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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8和28 ...


  •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不断回梦。

      那一副画面缓缓的,一针一针绣在额头的最明面,一闭上眼,就生动演绎。

      孩子站在父亲旁边,抬起头看着自己,然后额边一条长长的口子,触目惊心,然后他说,哥哥好。

      本来是记得清楚明白的,那个语调,那个口子,那张小脸,随后一遍遍梦的时候,便不对了。那道口子越来越大,那声哥哥好越来越带着泪腔,随后和小时候那个刚出生的粉团子合在一起,每次都在扎他的心。

      八年,八年前他每天都期待见他,八年后却如遭雷击。冯泽端不再是那个横冲直撞不明事理的小孩儿了,他不可以冲到陈柏青面前指着他的脸。不能对他说:我要照顾他。

      因为他也只是个十八岁将要高考的孩子,在他最清醒最理智的一刻,心脏猛跳,选择了背过身去。即使知道将来会后悔很多年,甚至一辈子,他也只能选择这一种结果。

      他无法改变什么,只能选择掩盖及沉默。

      他是个懦夫,胆小,势利,假装关心万事,爱万事,其实并不能撼动什么一分一毫。

      当天晚上他回家,站在门口站了半个小时,寸步难行,无法推门而入,当张美兰出来寻他时,看到站在门口的冯泽端,万种表情在脸上滑过,最后轻悄悄拿大拇指擦着他的脸,然后说:“怎么啦?妈不问你。进来洗脸吃饭吧。”

      但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在那一刻的残忍,甚至直到十年后都难受至极。

      几天之后,冯泽端考上了大学。两年之后,交了自己的女朋友,再三年后,考上了研究生,再几年,和女朋友分手,独自去了陌生的城市,做了老师。

      他的人生像开了加速器一样,飞快,顺利,又风云。念叨在别人嘴里,憧憬在目光中,有事没事讨论几下,闲当茶余饭后。

      除了顺利的生活,更令人讨论的是他的长相,是大众评论里标准的帅哥脸,薄情的薄唇,高挺的鼻梁,细细的眼睛,再架一双金色圆眼镜。便配的全是严肃的服装,甚至老土,是上世纪落下来还沾着土灰的美男。

      而且脑子好还刻苦,没什么特别的娱乐活动,图书馆宿舍两头跑,不愿意出来逛,只知道死学一条路,女朋友和他差不多,学得日夜颠倒。于是就传两人是为了将来共同结婚,走上知识分子夫妇道路,结果一毕业就散了,各奔东西,和所有人没了联系。

      不见其人,只闻其风云,大概如此。

      冯泽端27岁,去了一个气候温暖的城市,找了栋房子,开始去学校里做高中老师,挣得还行,经常做家教补贴一点。张美兰与冯建国离了婚,每天坐在家里打麻将,或者和儿子打电话催他赶紧带个孩子回来,一切都步入正轨,一切都相安无事。

      那个名字就像枕头底下压死的纸条,经常隐隐想起,再隐隐忘记,从来没与人说过,只当成一段鞭策自己的经历。

      他现在已经泯然众人,性格越发不直率起来,甚至对人情冷漠,学习在工作之后也不再显得那么出色,只剩一张脸,却不爱与人交往沟通。

      怪人。在经历了漫长的学生时代后,他终究又被人这么暗暗叫着。

      过了一年,28岁,是冯泽端想都没想过的转折点。

      陈柏青站在街上看着他,老得更快,但是人精神很多,穿的都是名牌,皮鞋擦的锃亮,正在从一辆好车上冲下来,跑到小卖铺买烟。

      冯泽端也在不远处点烟,把外套搭在手臂上,手里提着包,烟飘到眼镜上,雾缭缭。

      说实话冯泽端不太能认得出男人的长相,而陈柏青依旧惊讶万分,热切又乐呵呵地踱步过来,踱来了浓重的烟味。

      他拍拍冯泽端的肩,说:“泽端?”

      冯泽端先是怔了一下,随后推了推眼镜,脸上没露出太多表情,颇有礼貌的回应到:“是的。您是陈叔?”

      那只搭在肩上的手拍得更猛了,陈柏青用着属于中年男人的圆滑套着近乎,说:“变了不少呀!看样子,现在混得不错?”

      冯泽端感觉到人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打量,摆摆手,说:“没有,普通老师罢了。”

      “老师好啊,知识的园丁……”

      他在那里念叨着,冯泽端却颇为不解地问出了话:“您是怎么认出我的呢。”

      陈柏青的眉毛挑了挑,手上烟灰落下,飘散,未及地就吹得四散。

      “我对你印象很深的。”

      这句话一进入冯泽端的耳朵里,就让他瞬间涌进了万种心情,几乎不能动弹,隐约里又出现那个名字,和那道疤,那句话。

      哥哥。

      看冯泽端没有接话,陈柏青便又吸进一口,问:“现在教的是多大的小孩啊?”

      “高中。”几乎是条件反射,他便脱口而出,却感觉出了什么。

      “哈哈,陈孟君也高中了呢!”

      果然,这个名字恍如隔世,明晃晃出现在面前时,照得他头痛难当,却给以前的伤疤缓解了老的苦痛。

      在冯泽端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个孩子,站在父亲的半腰处,可怜,求助,有着一道大大的口子,和他坐在高高围墙时晃动的双脚。

      “他现在,十八岁了吧?”冯泽端开口时已觉喉咙里涩涩的,怎么说都别扭起来。

      而陈柏青的眉毛却紧蹙,走远一点,把烟扔进垃圾桶,随后抖抖衣服,说:“是啊,十八了,却像个废物。”

      冯泽端的心脏猛地被抓紧,砰砰直跳,想竭力把话题维持,又不知道怎么说合适,最后几乎是追问出口:“怎么了?怎么这么说。”

      “他不愿意去上课,每天闷在家里,如果不是我,学校早让他退学了。”

      “为什么?”

      “为什么……”

      陈柏青看了他一眼,有点想笑,有点自嘲,说:“没为什么,小孩子嘛。”

      然后话题终于落地,归为几秒的沉默,陈柏青看了眼自己的手表,然后客套性总结,说:“有空来我家玩,教教陈孟君,他什么也不会。”

      他刚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却听到冯泽端的声音,说:“现在就有空。”

      一瞬间有些哑然,他看了看冯泽端认真的脸,和好好穿起的外套,笑了笑,说:“好啊,走吧。”

      今天恰好是陈孟君的十八岁生日后的第三十九天,但是鲜少人知道。陈柏青开车把冯泽端送到一栋公寓下,和他挥挥手,说自己不上去了,便开车离开。

      他在说不去了的时候,表情稀松平常,像在对待一个关系不熟的朋友,点点头,留下联系方式,随后头也不回。

      冯泽端拿到门牌号后,马上走进大楼,一路上几乎没有犹豫,他好想看看这个孩子,即使明知会心里揪一样的难受,也明知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依旧忘记不了她和他说的话。

      “照顾好他。”

      抬手,放在门上,轻轻两下,又重重两下。

      “笃笃,笃笃。”

      屋内的陈孟君刚刚睡了十五个钟头,头昏眼花,没穿裤子,没开灯,拉着窗帘,黑成一大片。

      他听到门口的声音,跌跌撞撞从床上爬起来,摸了几下没找到裤子,光着腿,光着脚,感觉浑身无力,走到门口,也没看猫眼,就直愣愣地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却与偶尔来送钱的他爸的高度完全不一样,宽度也是,更高,更窄。

      陈孟君站在阴影里伸出手,比了比,然后握住门把一边关门一边说:“如果你不是入室抢劫的话,那你走错了。”

      冯泽端在情急之下一下子握住他的手腕,然后出声:“不是,孟君,我认识你。”

      似乎对来人的话很诧异一般,陈孟君僵住了,随后更加努力的想要把门关上。让冯泽端不得不使了一些力气,拉住他的手腕往屋里推,却没成想推了一个踉跄。

      在黑暗里,仅仅有着走廊的光,陈孟君往后退撞到什么东西,一下子与架子一起跌在地上。

      叮叮咣咣的声音中,冯泽端听到他吃痛的声音,马上向墙边摸索,打开屋内的灯,看到了坐在地上被光照得眯着眼的陈孟君。

      他又与8岁时不一样了。长大了,下巴消瘦,头发长长的,遮住眉毛,几根挂在睫毛上,眼睛下是淡淡的青色。他穿着大大的卫衣,下巴光滑,大腿也一样。

      从8岁的孩子长成了十八岁的孩子。

      陈孟君一边拿手不住地捂着眼睛,一边往里屋跪着爬回去,似乎在找黑暗一样。在强光下他不太看得清人的长相,眼前却突然撒下一片阴影,他抬头,看到了男人的身影,就站在他面前,再微微抬起下巴,才看到那张脸。

      带眼镜,鼻梁高挺,看着很斯文又很严肃,身上穿了白衬衫和黑裤子。

      他在那瞬间搜索了脑内的记忆,最后得出结论,他不认识。

      而面前的人却蹲下来,和自己平视,眼镜的光微微反射,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在十年前见过你,那时候和你有过一点接触。”

      陈孟君把两条腿伸直在地板上,把上半身放松下来,塌着肩膀,然后死气的眼光不再看他,说:“我不记得了。”

      刚说出话,自己的脸蛋却被男人掐了起来,板正看他,陈孟君看到心底一阵厌烦,又懒得伸手去打他,耷拉着眼皮看过去,刚要问你干什么来的,就听见他说。

      “我是高中老师,听说你不愿意上学,你的父亲让我来辅导你。”

      冯泽端尽量斟酌语言,加重手上的动作,想板正他的态度。

      他无法面对这样一个随时随地几乎都要瘫倒的人,这和他以前见过的哪个陈孟君都不一样,那个小小的,抑或眼睛充满灵气的。

      他第一次看到空洞的陈孟君,就是在那个转过头去的下午,如今更活生生摆在自己面前,给他一种是自己亲手放弃这个孩子的感觉。

      他不忍心,他不愿意。

      陈孟君在听到他提父亲两个字时,眼睛稍微有了点活气,却脱口而出讽刺的话,指着自己下巴上的手,说:“花了大价钱吧。干嘛?是要体罚吗。”

      于是冯泽端松开了他的手,依旧摆着那副面孔,不肯柔和一点,语气尽量平稳道:“我要让你考上大学,你要听我的,知道了吗。”

      陈孟君摸摸自己的下巴,把连衫帽往头上一扣,站起来找裤子穿,边找边说:“知道了,老师。”

      他依旧瘫着肩膀,整个人有点驼背,身后的人突然跟了上来,拿手敲敲他的背部,随后摁住肩扳直陈孟君,说:“你叫我哥哥就行。”

      陈孟君被迫挺直了腰板,感到不可思议,说:“哥?不应该是老师吗。”

      然后身后传来他回答的声音:“你以前也是这么叫的。”

      以前?陈孟君又一次在脑海里思索一遍,寻找一遍,想到头痛,也依旧没有这个人的印象。

      印象里他从小到大鲜少与人亲密,叫爸都少,哥哥这个词汇更是几乎没在嘴里说过。

      是谁呢?

      “我姓冯,我叫冯泽端。”

      冯泽端看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男生似乎歪了歪头,又进入了思考里,最后放弃了,说:“哦。”

      他挺直着背部一屁股坐在床上,看着眼前的人,突然笑了,算是回应一般。

      “我叫陈孟君,听着很土吧。”

      哪知男人突然靠近过去,盯着他的眼睛,压迫力让他有点不自在,而声音又像劝诫似的温柔。

      “不要说这种话。”

      冯泽端很认真地说:“我知道你姓名的来历,我看着你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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