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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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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过了应天府,取道山东,这是回京城最快的路,在终日摇晃和夜晚休憩交替间,朱宸濠被朱厚照缱绻以待,伤势渐有好转,看着生气一点点的回到他的身上,朱厚照终日忧郁的脸上也有了轻松的笑意。当今皇上本就年轻,春秋鼎盛,登基多年经历了沉浮大事,气势内敛而威严,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宫中内侍,越发忌怕他的天威难测,也许有一日,降罪的旨意就灭顶而来,朱厚照只在自我营造的温暖路程中,露出久违的由衷笑意,那一瞬间,连朱宸濠都会晃了眼,此间不是正德年间,而是看见了弘治年,为了射中一次箭靶都会欣喜良久的太子。而下一刻,又是执念熏心的帝王,带着不容忤逆的霸道,强行令人委身。
这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通州,过了此处京城门户,就是踏入了京城顺天府地界。
这日迎来久违的阳光,大地白雪折射了光芒,让人目眩,城中因为迎接圣驾而万人聚集巷道,无数的百姓夹道在城中要道两侧,车架经过,纷纷跪地膜拜,呼喊着万岁万万岁。皇上一路致力內患,开仓赈灾,慰问灾民,又沿途收拾了几个徇私舞弊克扣钱粮的贪官,民间纷纷传扬皇上的圣德贤明。原先太傅的各种称颂已然悄悄的转变为对皇上的膜拜,朱厚照坐在车中,听着耳畔的呼声,在想如何将不懂之事妥善解决。车轮碾过石子,朱宸濠身体跟着车厢也摇晃着,他不屑外间的万人是皇上的刻意安排,或是真正的民心,冷若冰霜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皇上的车架一路行进到了城中官署,当地知府早已准备妥当,准备接驾,一群人却被皇上的禁军驱赶拦截在大门外,一路北上,皇上身边只有几个亲信伺候,旁人难以一窥天颜。
朱厚照刚下了车架,却见不懂正在一旁等候。
自从南京宫中屡次求见不得,不懂已经猜到了皇上心中所想,他的身份被朱厚照知晓,命运再不由自己。所行一路他多次表达了去意,朱厚照自从出了南京,仿佛心意有变,两人就和未出京时一样,说说京中动向,评论一番最近朝局,但是不懂知道,那是皇上刻意的以亲近表达疏远,朱厚照如今执掌乾坤,稳坐江山,宁王叛乱并没有自己的功绩,朱厚照才是做皇帝最合适的人选,这个皇亲的血统自己早就舍弃了。
不懂搓了搓手,并不见外,朝着朱厚照熟稔的说道,“今年冬天好冷啊,可不可以让我去梅龙镇的金阁寺避避寒啊。”
朱厚照听懂了言外之意,不懂此去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并没有直接逃离,诚恳的表明了隐退之地,一贯的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朱厚照望着不懂,一手拍向了他的肩膀,他们同甘共苦,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学院岁月,也经历了政权更迭,帝国巨变,不懂始终不离,伴随他从太子成长为帝王,不懂才是一贯初心不变忠心不二的人,而自己终是利用了他这份珍贵的忠诚。患难与共即是手足,何况是真正的兄弟,可惜天家无亲情,朱厚照经历的太多,他看着不懂,莫名渴望这亲情不灭,他朝着不懂点了点头,“什么时候出发?”
不懂笑了,“有点心急,越快越好。京城还是呆不惯,太冷。”
朱厚照看着不懂坦荡的眼神,“那今夜为你送行。”
不懂眼中仿若闪现了泪光,“好!今晚不醉不休。”
“好。”朱厚照豪气的答应。
“昏君!今天就是你的忌日!”朱厚照和不懂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到,猝不及防,而马车中的朱宸濠同样也吃了一惊,不同于他们两人的警觉,他听出了这个声音属于何人。
禁军中突然杀出一个身影,手持长剑朝朱厚照的胸口刺了过来,明晃的剑刃反衬了阳光,刺目异常,根本睁不开眼来躲避,杀手身手极快,在朱厚照迟疑未及反应的瞬间,已经杀到了他面前,杀手蒙面,出手狠厉,没有任何犹豫,剑尖飞速的刺向朱厚照的心脏。朱宸濠听见了动静,连忙跳下车厢,他阻止不及,只看见不懂以自己身躯挡在了刺客剑前,将朱厚照护在了身后,然后一脚飞踹,想将长剑踢飞。刺客身手了得,虽然被不懂阻碍,剑尖偏离,但手中仍控制了力道,对着不懂的要害就是一剑,杀了不懂再杀皇帝也不迟!
朱宸濠朝朱厚照疾步而来,刺客瞬间认出了他,一时眼神巨变,差点脱口而出,“王爷!”朱宸濠早已认出了刺客声音,现在看到了真人更是确定了自己判断,他眉头紧皱,朝着刺客微微摇头,示意其快走。
不懂锁骨处被刺穿,鲜血喷溅,他硬是忍住了没有发出声音,朱厚照在血滴飞溅中捕捉到了朱宸濠和刺客的眼神。
刺客见一击不成,又得了朱宸濠命令,飞快向后撤退,闻讯而聚集护驾的禁军将蒙面人团团围住,一场恶斗苦战。朱厚照扶住血流不止的不懂,眼神却死盯着朱宸濠。朱宸濠见刺客面对众多锦衣卫高手,渐处下风,身上几处已受了伤,眉头更紧,就在朱厚照想要下令活捉时,刺客生死关头放出一枚烟雾,众人连忙护着皇上,“皇上千万不要吸入。”在千钧一发之际,行刺之人乘乱离去,走时还不忘回头看一眼朱宸濠,朱宸濠捂住了口鼻,再次不着痕迹的对离去之人摇了摇头,刺客万般无奈,眼神滴血般离去。朱宸濠看看叶子离开,垂下眼眸,松开手,无惧这些烟雾,不懂伤势不知是否致命,他刚微微一转身,就迎上了朱厚照冰冷的敌视。
不懂被锦衣卫背去后院,由时刻不离的太医亲自诊治,朱厚照裹挟着朱宸濠来到内室,时间已是黄昏,室内被知府精心准备过,几根红烛亮如白昼,翩翩轻纱后,竟然是一方浴池,袅娜的烟气蒸腾,在严寒中给室内带来温热,置身其中使人无比惬意。
刚一进入这方温香暖玉般的地境,朱厚照捏过朱宸濠的肩膀,“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啊?”朱厚照双眼逡巡在朱宸濠的脸上,绝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声音带着质问又带着不忍。
朱宸濠的眼眸在这高烛光明中,化为了莹晶明亮的金褐色琥珀,他同样审视着对方,他仔细听完了朱厚照的疑问,并不答话,末了,才展颜一笑,还带着笑声,“皇上又猜对了,是我安排的,只要有机会,我就不会输,这次若不是不懂救你,胜利的还是我。”朱宸濠说的快意风流。
朱厚照双手几乎要捏碎他的肩膀,“你就这么想要我的命?要这皇位?!”他带着厉声呵道。
朱宸濠吸了叶子放出的烟雾,又被这些水汽一熏,胸口的不适又袭来,喉间熟悉的腥甜味道又生生咽了下去,他偏过头,只对朱厚照一个懒得答话的眼神。
朱厚照脑中全是委屈恨意,他双手颤抖着,朱宸濠挣脱开这钳制被他又拉入怀中,朱宸濠想着叶子下落和残余力量,心中烦乱,直接一掌拍了过去,朱厚照防备不及,被一击后倒,瞬间他抓紧了朱宸濠的腰带,两人一起跌落了浴池中,香气蒸腾间两人全身湿透,本来知府为皇上准备的美人出浴的香艳如今落得这般景象。
朱厚照抹了脸上的水渍,把正拾阶离开的朱宸濠又抓了回来,“你回答我!”朱宸濠水中行动迟缓,方才呛到了水本能的咳嗽不止,无法回答。朱厚照眼神痛苦紧紧死盯不离他周身,朱宸濠快要咽不下这腥气,沙哑的说道,“皇上不动手么?”激将无用,朱宸濠的求死只引得朱厚照最后一点不忍尽散,他望着衣衫尽湿勾勒出修长身形,望着面容憔悴发丝滴水,想要彻底让他臣服归顺也许今生都不会实现了,那就一起沉沦在富贵至极的地狱。朱厚照凭借体力优势强行压了上来,朱宸濠躲避不及,逃离不能,被他狼狈的压在浴池边缘,气息被夺,再次没有了自我。
“皇上!”陈卓将命踹在自己腰上,当自己死了,在门外禀告道,“太傅的伤怕是不好!”
朱厚照听闻不懂性命危急,停止了侵略,“进来回话。”
陈卓差点被里面的热气熏晕,“皇上,太傅中毒了,刺客剑上有毒,太医们只能止血,以补药暂时续命。”陈卓只能看见轻纱后浴池边,两个身形合一,还有压抑的咳嗽声和潺潺水声,他低头再也不敢多看。
“那太傅没救了?”朱厚照一时伤怀。
“太医说,拖几日是几日了,即使醒了也活不了多久。”陈卓额头触地,能看见不远处,流泻在浴池边缘砖地上的精美腰带,碧玺珠穿就的发带,这些宁王的配饰,是陈卓一早亲自伺候穿戴的。
陈卓退了出去。朱厚照覆在朱宸濠耳边,“解药呢?”
朱宸濠咽不下的血渗在唇边,戾气满满的脸上听闻这句,瞬间又有了方才的笑意,朱厚照立刻明白了他的含义,一个有极大皇位威胁的人死了,不应该庆幸么,皇位都是孤家寡人,居然在伤感。
朕的这个皇叔啊,果然满心都是权谋逐利,算计人心。朱厚照咬住了唇,就着这水汽氤氲,香薰袅袅,将身下人的不整衣衫一件件剥去,水面渐起波澜,水声激荡,混合了喑哑的咳嗽和放肆的喘息,在黑夜中久久不散。
太傅遇刺是绝密,不懂借着剑伤,以床榻为乐土,抽身政事。通州是京城门户,百官已在京城准备迎接皇上大驾,朱厚照在此地先行接见了京城赶来的内阁要员和六部侍郎,处理了多件要事,赈灾安民,稳定边境,颁行政令,帝国四境都会得益于这些圣旨皇命。三日间,君臣不歇,终于将积压的政事梳理完毕,末了朝臣终于集体进言,“宁王叛乱,未有处决,请皇上速降天威杀之,否则天下不安,人心难定。”
朱厚照疯狂埋首在政事间,听见群臣所奏,平静的说道,“也好,宁王毕竟是我皇亲,既然朕亲自审问过了,也不必叫三司再审了,他谋逆作乱,罪大恶极,刑部择日极刑。”
通州城南是一片开阔之地,这一日围起了刑场,刑场中聚集了官吏百人,围观的百姓更是数不尽,他们在此要亲眼目睹宁王被处决。从清晨到正午,人群越聚越多,嘈杂声不断,都是要看着这重罪之人斩首伏法。
时间已到,一队禁军锦衣卫押解着一名穿着破烂囚服,身带枷锁,蒙住双眼的人进入刑场,罪犯跪在中央,被迫聆听着刑部的审判,洋洋洒洒千字,百姓并不明白,只认为亲王谋逆罪有应得,这天下姓不姓朱其实并无大碍,只要上天没有灾荒,皇上贤明尚可,有饭吃饱就已足够。
行刑官最后高声喝道,“你可知罪!”
跪地之人早已吓破了胆,匍匐在地瑟缩发抖。
念完判词的行刑官对着城墙高处深深一礼,然后命令刽子手斩首,在万人的呼喊中,罪犯伏法身首异处。
朱厚照在城墙上看着尸首分离,又看了看就在身边朱宸濠,“你看,天下都知道宁王伏法,挫骨扬灰,已经是个死人了,今日起你就是我一人的。”
朱宸濠起初还以为朱厚照今日登城想再过一把万人跪地称颂的瘾,直到行刑的官员念着罪状,他才明白朱厚照的用意,看着脚下可笑的刑场,荒唐的替身,朱厚照用尽了方法折磨,如今抹去了自己在世间的所有痕迹,他看着朱厚照,眼中皆是恨意,终究只字未提。白雪纷飞,寒风凛冽,雪花飘落在肩头,朱宸濠十指紧抠在城墙上,看着烈火点燃,刑场中的“反贼”被烧成了灰烬,无数围观的人欢呼,他身体发颤,扶住城墙垛口才能稳住身体,内心被凌迟一般,一点点剜空。朱宸濠看着焚烧的灰烬,连光明正大的死去都不能,“宁王”已死,逆臣伏诛,他不断的质问,今后自己又是谁,是谁!
你可知罪?
可笑,太祖起义,成祖靖难,都是有罪?本王无罪!只是成王败寇而已!
朱宸濠依靠城墙,指尖渗血。纵使天下唾弃,万民咒骂,史书罄竹,字句胡编,他日再无人正视今日所有事,也休想本王认罪!
朱厚照后悔了,他后悔执行这荒诞的斩首,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堵住大臣言辞奏章,也为了皇威浩荡,更为了留住朱宸濠只为自己占有的私心,他用了这个下下之策。漫天飘雪,模糊了视线,也模糊城下嘈杂人声,朱厚照看着近处的背影,始终挺拔的秀姿被抽走了灵魂,冰天雪地中一点点消逝的是真正的朱宸濠。
朱厚照悔恨得从后背搂住,抱着朱宸濠,脸颊蹭在他的背后发丝上。不做这皇帝了,不再拥有这至高无上的权力,我们去一个世外桃源之地,朱厚照起誓般默念,纵使知道这是幻想,过后在家国身份下,这个幻想无疑碾成齑粉,仍是这一瞬间全部的心意。天气极寒,而怀中身躯温暖,朱厚照今生今世只为他,而他的耀眼夺目光亮如火只是外表一层虚幻,内心从来没有被窥见。
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两人发丝染雪,像极了白首相聚,朱宸濠身体越来越热,气息都是滚烫的,已经到此境地,朱厚照收敛起所有的幻想,“我们能不能重新来过,我以天子之名祈求。从今到死,我心不变。”
不敢再任性妄为,朱厚照深夜里,抱着怀里乏力的身体,不敢闭眼,如果睡着了不知道朱宸濠会不会离开,我用尽了半生才把你拥有,一定不会再放手。
一定不再相互,拔剑伤害。
次日朱厚照正欲飞奔回京城,不懂因为伤势暂缓跟随,由陈卓搀扶着前来辞行,“过两天等我利索了,我就去梅龙镇。”不懂锁骨受伤肩膀被裹成了一个大包,整个人像一只大粽子,转身转头都不能。
朱厚照看着他憔悴毫无生气的模样,想到致命的毒药,不懂也活不久了么。
宁王叛乱被灭,再没有了不懂,皇位无任何威胁,江山在手中永固,任何人都夺不走了。
“有空了记得来。”不懂依旧笑着,说得轻松。
朱厚照望着自己的哥哥,扪心自问道,如果他不是伤病膏肓,会放他走吗。
不懂见朱厚照没有答复,也不在意,上前抱了抱他,拍拍后背,“走了啊,来了记得找我,嘿嘿。”说罢被搀扶着慢慢离开,此去经年,再见或是再无可能了。朱厚照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羡慕,洒脱与恣意,自己无法做到了。
不懂摇摇晃晃的走过窗棂,走出院落,内室中朱宸濠透过雕花窗看着他蹒跚脚步,叶子跟随自己多年,根本没有使用毒药的习惯,剑刃涂毒就失了锋利,刺杀就不致命,宁王府是大明太祖亲封的亲王王爵府邸,岂会和江湖末流一样,研制催命毒药,也只有这皇权之下□□无数,先帝给自己下的毒才是真真无解。
朱宸濠看着不懂消失,露出了久违的真诚笑意,你比你哥哥聪明多了。
离开通州,皇上两日就回到了京城,百官从正阳门一路列队至大明门恭迎圣驾,从清晨等到了黄昏,却被告知,皇上早就从德胜门进城回宫了,此刻已在乾清宫。
又是一年年尾时光,除了早朝,大臣们根本见不到皇上,奏折由内阁蓝批,连商议政事,也是要员们自行决断,大臣们猜想纷纷,又不知其里。年节就要到来,众人沉浸在除旧迎新的喜庆中,都以为皇上一路亲征归来劳顿,利用年节偷闲。
宫中张灯结彩迎接新年,乾清宫里更是装点的富丽堂皇,时光流转,朱厚照小心的呵护着这平淡无奇的每日每夜。
元宵佳节日,朱厚照将众内侍都赶走,与朱宸濠一起,坐在满满一桌菜肴前,“皇叔喜欢凤宾楼的点心,朕把厨子招进宫中,这些都是他们做的。”朱厚照满面笑意,指着另外的多盘菜说道,“这是江南运来的鲜笋,这是桂花酿熬成的醴水,来,喝一点。”朱厚照亲自将一壶香甜倒在杯中,递到了朱宸濠的面前,皇叔的脸色太让人不舍,素色的衣衫更是衬得清癯,仿佛外间雪花拂满肩头,宫中的暖意也化不开丝毫。
朱宸濠望着满杯甘甜,望着朱厚照的殷情盛意,接过来抿了一口,尝不出滋味,唇齿间是不变的苦涩汤药味道。
朱厚照握住他的手,将酒杯迫近自己,就着抿过的杯沿,把杯中醴水一饮而尽,“甜的。”他笑的无暇。
朱宸濠表情淡漠,筷子在手不知从哪一道菜下箸,每一道菜味道都没有区别。朱厚照注视他的侧脸,看他犹豫,亲自夹了一片鲜笋到碗里,又夹了几样精致的点心,朱宸濠垂眸看着这些食物,随意的挑了一样磨磨牙,朱厚照看着他低眉咀嚼的样子出神,眼神顺着他的侧脸移到脖子,胸膛,手腕,手指。朱宸濠左手腕上的金扣宝石在灯下闪耀非凡,发现了朱厚照目光,朱宸濠放下了筷,握紧了自己的手腕,正视对方说道,“皇上,喜欢这副金扣?”
朱厚照看着他,不敢点头。
烟花在天幕绽放,两人都被外间的光芒吸引,漆黑的夜晚划过璀璨夺目的星雨,待焰火燃尽,朱宸濠抿唇轻笑,顺手拔出发冠上的发簪,对准金扣上一枚花纹,轻轻一旋,金扣啪的一声,在咬合处分离,主人解下了金扣,放在了朱厚照的手掌上,“那就送给皇上吧。”说罢转身继续吃了一口菜。
朱厚照捧着这枚沉甸甸的亲王身份信物,突然明白了朱宸濠的含义,“皇叔愿意送给我?”他急切求证道,面上掩饰不了万分惊喜。
金腕扣代表宁王一脉皇族身份,太祖亲赐,代代继承。皇叔将代表身份贵胄的至宝给了自己,是不是代表了他心意转变,是不是可以将自己纳入心中……
此刻换做朱宸濠注视,朱厚照小心翼翼的捧住犹带体温的金扣,情绪在面上展露无疑。朱宸濠望着他笑了,眼角含情,仿佛是很多年前,江南梅龙镇的初花节,他从京城赶来,对着私服的太子,同样的含笑颔首。
朱厚照将金扣放入衣襟贴身处,从座位上起身,然后拿起被朱宸濠随意丢弃的发簪,帮他固定好发冠,整理了两边的鬓发,然后邀请道,“今日元宵节,皇叔跟我来。”
朱宸濠顺从的站起,跟随他踏出暖阁,眼前顿时一亮,乾清宫内外上下,都装点了无数花灯,或挂在墙壁,或从檐顶垂下,形状各异,精巧非凡,阖宫明亮如昼,仿佛天上宫阙。
朱厚照走了几步,四周都是盏盏明灯,他回头看着朱宸濠,那人周身被这些散发光芒的精致花灯笼罩,掩身其中,容貌更甚,气度无双,不似凡人,与梅龙镇初花节相遇一模一样。皇叔,我们重新来过,我说过的一定会做到。
焰花燃烧天际,两人再次被响声吸引,望着窗外的天空,眼眸和面容上闪过一道道流光。
“皇上,元宵节天子登上大明门,受百官万民礼见,与民同乐,你今年不去吗?”朱宸濠在繁华丛中浅浅笑意对着朱厚照说道。
这是祖制,也是笼络民心的手段。
“不,不去了,和皇叔在一起……”朱厚照深陷在这夺目的笑容和亲切的语气中,一颦一笑是他全部的关注,皇叔多久没有这么温柔善意了,他终于对自己释怀了吗。
“皇上不是要做一个好皇帝么,怎么能违背祖制,令万民失望。皇上便去吧,我再去吃点菜。”朱宸濠转身便要离开。
“皇叔!”朱厚照被他的容貌气度晃了眼,见他要走,急忙拉住衣袖,朱宸濠回眸转身,看着他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纵使万丈深渊,凭借这个笑容,朱厚照也会甘之如饴,只要是朱宸濠说的他都会去做,“那皇叔在此等我?”
朱宸濠笑容不变,颔首。
朱厚照恋恋不舍的离开,不忘一步一回头,那人的身影在花灯光晕中,同样望着自己,瞳眸熠熠,笑意灼灼,皇叔也是要重新来过吗,今日今时真是美好得如梦境一样。朱厚照满心喜悦,兴奋的迈出宫门,他多年的心意有了回应,比登基都要高兴,何况宫中守卫森严,朱宸濠哪里都去不了,如果又是他的什么诡计,再一并收拾了也未尝不可,想到这,他恨不得立刻来到大明门城墙高处,接受举国的朝拜,今日他才真正觉得自己是大明的皇帝。
皇上的御辇起驾,往宫外而去。
朱宸濠经过了暖阁,来到乾清宫御书房内,一个身影闪入,单膝跪在他身边,“属下参见王爷!”
朱宸濠并非坐在龙椅上,而是直接豪迈的以书桌为椅,方才看到了伴随烟花一起升空的一枚白色信火,他就知道,自己的下属就在不远处伺机觐见。果然,支开了朱厚照,金玄就出现了。整个乾清宫因为朱厚照不愿人多打扰,禁军环绕宫门,内侍都守在殿外,他们两人相见并无阻碍,“你是如何进宫的?”朱宸濠扫视着御书房桌案上的文房四宝和奏折,淡淡的问道,再也没有刚才的笑容。
金玄俯首道,“回王爷,自鄱阳湖水战后,属下奉命率所有残存人马从南昌水路直下南京与王爷汇合,不料听闻王爷不幸落入敌手,便与朱钦合谋想救出王爷,然而事不遂我愿,朱钦失败,我们的人马被朝廷水军剿灭,王爷下落不明,属下和叶子只得隐匿行踪,在南京城中与宫中打探,那日从琴师处得知,正德软禁一人,属下猜测就是王爷,便跟随一路北上,通州城中,叶子终于有机会混入禁军营救王爷,属下在外围接应,但是终究还是力薄,叶子也伤重不治。”金玄是王府精锐军的首领,武艺高强,短短几句说尽了他这半年来的艰辛,无一不是为了打探朱宸濠下落并设法相救。
听闻叶子也死去了,朱宸濠叹了口气,坐姿潇洒看着这人间富贵至极之地,“如今,本王也只有你了……”,几万人马折损得一个不留,金玄所说与所料无差,但听他简要的讲来,纵使略过了战败折损,仍听得朱宸濠垂默阴郁。
“王爷!属下定要护王爷周全,一定拼死送王爷出宫!”金玄铿锵说道。“属下和叶子在南京时,发现宫外有一女子行迹可疑,像是在探查内宫之事,属下便跟踪,发现城中有一家与当年梅龙镇的龙凤店同名的店铺,果然还是这位李凤开的,李凤把当年王爷赠与她逃离京城免受郑王牵连的令牌还给了叶子,正是有了这枚令牌,叶子才能在通州混入禁军接近正德,属下今日才能毫无阻碍的入宫见到王爷。”
先帝当年借口什么功劳赐给自己这令牌无非是一种警告,让自己将皇权信物供养膜拜,绝对不准有任何异心任何妄动。也罢,当年就没有把先帝的警告放在眼里,如今多多利用也无甚不可。“‘宁王’对外已死在通州,你们倒是忠心,依旧寻找本王下落。”朱宸濠命金玄起身。
金玄终于得见主上,草药和浓烈的龙涎香混合在王爷身上,有一股近乎妖艳的气味。“正德荒谬,以死囚替身冒充王爷斩首,他骗得了无知百姓,骗不了属下,属下一日不在寻找王爷!今日上天护佑,既已与王爷相见,属下一定会护王爷无虞!”金玄经历了朱宸濠以一人之力赴京对抗四王,经历了宁王府的权势鼎盛,又跟随朱宸濠起兵夺位,继而大军覆没,一年间风云巨变,只要王爷还在,一定要追随到底。
朱宸濠听完金玄的话,抬首斜眸看着这历代皇帝的书斋,烟花次第升空绽放,照的他身上华服隐隐流光,金玄久不见朱宸濠,发觉王爷清减许多,而容貌未变,斜飞上挑的凤目依旧诠释了以天下为筹码的恣意风华,王爷玉带束腰,冠带点缀,在这宫中就是九五之尊的气质。
“你去御膳房找一坛好酒。”朱宸濠站在窗前看着宫殿檐角,淡淡的语气吩咐道,金玄得命而去,凭借其一流的武艺,不多时便提了两坛御酒回来,坛子精巧烧造精美,一看就是好酒,朱宸濠仍在御书房,接过酒坛,仰面就着坛口灌了几口,侧脸下颚脖颈连成了完美之姿,烈酒穿喉,多少年没有畅快淋漓的喝过了,他用手背抹过了嘴唇,对着金玄问道,“南昌宁王府如何?”
“巫大勇的大军就围绕南昌驻扎,并无异动,王府无虞。”金玄拱手答道。
“哼!谅他也不敢进城进我王府!”纵使身在千里,也能算无遗策。
“金玄,你听着,本王命你即刻返还南昌,我王府中玄祖刻书,历代珍本,画卷古籍,琴谱医书,书室中历代所藏,务必保全!不可有损!并将本王与人往来的所有书信尽毁,这样才能保住我王府历代百年所藏,明白吗?”朱宸濠望着金玄,郑重的说道。
听闻这些托付,金玄预感不佳,“王爷,属下一定救你出去!”
朱宸濠又喝了几口酒,望着这些花灯,“朱厚照在通州就已将本王‘正法’,斩首示众,宁王必须死,他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说道这,朱宸濠猛咳不止,金玄担忧的看着,朱宸濠晃了晃身体,终究还是站稳了,他在这掌握大明天下机要国事地方踱步,看着桌上奏折,架上书卷,第一次入京,也是在这里被先帝召见。“今日被他囚禁在此,明日就会是诏狱,最终就是赐死的圣旨……”末了,实在走不动了,无奈渐渐的瘫软了身体,金玄连忙扶住,“王爷……”他泣声唤道。
朱宸濠双唇就是酒渍,在明亮的花灯下,有了动人的光泽,“本王……”本王早就是已死之人了,两人就在御书房中央,他无力多言,微微仰头看着室内金色的龙椅。“王爷,正德没有子嗣,我们东山再起!”金玄搂住朱宸濠单薄的身体,看着他苍白的容颜,原来王爷真的伤重,难道这些时日他一直在苦苦支撑等待自己?想到此,金玄欲背起他向外突围。
朱宸濠咬紧了牙关,强忍着痛苦,“你忘了本王的命令了么。”话音刚落,几滴血落在金玄衣袖上,为了混入乾清宫,他故意乔装了禁军的红色飞鱼服,血色渗入便融为一色。
金玄本是跪坐在地,让朱宸濠靠着自己的胸膛,听闻这句,他才惊惧的发现,王爷他那一番托付也许是遗言。“王爷!”金玄即使一人面对百万大军也不会惧怕,但此刻,他内心凄凉怆然,“哼,”一个洞穿的笑声发出,“你又不是没想过本王已经死了,你尽力保全了王府,本王都知道。”金玄听见朱宸濠这番话,不禁感慨,王爷才华冠绝天下,傲气也是如此,深深折辱在这深宫,他不会苟活。“京城的王府,书室内有一把竹叶折扇,你带着,万不得已呈给皇上,可保住我玄祖的心血……”金玄痛苦的说道,“属下遵命!属下一定完成王爷所托……”王爷这一生利用了人心无数,到头来还在算计着正德。
朱宸濠积攒了点力气,缓缓站起,他看了一眼外间烟花齐放的华美景象,然后转头,对着金玄,眼神犀利决然,“还不快去!日后……”他想了想终是没有说出口。
金玄对着朱宸濠行了一个大礼,最后看了一眼,“属下明白……”身手矫健一晃而去。
朱宸濠仿佛被抽离了最后一丝的精力,脚步轻浮的游弋在这天子居所,他看清了朱厚照的桌案上,一副展开的大明疆域图,上面标注了边城重镇,两京都城,还有濠州,梅龙镇,最浓墨的点是我……藩地……,朱宸濠欢颜一笑,抓起了这幅画图捂在胸前,另一手抄起了酒坛喝到见底,口中是美酒滋味,眼前是繁花无数。
哐啷一声,酒坛坠地崩裂。几盏花灯被砸倒在地,火烛点燃了外间纱罩,化为一簇热烈的火焰。
朱宸濠面颊贴在冰凉的砖地上,他能听见千里之外,边地大宁的朔风呼啸,号角悠长,继而视线斑斓,仿佛又回到了当日破开南京城墙,冲入宫中,战场上谁人长缨在手,谁拉开了良弓射向谁的咽喉……
鲜血汇集成一团浅浅的积潭,围绕了朱宸濠的身体,浸染了他的衣衫,寒风白雪自窗外吹来,吹动了桌案上的画卷,它们就展开在大明疆域图之下,一人日日低头注目画中人。轻薄的画卷被风扬起后飘落,或坠入火焰,或被血水污染,还有一卷飘落在朱宸濠的身上,这些是他的画像,盖天子印章,或冲锋沙场,或竹林射箭,覆在他身上的是江南月色两人垂钓……
朱宸濠满目嫣红瑰丽之色,已分辨不了是或火还是血,他只能看清画中的朱厚照,用尽了余力,把它和大明的疆域图一起拥入怀中,朱厚照,这些花灯点燃了你的渴望,你的幻想……你要的是皇位还有……我和你不一样……
大明门位于宫城南端,朱厚照刚在城墙上站定,恭候多时的百姓得见天子真容,纷纷跪拜称颂,一时间山呼万岁,景象壮阔。
朱厚照抚着贴身藏在胸前那枚金扣,又从衣袖暗袋里拿出一枚“濠”字的私章,在万人仰望的高处,以袖掩唇,轻吻着这玉质温润。烟花绚烂,普天同庆,朱厚照看着全城繁华,又得了一枚至爱之物,不禁面露开怀笑意。
京城夜色上空绽放无数流光溢彩,朱厚照正抬首看着绚丽天幕。
“皇上的身后有光!”
“对啊!快看!”
人群中突然有人发现了朱厚照身后的光晕,纷纷瞩目惊叹,皇上果然是真命天子;皇上身披天光;上天降下祥瑞,今年一定是风调雨顺……
察觉到人群异动,朱厚照余光也瞥到了身后光芒,他回头一望,熊熊火光在身后紫禁城一处燃烧,离得远,并不能明辨哪一处宫殿,但火焰起于中轴线,无论是哪一处,都是天下至尊高处。朱厚照涌上十分不祥的预感,他一拂袖,厉声问道,“何处起火?!”
“皇上!皇上!”陈卓方才在大明门城下得了消息,面色死白声音凄厉的冲上城楼,跪倒在朱厚照脚下。
朱厚照皱眉含恨的看着远处大火,面色比陈卓更惨白,以全身力气吐出一个字,“说!”
“皇上!乾清宫大火!”陈卓以额触地,直接磕出了血。
朱厚照也辨清了盛大火光冲天来自何处,他呆呆的转身正对着紫禁城,看着那团巨大的火焰,“乾清宫?哦,乾清宫?”
陈卓被他低沉的语气,阴森的神情吓的不敢多看一眼。
“哦,你又逃了对不对?”朱厚照挥手握拳朝城墙就是一击,指节血肉模糊,手中的青玉私章也被砸了粉碎,残破碎片飞溅,有些直接掉落城墙下,再也拼凑不全。“封锁宫门,任何人都不准出来!”朱厚照气的发抖,放火脱身,这招在崇文门用过,今天又是乾清宫么!
陈卓双眉已经皱成了一个结,他再次磕头,额头鲜血直流,泣声道,“那个贵……那个大人……”如何称呼都觉得不妥,宁王这个称呼被勒令不许人前公开再提,而此刻再来不及思索,直接脱口道,“皇上!王爷就是乾清宫中!”
朱厚照忘了手上的剧痛,一时之间,山呼万岁,烟花轰鸣都被这句话带走了一切喧嚣,他仿佛置身在生死阴阳之间,失去了真实世界的所有感官,唯有这句话,把他又拉回了人世间,“你说什么?”他拉起地上的陈卓,对着他一字一字的问道,“你说什么?”
陈卓知道朱宸濠与朱厚照经年累月的纠缠,他已然不敢想象皇上此刻心中所想,只得抽泣的尽可能平缓自己发抖的声音,“皇上,王爷就在乾清宫,他没有逃……他……”
“他怎么了?”因为俯首,陈卓没有发现近在眼前的皇上正在流泪,在元宵佳节无人仰望的高处,可怜的像一只蝼蚁,祈求苟活。
“守卫乾清宫的禁军,发现御书房火起,便冲了进去,可宫中全是皇上布置的花灯,一点火焰就全部烧了起来,守卫们根本进不去,后来有人从屋顶高处揭开瓦当,御书房已经一片火海,看见了王爷……”
朱厚照再也支持不住,他缓慢的依靠着城墙垛口坐了下来,亲眼目睹远处宫中这把盛大恢宏的火,“他怎么样了……”他浓烈的预感化为了巨大悲伤,天下所有人于佳节中的喜悦都化解不了这份悲哀,他自言自语,早已猜到了……
陈卓不忍再说,禁军只能看见王爷身旁皆是红色血泊,高处俯瞰,如同世间残存的最后几片繁花,四周火焰环绕,富贵逼人的炽热舞动着,吞噬了天子居所,席卷了权力至尊地。
朱厚照冲下了城墙,飞速的跑向那处热浪之地,所过之处,或有人惊呼,或有人跪拜,锦衣卫和内侍在身后追赶,始终不能赶上他的脚步。
午门处的禁军一边指挥着救火,一边维护着宫禁安全,见到了远处一个身影飞奔而来,身后更是聚集了无数随从,待看清是皇上后,连忙纷纷跪地,朱厚照跑的久了,力有不殆,被宫门前的门槛绊住,一个趔趄,被赶来的纪荣扶稳,“皇上!皇上!皇上止步!前方危险!”
朱厚照的脸被火焰光辉笼罩着,他双眼已经通红,“让开!”
“皇上不可!”纪荣吼道,一定要阻止理智全无的疯狂。
“给朕让开!”朱厚照一脚飞踹在纪荣胸口。纪荣晃了晃身形,绝不让步,火势庞大,已吞噬烧毁了乾清宫的屋檐斗拱,浓烟滚滚爆裂声声中,夹杂了无数宫女内侍呼喊救火的声音,宫中已经乱了。
纪荣咳了两声,“皇上!微臣不让!”
“皇上请止步!”不止是纪荣,追上朱厚照的锦衣卫和内侍,加上此间所有的禁军,全部跪在他脚下,组成了一堵人墙,绝对不让他再前进一步,朱厚照置若罔闻,仍旧抬步向前,陈卓死死的抱住了他的腿,纪荣等人尽力的拉住他的手臂,朱厚照挣扎着奋力想要离乾清宫再近一些,却是徒劳,他与朱宸濠相距不过一道宫门,却是再也不能触及。你们,你们都阻止我,全天下都阻止我,我不过是想要一个人而已……
挣扎间,朱厚照衣襟弄乱,他贴身藏好的金扣摔落,叮的一声坠地滚出好远。朱厚照被这金色流光晃了眼,看见了这枚身份贵重之物被丢弃,如同失去了灵魂般,他目光森森的锁住那枚金扣,像是看见了主人归来般,众人被他的举动诧异,一时放松了对他的钳制。朱厚照痛苦的哽咽着扑向朱宸濠的金扣,跪在地上,将它捡起,双手捧住吻在唇边,泪滴和冷汗都糊在他的脸上,无人敢上前,只得对着皇上抽泣的背影伫立沉默。
在巨大的爆裂声中,乾清宫轰趴倒塌,汉白玉台阶上,天下人跪拜之地,熊熊烈火于雪中烧的热烈,烧的明旺至极。
朱厚照吻着这枚饰物,痛彻心扉,肝肠寸断,原来你决定离开了,才把它留给了我。
你果然是狠心绝情之人,宁愿死也不愿和我一起,你怎么忍心如此对我……
我是皇帝啊,生来就注定的身份,朱厚照第一次痛恨着九五之尊,最大的权力也换不来一个人。他手背的伤还在流血,染红了朱宸濠的遗物,朱厚照这才想起那枚碎裂的私章,那个字抚慰了多年不能相见的思念寂寥,陪伴了无数个孤独的深宫夜晚,就在今日被自己亲手毁坏了,连同宫殿。
朱厚照捏紧了金扣,浑浑噩噩的往大明门赶去,“我的私章,我的私章不见了……”
“皇上!”陈卓在身后痛苦流涕,“太医!请太医给皇上包扎伤口!”
纪荣看着入魔疯癫般的皇上,一时也心痛不已,惧怕他再做出疯狂失去理智的事,终于上前再次拦住了,一掌劈晕了朱厚照,失去意识前,他吩咐道,“带我去王府……”
并未来得及远走的金玄,在王府前看见了宫中方向的大火,他已取得了朱宸濠所说的折扇,正要离开时,半边天幕都被火光染红,他看着那处明亮,又回头看了看黑暗中的王府,将无数的情绪埋在心底,心中默念,属下一定谨遵王爷遗命!最后的诀别他永生不忘,正在悲痛中,察觉远处一队精骑驶来,他迅速的掩去了身形,在全城欢庆不知宫中大事的节庆中,动身前往南昌。
虽然朱厚照只提王府,但纪荣和陈卓都知道是何处,锦衣卫载着皇上来到此处,纪荣将他直接背到了主人的寝室,陈卓和太医匆忙的包扎伤口,熬制安神汤药。半边红热的天幕终于归于黯淡,热焰也被白雪掩埋。
对天下千万百姓,宫中不过是一场大火。
对于史官,不过是记载正德年间元宵节,皇上于宫中张灯结彩,不料花灯引燃了大火,烧毁了乾清宫。
乾清宫变为一地焦土,没有圣旨,谁也不提重修宫殿。从此以后,皇上已不住紫禁城,只在宫外固守一处。
待到开春时节,御花园中的海棠还未含苞,朱厚照不顾群臣反对,不惜庭杖惩罚劝诫数人,执意动身去了南方,他仪仗从简,自京城一路向南,又回到了应天府南京。
此地的暖春才可以慰藉上一季的严寒,朱厚照在宫中重新描绘记忆中的画卷,一笔一画勾勒眉眼,身形,纵使时光流转,心中所藏永不褪色,他伏案专注,连眼角边的睫羽也不忘根根细致的画出。
前往濠州的行程已然安排完毕,朱厚照满意的收好画卷,打开了来自江西的奏报,国事堆积,全部扔给了内阁,广大的疆域内只有几处地方,才能引起他的兴趣。
巫大勇的大军一直在江西等地清剿流寇,如今剿寇完成,特来请旨是否回朝。朱厚照扫过了通篇讲述一年来辛勤作战的经历,非常失望,就在将要仍掉奏报时,他想到了一件事,朱笔写就传给江西南昌附近的巫大勇。
距离那场动人心魄的叛乱已过了近一年,战火上的焦土已覆盖茵茵青草,鄱阳湖碧波荡漾,洗尽了鲜血,不会向人诉说过往,这南京城中,开国百年,世事变迁,不在乎皇家又多了几个供人玩笑的谈资。朱厚照看着画中人,又加了一句,“不得泄露。”
南昌宁王府占地广大,楼阁无数,这公侯贵地,珍藏书卷孤本,曲谱古琴,世间都知晓众藩地王府中,宁府最是文采斐然,风流卓著。巫大勇和无休站在百年王府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两人都没带手下,在大门口犯难,“阿弥陀佛,皇上叫我们来干嘛啊?”无休随不懂来到江西自鄱阳湖水战后,一直留在此处,发挥锦衣卫前指挥使的职业特长,协助巫大勇剿匪,如今本想着可以功成身退,回乡逍遥,却被巫大勇以奉旨名义继续当劳力驱使。
“毛大人,你追随先帝多年,不知道揣摩圣意啊?”巫大勇卸了一身铠甲,内心苦水无处倒,跟土匪流民斗了一年,早就想班师回京了。
“不知道啊,皇上来这里啊?是不是搬宁王的东西,整个王府直接搬走就好了!”意识到这个称呼不能再提,连忙闭嘴用手夸张的捂住。
月上中空,秦淮河画舫上的一曲春江花月夜演奏的极妙,朱厚照在船头遥望柳叶弯月。明日动身去中都,朔流而上,已吩咐巫大勇在终点处等待圣驾。此处烟波袅袅,水天一色,船上颠簸了思念,蹉跎了谁的江山。
经年累月,半生是否已过,今年重走当年路,不知是快乐还是哀愁,当今天子落魄而又执着的向往虚幻的承诺。
“皇上,无休求见。”陈卓远远的跪倒说道。皇上立在船舷,离江面极近,稍有不慎极易失足,但无人敢上去规劝。
朱厚照置若罔闻。
“皇上,无休说南昌故地有旧物呈送皇上。”
月色在朱厚照眼中渐渐化为血色,他瞥过了陈卓跪地举过头顶的物件。那是一把折扇,民间再普通不过,街头小贩随处可见。
朱厚照冷冷道,“扔了!”
陈卓不敢违逆,战战兢兢的移到船舷,看了两眼朱厚照,又看了看扇子,只得用力投入水中。
咚的一声,朱厚照记恨的心霎时皲裂,他本能得跳下水去抢。犹记得当年,自己试探他的忠心,也是这般,只是身后没有了跟随,朱厚照在漆黑冰凉的水中,仿若听见了谆谆之音,“殿下,你是万金之身,殿下,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耳畔嗡嗡,而记忆鲜明。
“皇叔喜欢什么花?”
“竹子……竹子还可以……
这是遗落世间最后的念想,一旦碰触便是相思的剧毒,我不想要,也力竭了。
我已经把你忘了!彻底的忘了!
朱厚照在水中越沉越底,那把折扇终是寻不回来了。
当年岂是不知他抱着追逐权力的野心,接近示好,自己明知剧毒危险,仍掉进了逆绝人伦的深渊,在理智和纵欲的两难中毁灭,就像方才瞬间,明明认出了这把扇子,不愿再受挫骨之痛,然而还是不舍它掉落沉底,原来开始与结局都是同样的错,此生连反悔的机会也没有。
朱厚照固执自虐的迷失在幻听中,下一刻仿佛就能见到故人,他终于吼出了心声,我赐你无罪,能否与我同归。
冰凉的河水灌入口鼻,融进了周身血液,将火一样的纵情渴求沉溺在绝望的冰封之地。
“皇上!皇上!”船上的众人惊叫道,锦衣卫纷纷入水救驾,水声不绝,呼号声凄厉。
“嫡长子命贯连珠,四海虽广,兆民之众,无不在于照临之下……”
那是谁的声音,是父皇?朱厚照在床榻上昏睡了多日,他被梦中的声音唤醒,整个南京宫城都因为皇上的苏醒有了生气。
无休跪在朱厚照的病榻前,印象中英气俊朗的皇上越发深沉,他前日生命垂危,命悬一线,他没有子嗣,后继无人,朝廷暗流涌动,整个皇宫都笼罩在窒息中,这日他好容易才醒来,神色恹恹,全身白衣如同孝装,“皇上,扇子是宁王府的人给小的,他说这是……”
“嗯……”朱厚照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金扣,“朕知道了……”
“啊?”无休满脸疑问,他什么都不知道。
“王府一切如昔,不得抄没!不得毁坏一片砖瓦!”只要是一点所求,我定会允诺,何况你毕生只留有这一点遗愿。
“哦!”无休没心没肺的补充道,“巫大勇先前得了您的圣旨,帮您在那里都守的好好的。人们都在说,宁府除藩,怎么王府还留着呢!”
朱厚照杀意的眼神袭来,随即又哈哈哈大笑,“那你呢?还打算回不懂身边,继续完成先帝托付你的重任?”
无休再也不敢说一个字,他连忙伏地。皇上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不懂是他哥哥,完了完了完了,皇上解决四王,解决安化王,解决宁王,哪一次不是心狠手辣,这次……
朱厚照笑不动了,他靠在软垫上,不懂,并没有中毒,也并非命不久矣,好好的活着吧。
中毒的是我,此毒叫情思恋殇。
无休经历过前朝风云,也目睹了本朝的纷扰,他不舍的说道,“皇上,小的看着你长大,所有的事都能过的去……”
朱厚照看着无休,不语。
并非姻缘,却织就了宿命因果。
“小的也回梅龙镇金阁寺,皇上要来就传小的恭候啊。”
朱厚照摇了摇头,“朕回京城。”
天下之大,已无处可去。
乱愁离恨,怎么分辨赢与输。
“啊?哦,也是,夏天这里太热,皇上回京城避个暑,明年再来。”无休点头道。
朱厚照咳得身体疲累,“避不过的……”皇上被太医,内侍环绕,无休被挤出了寝宫,他回头看了看,跪地三拜,“谢皇上恩典!”
今年冬天来的比去年更早,岁首大节,朱厚照在太庙内祭祀祝祷,礼节繁复的从清晨持续到黄昏,在大典的间隙,他望着明晃的烛火,觉得眼前愈发白亮,他闻到了血腥的味道,继而是一片黑暗。
无休在春红落去的时节来到了金阁寺,“哟!你还活着?”
不懂正在山门,倚靠着背后石强晒太阳,嘴里叼了根稻草,见到了无休,终于露出了一点意外之色,皇上居然放他来找自己,“阿弥陀佛,施主还在喘气啊?”
不懂望着天幕悠远,纯净的湛蓝使人心绪飘远,自从通州吃了刺客那一剑,太医骗了皇上,也骗了自己,什么剑上有毒,分明就是扯淡,自己还以为真的活不过明年了,把银票都撒出去了,如今到好,只能蹭此地的斋饭过日子。太医为什么要帮自己远遁逃离,不懂想到就笑了,那时太医每日伺候谁呢?真是连太医都可以这个“好对手”收买,“原来是你帮了我啊……”不懂喃喃自语。
“啊?”无休一手扶住耳廓,脖子伸长,“听不清啊……”
“听不清啊?我再说一遍!”不懂把无休的耳朵拉到自己嘴边,准备大吼一句,就听寺庙里浑厚的钟声响起,一声又一声,低沉哀怨重复着扣击人心的声音……
天下素缟,江山失色,皇上落水,三日前咳疾加重,吐血倒地。朝廷命天下臣民为皇上祈福,寺院的钟声和诵经正是为天子所祷。不懂的哀伤无人知晓,他朝着晴空万里咽下了眼泪,这大明天下,其实并不在任何人手中……
乾清宫一片焦土,皇上离宫另有起居处。
这日朱厚照坐在床榻,看着窗外碧叶悠悠,想起御花园里拂落的海棠残花,他手中正揉捏着一副手迹,纷纷雨竹翠森森,点点飞花落绿荫,两句残稿不会再有下半首了,人生总有初始,而结局无人参透,谁不愿江山执掌乾坤在握,纵使天地颠覆,百川倒悬,千江染红,换不回一樽烈酒穿喉过。
这一生都纠缠于因缘与取舍。
一人的筹谋燃起烽烟烈火,另一人的执著魂断弱水冰河。
那些无法淡忘的过往究竟能不能算作是拥有……
朱厚照手腕上带着金色的腕扣,一手将残稿捻碎成飘絮,风吹来,向窗外,向九天高处摇曳翩跹而去……他终究什么都望不见了……
那些年的遇见,厮缠,爱恨,只沦为寥寥几字的篇章,用墨色冰冷的写入史籍,单薄而荒谬,最终无人记得,许多年后更无处可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