食物如指点王府要事,用荷叶包裹的薄饼,要了双份,自己接过一份又递给了跟随在身后朱厚照一份,两人临街而坐。
“这位爷,一共二十文。”小二又将小巧点心每样用小蒸屉盛了端了上来,点头哈腰,伸手要钱。
朱宸濠发现没有银两在身,他毫无窘迫,看着坐在身旁朱厚照,小二顺着他的目光又巴巴讨好的看着这位客人。
朱厚照刚想开口,小二又被其他的客人招呼走了,只留他二人在这一桌,说是上桌吃饭,不过就是用简易木头桌椅拼成的小摊。
都是淡色衣衫,宛如身着同色的两位“千岁”正在体味民间,朱厚照朝着朱宸濠凑了过来,朱宸濠以为他要说什么要事,就着这个姿势也对朱厚照近了三分,朱厚照轻易得就着朱宸濠的耳畔,“皇叔,我也没有带钱。”原先就是我蹭皇叔的饭啊。
朱宸濠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恢复了坐姿,“那就把殿下的身份对小二说说,看他敢不敢向你结账?”他手中筷著夹了一只蒸饺,皮薄透明,能望见里面荸荠虾仁馅儿。
“皇叔自从来了梅龙镇,百姓都对你十分景仰,对他说说皇叔的身份也是有用。”朱厚照和朱宸濠抢同一个小蒸屉里的蒸点。
呵,贤侄真是以退为进啊,该不会是嫉妒此地本王名声胜过你?朱宸濠咽下了蒸饺,“殿下随意,我去去就来,面条就要出锅了,殿下记得趁热抢两碗端来。”说完放下了筷,起身离开了这里,去不远处的糕点店了。
朱厚照目光不离,看他进了街对面店铺才收回视线,无奈的掏出了钱袋,来到了掌柜亲自掌勺的大锅前。
细软的面条配上梅龙镇特色高汤,鲜香无比,一碗碗出锅后被排在前的食客端走,轮到朱厚照时,他掏出了一张银票递给了小二,“不用找了。”
“哟!”掌柜从未见过拿银票结账的贵客,眼睛都直了,连忙巴结道,“谢谢这位爷!谢谢爷!这位爷生得如此好模样,又如此慷慨,小的祝您长命百岁,不,千岁万岁。”
“对对,”替掌柜接过银票的小二,高声附和道,“这位爷如此慷慨,本镇第一富!”说完抢着帮朱厚照端了面条,伺候周到。
朱厚照听着这乱七八糟的恭维,并不理会。
“呵呵,”低低玲珑笑声飘入朱厚照的耳中,是手握糕点折回而返的朱宸濠在他耳边笑胜世间浮华,“殿下是日后天子,富有四海,”朱宸濠咬过桂花糕,口中桂花的香甜和身上味道合一,萦绕了朱厚照,“大明第一富,当然要配大明第一美。”
到时候你留恋你的美人,本王替你打理朝政还有你那颗玉玺,做大明至尊至强。
因为两人各自身份相称,不便被人听见,今日都是凑得极近,这些话就咬在朱厚照耳边。
朱厚照呆立,手中钱袋一松,滑入了面前的大锅中,湿了全部的银票,也坏了炉火上即将熟了的一大锅面条。
掌柜和小二立即嗷叫!朱厚照这才意识到了自己无意砸了人家的摊子,又被飞溅的滚烫水滴沾染到了手背,连忙退开,情急之下脚步有些凌乱,可身后人就在咫尺,朱厚照没有空间再退,只得后背撞了他胸口又被接了满怀。
桂花和身体的味道先来,而后感受到温暖的怀抱和仿佛搂紧自己的臂弯,又一句耳语响起,“殿下小心。”
朱宸濠扶住了朱厚照站稳。
掌柜的坏了生意,心痛刀割般,可看这两人丰神非常,气质非凡,定是不能得罪的,顿时脸色委屈不敢说话,只眼神偷瞄他们。
朱宸濠看了一眼飘钱的大锅,又瞥见了近处桌上两碗面条,便对着掌柜说,“一时失手掉了钱袋,掌柜莫要气恼,这些银票就当陪你了。”
若干张银票可抵连片良田,换这口锅简直九牛一毛,掌柜的心里乐开了花,可是掉了钱袋的那位爷木木的不开口说话,不知道是不是想要赖掉,于是壮着胆子对着朱宸濠,“你是他什么人?这钱可是他的,你能说了算?他能听你的?”
这点银两数目,朱宸濠不多理会,迈开步子去一旁吃面。朱厚照看着朱宸濠坐下拿起了筷子,对着掌柜,“我的钱他说了算。”说完,他坐到了朱宸濠身边,“皇叔买了什么,这么香?”
朱宸濠放下了筷子,将糕点递给了朱厚照,“是桂花糕,看他们用桂花做的,听说桂花还能酿蜜,待秋天了用来配糖藕或者芋头。”
朱厚照接了过来,尝了尝,香甜软糯,口中有了和皇叔一样的味道。
朱厚照吃完了一块,忽而才反应过来,“皇叔?”
朱宸濠正在喝汤,并不答话,只眼神看着近前人。
“皇叔不是没带钱吗?怎么能买来桂花糕?”朱厚照说完又嚼了一块。
朱宸濠优雅得咽下食物,才慢慢说道,“店里女掌柜殷情待客,送的。”
“……咳!”
“殿下快些趁热吃,吃完还需回去应对皇上的策论。”朱宸濠坐在小镇临街的长凳上,也能有坐镇王府的气势,一句话能将朱厚照从江南夜景拉回太子东宫,仿佛父皇就在背后监督他有没有历练国事。
“哦!”朱厚照彻底明白了,什么皇叔用心美食,那是错觉!
心中百感交集,一碗面吃得不知是什么滋味,但见皇叔似乎吃得很是满足。
灯下,在朱宸濠落脚的院落中,朱厚照得了相助,终于将皇上布置的策论写完,命人快马送至皇宫大内,这才起身离座,“多谢皇叔教我,天色已晚,这就……”
朱宸濠取来书架上一本书籍,“殿下稍待,这是这些时日来,我整理的江南各地的民情,今日殿下前来,正好献予,有助于殿下江南游历,殿下回京后也好在政事上为皇上分忧。”朱厚照低头看了看整理成册的书卷,再抬头看了看朱宸濠,蓦地想到了方才街市上皇叔亲口说的“大明第一美”,又把心中“红袖添香挑灯夜读”,“书外才有颜如玉”之类的胡思遐想按下,他困意全消,接了过来,“这就和皇叔好好看一看!”
“殿下晚上吃饱了吗?”
“没有。”
“那再吃点夜宵?”
“甚好。”
“边吃边谈?”
“都听皇叔的!”
夜色未阑珊,江南之行还有很多时日,属于他们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