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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和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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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泽端8岁时,像个从泥土里拔出来的土孩子,用水浇个底透才能看出来长得什么模样。只知道到处乱跑,用那双小小的眼睛盯着人,惹是生非,惹出一身的讨厌。
他的爹妈也看他哪里都不顺眼,左瞧瞧是灰,右摸摸是土,指甲盖里便都是泥,也就他妈,咬着死了和别人说,俺家崽精神着呢,刚出来白净的很,那嘴巴,好看的,鼻梁,好看的,眼睛,靓死了。
偏偏这个时候就跑过去一个小土孩,像风一样,连滚带爬,身后跟着两只疯狗,吓得他妈嗷一声跳起来,抄起扫把连连地打,不知道打人还是打狗,总之一片哀嚎。
而冯泽端并不是又皮又嘴溜的混孩子,他胆子大爱跑动,却并不爱说话搭腔,被谁骂了只呆呆站着,或者风一样地跑走,让人一点办法没有。
他妈张美兰爱打他,可很相信他,相信泽端是个好孩子,哪怕连他爹也不信,总会猛地踹上一脚或者碎碎地数落。
“人闷,还皮,烦都要烦死了。”
这时候冯泽端听见话,就又会马上冲出去,冲到不知道哪个角落,也不回复,就坐在那里坐着。
当时的人加上邻居和周围小孩儿们除了他妈没一个喜欢他的,只因为他没有让人喜欢的点,长得就是普通糙皮小孩,不爱说话不讨喜,还横冲直撞的。
这样的情况直到他八岁那年,邻居家的土院子里搬来看似富贵的一家,一个大着肚子脸色红润的女人,一个长相精神的男人,两个老人。
女人长相好看,俏俏的眉,小小的嘴,又很温柔,穿着毛绒褂子,坐在门口嗑瓜子,清清脆脆。这时候冯泽端站在不远处就这样愣愣的看着她。
他只是好奇,这样漂亮的女人,干嘛要来这里呢,应该进城里的,去享他们的清福。
女人看到他后,脆生生地笑了,从兜儿里揣出一把放在手心里,说:“过来呀,吃不吃?”
冯泽端于是走过去,伸出一只手,女人攥着他的手腕拉过来,在手心里撒了小山似的一把,把他看得呆呆的。
这时候张美兰绑着头发从远处看到,眼尖,吼一嗓子,拔了拖鞋就跑过来,连闹带嚷:“我的妈妈蛋儿哎,快滚回来,不要冲撞了人家!”
冯泽端攥紧了手里的瓜子儿就要跑,却被女人拽住了衣角,他转过头,看到她笑眯眯的,操着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对着张美兰说:“怕什么呀,多俊的小孩。等我家崽子出来,能做他的哥哥。”
冯泽端心里不知道为啥,晃了一下,心里奇奇怪怪,又痒又难受,他恍恍然看了眼张美兰,发现她眼角已经湿湿的,头发乱乱的盘在头上,捂着脸,并且在笑,拿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是的,我们家泽端头一次当哥哥呢。”
他不太懂,看着女人鼓起的肚子,问:“这里会有小孩儿吗?”
女人的神奇顿时温柔了起来,声线柔和,抚摸自己的肚子,一寸一寸,慢慢说:“是的呀。就在我这里,过几天就要出来了。”
他眼睛不离她的肚子,嗯了一声,感觉被那个神奇的圆圆的东西吸引住了视线。
于是冯泽端成天吃饭睡觉夜思日想都是那个暂时藏在她肚子里的那个小小的小孩。
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会不会真的叫他哥哥,他们可以不可以一起玩呢。
好想他啊……好想他啊,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他。
在那之后冯泽端总喜欢旁敲侧击地问张美兰他们的事,问问这问问那,张美兰似乎很喜欢那家人,总是极其热切,说男人姓陈,女人姓孟,女人家里祖上都是读书的,男人家里都是从商的,如今孩子也快出来了,羡慕的很。
他爸冯建国把酒仰脖一倒,歪歪扭扭酸酸溜溜地叹气:“哪又怎样,还不是做了咱家邻居。”
张美兰没大声回应,站起来去端菜,一边端一边暗暗骂他是个见不得别人好的死鬼。
冯泽端坐在那里不说话,心心念念都是那个即将出生的小孩子。希望他快快出生,快快走路。他甚至做了个梦,梦见女人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向他走来,手里还攥着那小山一样的瓜子。
一天,两天,三天,每天都有期待,所以他安静了下来,不再乱跑,只偷偷到他家墙根去等,在等那个还不出生的宝贝蛋。
终于有一天,冯泽端趴在屋子里睡午觉,被张美兰拍着脸蛋拍醒,他慢慢眨眨眼,看见她的脸,快快乐乐的,对着他的耳朵说话:“陈家小孩儿出来了,你爸不在,快去看看呀。”
冯泽端立马一个翻腾,坐起了身,两个眼睛有神了起来,可是还犹犹豫豫没动。这时候张美兰一拍他后背,笑的轻轻松松的,骂到:“快给我去呀!替你老娘看看小崽子长啥样。”
于是他在下一秒就跳下了床,用着自己从出生到现在最快的速度,穿过自家的房子,院子,过堂风在耳边吹得呜呜的,脚底下步子轻快又快乐,他穿过咯咯哒哒的老母鸡,丛生的草,垂下来的树叶子,和其他一切熟悉的景色,心脏快要跳出来了,四肢在奋力跑动,却软绵绵的,跳得他浑身无力。
大口喘气,大口呼吸,像只小鸟,他猛地停在了女人对他打招呼的门槛前,不敢迈过去,心砰砰的跳。
“妈,去叫叫泽端,让他看看。”
冯泽端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确实听到这句话,但是女人的声音真实地传到了耳边。一个老太太从屋子里喜气洋洋地走出来,与呆愣的他打了个照面。
他也不等她先说些什么,就一股脑地往里面冲进去,穿过拥挤的过来祝贺的人群,小小的身体在里面挤来挤去,最后蛮力一般钻了出来,对上了她温柔的眼睛。
女人躺着,怀抱里有一个小小的团,手轻轻地拍轻轻地晃,虽然额头冒着未擦的虚汗,人却浅淡地笑着,一副幸福的样子。
“泽端,快过来看看你的小朋友。”
他站在那里,心跳得快要晕倒,小声地问:“我的小朋友?”
女人这时候把怀里的小宝贝轻轻地举起来,露出他白白嫩嫩皱成一团的脸,眼睛还未睁开,手攥在一起,慢慢地在母亲的怀里乱挥。
他听到她说:“你的小朋友呀,他软软的,小小的。你要做他的哥哥,他就是你的小朋友。”
冯泽端此刻像被施了魔咒一般,脚步踩在了棉花上,悄悄走过去,趴在她的炕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个小宝贝,像只乖巧的小狗。
他望着他,小小的,软软的,不敢伸手,但是心底某块东西被泡在了温水里,也变得小小的,软软的。
那是我的小朋友,没有眉毛,眼睛闭着,小小的小朋友。
在那之后,冯泽端变了。用张美兰的话讲,就是,突然一夜之间变成大孩子了,不再横冲直撞到处乱跑,开始懂事起来,没事就凑到隔壁家里去瞧瞧那个软乎乎的小弟弟。
她感觉她的孩子似乎给自己安了很重要的责任,所以把一切不安和躁动都安顿下来,只不语地去守护。尽管陈家的男人似乎不是很亲人,但她依旧喜欢那家人,姓孟的女人,和那个孩子。
冯泽端几乎是看着他长大到六个月,一天天,一周周,眼睛睁开,奋力翻滚,和盯着人看。但大多时候都是懒成小小的一团在睡觉。
他每次都像个乖狗狗,趴在小孩子的床边,看着他软软的脸发呆,朦胧里做一个团子的梦,梦里也都是无限的可爱。
等到冯泽端醒来后,小孩子也不会醒,一天,孟阿姨出去做个热水,老人也不在,他坐在小马扎上,呆呆地望着脸圆圆的,在睡梦里嘟嘴的小孩子,想着这就是自己的弟弟了,掐着自己的衣角,搓了半天。
生命,多神奇啊,他在漂亮阿姨的肚子里抱出来,每天都在睡觉,一天天都在长大。
想到这里,冯泽端悄悄爬在他的旁边,凑脸过去,轻轻柔柔的,在小孩子柔软的脸颊旁边落下一个男孩子的吻。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哼哼的笑声。
他听到动静后马上回头,看到正温柔的看着自己的小孩子的妈妈,一下子罕见地红掉了脸,如坐针毡,直到她摸摸他的头,说:“泽端将来肯定很讨女孩子的喜欢。”
他没有回答,耳朵根都红了,这是张美兰教他的动作。在一次挨打后,她看着脸肿得高高的冯泽端,凑过去,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最后说:“无论你做了什么,无论他做了什么,对你最重要的人,只要还喜欢,都要亲亲他,知道了吗。”
于是冯泽端亲了小孩子,用他能感受到的,最温柔的动作。
这时候小孩子的妈妈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说:“哎呀泽端,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他抬起头,看到孟晓媛不好意思又温柔的笑脸。
“陈孟君。”
陈孟君。
冯泽端慢慢在心里念着,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每念一遍,都有什么东西在化开,像春天从山尽头渗下来的冰融的溪水,被太阳揉得暖净又潺潺。
“好好照顾他。”
这是孟晓媛和他说的第二句话,却也是最后一句话。
在三天之后,她去世了。投河自尽,直愣愣地走进去,脸白白的,没有流眼泪,只是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啊走,全村的人都看见了,没有人敢动,也没有人说话,只是水里跳进去个那么大的人,却居然连挣扎也没有,只漾起一阵微波,随后风平浪静。
陈柏青疯了一样的在远处跑过来,衣服裤子上全是土,腿软得爬不动,又撑着地面蹭过来,扒在岸边,手刨几下水面,随后一个咕咚也跳了进去,又浮了上来,大口大口喘气,在水里扑腾,挺大的老爷们哭着喊着,嘴里嚷嚷着救人啊救人啊。
这时候人们惊慌了,年轻力壮的全部脱了衣服下河,却只捞上来一个哭得失魂落魄的男人。
她在信里说,自己只够支撑到孟君生下来,再也撑不下去了。
吓得不轻的张美兰跑回家里,先关上了门,随后在屋子里泽端泽端地叫,却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猛地推开门,站在门口,呆呆地立住了。
而冯泽端正在外面不断地跑,他顺着河边,跑到肺几乎快炸了,闷着头,没有任何表情,肺里灌满了空气,只是一个劲在跑,耳边呼啸风声,让他恍惚万分。
跑,跑,跑。
隐约听见张美兰的叫声,跑,跑,跑。
还听到他爹的怒吼声,跑。
以及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声,远远地传来,没有语言,只有连续不断的啊啊啊,在喉咙里扯开,留下持续的干呕。
而最后反应过来时,是他自己在干呕,由于剧烈的跑动,引起气管的不适,大腿强迫自己跌倒在地上,眼前景物晃到天。
冯泽端没哭出来,却一直在想她和自己说的话,每一句,每一字,然后累得沉沉地闭上眼。
直到张美兰拖住他的后领子,往家的方向扯,他踉跄地跟着,没有力气,看到周围逆行的人们,都在往那出事的人家三三两两走去。
“我说什么来着,美好都是表面的。”
冯建国还在喝酒,一杯接一杯,晕晕乎乎,哈哈大笑。
冯泽端望着他爸的脸,一动不动,像在看一个陌生的人。
“泽端,听妈的,先不要去那家,他们家这两天办丧事呢,小孩子家家的不能沾晦气,哈,听到了吗?”
张美兰没有理他,把冯泽端拉到屋子里,给他上下整理着衣服,又摸摸头发,最后捂了捂他的眼睛。再睁开后,冯泽端看到她的眼眶湿湿的,留在鼻梁上一道亮亮的泪痕。
他点点头,然后说,好。
而他们却再也没有给他再次去看的机会,在半个月后,那辆车又来了,带着三个人和那个孩子,远远地开走。
他们三个人脸上没有表情,只听得见小孩吵闹的哭声,从小棉被里透出来,随后渐渐随车远去变小。
一切便又空荡荡的,像无事发生,一切安好。
冯泽端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最后慢慢蹲下。
他听见耳朵里传来的女人的声音,温温柔柔,幸福万分。
“陈孟君。”
“好好照顾他。”
“陈孟君。好好照顾他。”
“陈孟君。好好照顾他。”
“陈孟君。好好……”
“泽端,进来帮妈包包饺子。”
他听见话,站起来,穿着一身高中的校服和新皮鞋,身后斜背着书包,一副少年帅气的模样,高鼻梁,薄嘴唇,单眼皮,一切打理得干干净净,高高的个子,背挺得直直的。
他走进新盖的院子,一只猫乱窜上肩头,推开门帘,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