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一盒凉水

2、8和18

　　陈孟君从小在镇里长大，吃喝玩乐，为非作歹。

　　和同龄人相比，他像个小大人，明明只有八岁，却总斜着眼睛看人，或者从上向下瞧你，如果是对真正的大人，就会跑开后上下打量。总之，就是不拿正眼看人。

　　他家很有钱，他爸从来不多管他，爷爷奶奶向来是溺爱，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是一个小孩子都梦寐以求的家庭。

　　可是，他却没有妈妈。没人提过她，没人留下她的东西，自从记事以来，一切就定格在那些人，他拨开那些人的肩膀，影子，甚至脑袋，都没有任何她的回忆。

　　她像一个谜，远远的，不能问，藏在父亲深夜醉酒的眼睛里。

　　而陈孟君不怕鬼，不怕虫子，不怕怪兽，只怕父亲醉酒。陈柏青会关掉所有的灯，在一片黑暗里，借着月光盯着蹲在角落里陈孟君的脸，眼睛里全是恨意，渗透出来，让他怕的甚至不敢哭叫，只敢掉眼泪。

　　除了这个时候，其他的时间，陈孟君都像个自由人。

　　穿着新鞋子新衣服，在土气的校园里穿梭，一会坐在树上，一会藏在草堆里，却从不回教室。

　　他的老师刚开始会打电话，后来陈柏青总是不来，于是她不打了，连找也不找，在第十天，陈孟君就自己回到了教室。

　　老师问他：“你去哪里了？”

　　陈孟君说：“没有人在意我，是不是？”

　　老师蹲下来，摸摸他的头，说：“快坐回去。”

　　他站起来，在那一排排灰头土脸的小孩子里，坐回去，眼睛盯着正前方，身姿挺直，一动不动。
　　就这样一整天后，陈孟君找到她，拽她的衣角，说：“表扬表扬我吧。”

　　她笑了笑，刚要把手放到他的头上，却被孩子轻巧地躲开，她看着那双枯木一样的眼睛，听到他说：“和我的父亲表扬表扬我吧。”

　　她怔住了，半晌没有说话，直到孩子转过身离开。

　　「怪小孩，性格高傲，冷漠，又别扭，却深深渴望着自己的父亲，或者自己的母亲，他是个很缺爱的孩子，希望家长」

　　她停下了自己在回馈录上不断飞舞的笔尖，顿了顿，然后全部擦掉，重新写了一行。

　　「他是个很可爱的孩子，认真，听话，前途光明。」

　　真心祝愿他前途光明，她这么轻轻的读着，耐心折起来，放进孩子的书包里，最后流落在父亲书桌的垃圾桶。

　　“妈，我明天回一趟咱以前盖的房。”

　　他把垃圾兜提出来，走出房门，对着沙发上静坐的老人说话。陈孟君坐在她旁边，甩着腿，嚼着刚买的糖。

　　老人稍微抬头，露出已经泛灰的眼睛，声音干哑：“去那里干嘛，不是不要了吗。”

　　陈柏青径直朝门口走去，换着鞋，回答到：“那里要拆了。回去看看，有些事。”

　　陈孟君抬起脑袋，晃着她的手臂问：“我们以前的家？”

　　她没有回复，继续坐在那里，一呼一吸。而小孩子猛地跳下了沙发，追到父亲身后，想要抓抓他的衣角，却又缩回了手，用着依旧任性的语气，说：“我也要去。”

　　陈柏青没搭理他，打开门向外走，孩子着急起来，大吼大叫，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大音量吼到：“我也要去！”

　　他转过身，脸色却不好看，问：“我是正事，你跟着干什么？”

　　陈孟君憋着一口气瞪他，眼睛都红了，说：“我就要去。我要找我妈。”

　　最后一句话一说出口，坐在沙发上的老人惊着站起来，陈柏青也瞪大了双眼，怒目圆睁地看着他，似乎想发什么脾气，但是他盯着那张倔强的小脸，一秒，两秒，然后渐渐平静下来，说：“明天六点起，跟我去。”

　　然后他走了出去，把门猛地甩上。

　　陈孟君站在原地，把眼泪憋了回去，回过头，看到老人不敢置信的脸，她的语气有点发抖，说：“你妈对不起我儿子，也对不起我孙子。”

　　然后她转过去，一步一步走回卧室里，把门关上。

　　陈孟君没有吃晚饭，几乎一夜未睡，陈柏青也一夜未归。他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不脱衣服不盖被子，一直在想她是什么样子，漂亮吗，高吗，矮吗，她……她会喜欢自己吧。

　　就这样想着，眼睛合也合不上。在六点的时刻，他准时听到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于是冲出去，望着一脸疲惫的男人。

　　陈柏青少见地摸了他的头，然后说：“你和我一样傻。”

　　几个小时路程，路还未修好，颠颠簸簸，石子磕绊轮胎，陈孟君睡着了，闭上眼睛，脸贴在玻璃车窗上，动也不动，叫也叫不醒。

　　他做了关于她的梦，自己躺在她怀里，挥舞着手臂，然后听到她清脆的笑声。

　　本来如此清晰，可是被太阳照醒后，却把梦忘了对半。打开车门，父亲在一边和一个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在说话，互相递烟，烟雾熏了满天。他从另一边向前走，看到远处一栋房子，锁紧大门，满身的锈气。

　　陈孟君回头看了一眼他爸，然后快速地向那里跑去，喘着粗气，踩起很多尘土，把裤子边弄脏。他又看了一眼脚底，然后向那块锁扑过去，整个身子扑在上面，不敢弄出动静，抓在手里轻轻的晃，像在乞求一般。

　　可是那扇门面色如常，甚至理也不理。

　　陈孟君于是放下锁，绕着围墙开始跑，跑到一半，看到一个大桶摆在墙根，他没有犹豫地踩了上去，新皮鞋带跟，却不小心滑了，直接掉了下去，陈孟君一只手抓住墙头边，手心硌得几乎滑破，奋力向上一爬，只剩一只鞋，坐在了墙头上。

　　他坐在高高的地方，转过去满脸希冀地向里看，却看到紧锁的门，和贴满报纸的窗子，风吹过他额前的头发，他感到自己的腿和脚在一点点变凉。

　　向回看，四周的房子全都生机勃勃，唯有它已经死透在这里。向下看，只有一只孤零零的鞋子和倒在地上的桶。

　　陈孟君把两个腿蜷起来，手托住自己的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找不到陈柏青的踪影，也找不到那辆车。

　　然后他用手把自己的脸捂起来，任凭感情慢慢在喉头累积，心脏越跳越快，在快要哭出来时，猛地把手放下，露出脸颊。因为只有那样，才不会让自己真的哭出来。

　　他睁开眼，看到围墙下站着一个男生，高高的，长得端正，鼻梁挺唇又薄，黑色短发，穿着校服，背上单挎一只书包。

　　男生没有动，正在看着他，似乎在思考什么，没说话，却一副想说的样子。

　　“喂，我下不来了。”

　　陈孟君从上向下看他，指了指地上的皮鞋，然后晃了晃自己只穿着袜子的脚。

　　他以为男生可能会走开，或者是去好心叫什么大人，却没想到他弯下腰，把那只鞋捡起来，再把自己的书包放在墙根底下，踩上去，抬起自己的胳膊。

　　陈孟君怔怔地看着他，看他握住自己晃动的脚腕，一瞬间感到触到人手心的温度，暖暖的，轻柔的。然后他把自己的鞋举起来，另只手扣住脚跟，替他穿了进去。

　　陈孟君望着自己穿好鞋的脚，突然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受不了了，快要爆炸一样，一直在跳，于是他捂住自己的胸口，恶狠狠地看男生一眼，却又见他张开双臂，神色如常，似乎在示意跳下来。

　　天知道陈孟君有多想猛地跳下来摔在他身上，可是却又害怕得不得了，只能先伸出手搭在他的肩上，随后一滑，被人抱在怀里抱下来。

　　脚落地的那瞬间，陈孟君就翻脸不认人地退了几步，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面前比自己高不少的男生，刚想别别扭扭说声谢谢，就被人打断了思路。

　　“没见过你呢。别处来玩的吗？”

　　男生把自己的书包捡起来，拍一拍，随后重新背上，随口问着。

　　“嗯，我来找人。”

　　陈孟君的声音和已经变声的男生比，稚嫩得让人脸红，他颇显的不自在，最后又赶紧接了句：“谢谢。”

　　在没听到对方的回应前，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如连珠炮般：“我来，我来找我妈。她好像在这里，嗯，来看看。”

　　男生的声音在头顶传来，清清朗朗，说：“这样啊。那……”

　　“我过两天就会走，到时候，到时候，让我爸谢谢你。”

　　“不用了。”

　　陈孟君听到话猛地抬起头，看见他准备走回去，朝对面不远处走去，还想说什么，最后全部咽回了喉咙里。

　　很想长成这样的男孩子。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然后漂在脑海里，又沉了下去。

　　“谁让你自己跑出来的？”

　　陈孟君又听到父亲略带薄怒的声音，他一手夹着还在冒雾的烟头，一手拿着一堆文件，衬衫领子打开了，打着飘到身上的灰，走过来。

　　“我想……”陈孟君说着话，后半截却淹没在风里。

　　“什么？”他越走越近，问。

　　“……我妈……”

　　陈柏青听到那两个字，站在了原地，薅了薅自己的头发，似乎在重新平复情绪一般，不理他想说什么，走过去牵住陈孟君的手，然后向回走。

　　陈孟君也没有再说话，坐到车里，关上车门，看着父亲从后备箱掏出一个酒瓶，坐到驾驶座，然后打开。

　　“是不是你不要她了？”

　　陈柏青听到小孩子的声音那么冷静，又那么口齿清晰，像一把刀，一顿一顿，刻在额头上，掉出皮肉和血花。他几乎快疯了，狠狠拽自己的头发，又扭过去，狠狠拽过他，用眼睛盯着陈孟君的眼睛，虽然感觉到孩子的肩膀在发抖，可是他还是一字一句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

　　“嘭！”

　　酒瓶碎裂的声音，玻璃乱崩的声音，惊慌失措的声音，唯独没有孩子的哭声。

　　Mp3里叮叮咚咚的英语朗读声，父亲的鼾声，电视机里嘻嘻哈哈的小品声，冯泽端正在写作业，身姿坐得挺直，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张美兰坐在沙发上一边被电视逗得咯咯乐，一边织着手上的毛衣，织了两下，往屋子里叫两声。

　　“泽端呀，不要写了，你考得上的，出来跟妈妈看看电视。”

　　冯泽端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一副无奈的表情，笔头顿了顿，又继续写了起来。

　　这几年张美兰因为这个儿子是春风得意，见人就挺胸抬头，就差把儿子照片挂在脸前来回走。

　　冯泽端男大十八变，突然就不活蹦了，闷下心思来，一脑门子扎进了书海里疯狂遨游，书读的好，气质就跟着起来了，再加上人脸洗干净了，活脱脱也是个帅哥，不少小姑娘哭着喊着要追，一瞬间给冯家长了不少脸。

　　还有半个月就高考了，冯泽端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头闷着，话说得少，把张美兰快想死了。可愣是好说歹说，他都不肯停笔出屋子。

　　不过今天，虽然依旧在写写画画，他的脑子里却全是今天那个小孩。

　　坐在陈家破旧又紧闭的院子墙头，晃着腿，从上向下看，一脸的冷清，望着地上的那只鞋。

　　他让他想起陈孟君，陈家的那个小孩子。却一点都无法让他把眼前的孩子与那个小团子联系起来，他们之间，没有共同点。

　　陈孟君，陈孟君。他答应过她，要照顾他的。所以才努力学习，努力将来能够帮衬到他。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努力，他害怕，也迷惘。

　　头痛又发作得一团乱麻。

　　几天之后，他又一次次从学校回家，路过那个高高的墙头，没见过那个小孩，也不见那只桶，一步一步，和同学道别，走过相同的拐角，每天都过得飞快。

　　在差不多第十天左右，他背着书包低头走过，看到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孩子的背影，站在附近的门前，门口停着一辆很昂贵的车。

　　冯泽端停在那里，看到男人转身，露出一张熟悉却又老得飞快的脸。

　　和当天失魂落魄哭号的人的脸重合在一起，只不过当时在哭，现在露出牙在生动地笑，却都差不多一个样。

　　“哎，孟君，那是你小时候的哥哥。”

　　他听到男人热切的声音，陈柏青拍着旁边孩子的肩膀，陈孟君回过头，还是那样小小又冷清的脸，额头上一道大口子，刚缝好，看着让人毛骨悚然。

　　他站在父亲旁边，看了冯泽端一眼，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机械地说了声：“哥哥好。”

　　半晌听不到哥哥的回应后，他把目光放过去，发现冯泽端背对着他们，停顿了下脚步，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