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愁心与明月》幕稀

18、离别的车站

　　顾亦舒心里其实始终跟明镜一样的清楚，她知道，她是个从上海来的寄人篱下的丫头，与母亲跌跌撞撞来到了南京这片地带，还遇见了一墙之隔的萧钧儒一家，这些都是缘分。
　　而遇到萧钧儒，则真正是她的运气。

　　她好几次在入睡前想起他，都会觉得那班火车，是上天派来接她去往她向往的生活的。他就是她的救星。

　　是，没错。

　　她起初的确就是单纯的将萧钧儒当做哥哥来对待，可如今，却感觉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兄妹情好像，不再似从前那么单纯了。

　　赵慕的那番话，算是将她点明白了。

　　她与萧钧儒之间，目前只是兄妹关系，他们之间发生的事，那些亲密的举动，都是朦胧的，建立在兄妹情之上的。他们之间，其实始终有这层窗户纸。需得有人捅破才行。

　　只是，若是这样贸然地捅破了，谁知道对面的是什么呢？

　　捅破了，要是想修复它，还可以修得回去吗？

　　顾亦舒不敢冒这个险......

　　可就在她犹豫之时，她没想到，一切都将发生改变了。

　　*

　　萧钧儒今日去给街上一户人家送东西，恰好路过邮局。

　　邮局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值班，人们都称呼他小邱，多年经过这里他们也算相识。

　　今日路过本是向他打了个招呼，没想到小邱主动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来一封信递给了萧钧儒，道：“钧儒哥，信。”

　　“我的？”萧钧儒疑惑地接过信件。

　　“正是。今早送过来的刚好你就来了，我还想着要不要一会儿下了班给你送去。”

　　“真是巧，也不用麻烦你跑一趟了。”

　　“是呀。”

　　谈话间又有人进来了，“我要寄信。”

　　小邱转头礼貌地点头，“好的先生。”又对萧钧儒说，“那钧儒哥你回去慢慢看哈，我先忙。”

　　“恩好，辛苦你了。”

　　出了邮局，萧钧儒仔细打量了手里的信封。

　　“莫非是父亲寄来的......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他自言自语着，走到一个稍稍僻静的角落，打开了信封。

　　看完信封，拿着信封的手忽地垂了下来，整个身子都在忍不住不停的颤抖，双眸也因隐忍爬上了血丝。可他就是咬紧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

　　——致萧峻同志的亲人：
　　我们很遗憾地通知您们，萧少尉在此次突击倭寇的战斗中英勇牺牲，望节哀顺变。

　　泪流之后，他又重新拿起信件看了一眼，仅此一眼，便决绝地将它撕个粉碎。

　　牛皮纸在拉扯间发出刺啦声，十分刺耳。

　　他却看也没看一眼，随手一扔，纸片顿时漫天飞舞。

　　回到了家，他便坐在桌子前。目光空洞无神，只是呆呆的坐着。又觉得哪里不对，便把放在身旁的手放到了书桌上，坐的貌似端端正正。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打开书桌的抽屉。抽屉里就几样东西——两张陈旧的老照片，几封信件。

　　虽陈旧得泛起了黄边，但它们却是少年珍藏已久的宝贝。

　　拿起照片，上面好像落了点灰。他用嘴吹了吹，又抬手将灰尘轻轻擦去。
　　这是一张全家福。

　　有他，钧诚，筱瑜，他娘，还有他父亲。

　　大约在他五岁的时候，父亲便离开他们，独自一人前往北方。他说：“当今世道，胜者为王。为国捐躯，在所不辞。”

　　于是，那天父亲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哭，因为他知道，父亲是要做大事的人，不可能因为他的哭泣便停止脚步。所以，与其哭闹，还不如给父亲让让路，成个全。

　　他不懂国家大事，只懂得父亲要做的一定是大事。

　　后来长大了，也就明白了——父亲去当兵了。父亲偶尔寄信回来，说他在那边的生活是怎样的。他每天都盼望着他的来信，可实在是少之又少。再后来，父亲成了排长，指挥士兵完成作战任务，成了威风凛凛的大英雄。

　　从此，他也立下了一个宏图大志：他要做站在世界顶端的人。像父亲一样。指挥士兵，是件多么威风的事啊！

　　愿意为了自己的梦想舍弃一切，是件多么伟大，多么勇敢的事啊。

　　就是这样伟大的父亲，怎么会说走就走了呢？

　　他喃喃着，无助地趴在桌上独自呜咽。

　　*

　　夜晚，天台。

　　“你怎么了？”顾亦舒担忧着看着他，他却没看过来，眸子里好像失了某种光亮。

　　萧钧儒没说话，只是朝她靠了过来，将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钧儒哥哥你怎么了？”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父亲走了。”

　　“什么？”

　　“他们那里的人寄信回来，说是，牺牲了。”

　　顾亦舒沉默了片刻，“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而已，只要你想他，他就在……”她一下又一下拍着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萧钧儒此时听着她恬静的声音，一日的愁绪也慢慢消散开来。只是他没有拆穿，想念，是最无情也最无用的事。

　　他们彼此沉默了一段时间。

　　突然间少年开口——
　　“假如有一天我离开你了，你会怎么办。”

　　“钧儒哥哥也会离开吗？”

　　“......凡事都有不确定的时候，我不能保证一直在你身边。”

　　她很想问“为什么”，但张了张嘴，却问不出来。她知道此时他的心情不好，所以还是懂事一点好。也不要问他，关于他们之间的事情......

　　“嗯......我知道。那假如有一天你离开了我，我就会，一直想你。就好像你从未离开。”

　　二人相继遥望夜空，想要寻找宇宙的边际，却是无果。

　　宇宙太大了，想要寻找的东西，怎么可能能够轻易找到？

　　女孩的声音在安静的深夜里响起，她问：“钧儒哥哥会想我吗？”

　　“会啊。”

　　“可我舍不得你。”

　　“人都是要长大的，不是吗？”

　　顾亦舒无言以对，眼中不知何时涌起了泪花。
　　她多想闹闹脾气，说一句“既然如此，我才不要长大”，可怎么会，她也不能如此幼稚。

　　不想，不要，就真的不会吗？

　　黑暗中，她不知道，身旁的少年早已泪流满面。

　　*

　　何秋兰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顾亦舒在她身边也能感觉得到。有时吃饭，吃着吃着何秋兰便开始咳嗽，好久才虚脱的停下来。夜晚半梦半醒中也可听到她痛苦地翻来覆去的声音，好一会儿才能勉强入睡。

　　顾亦舒这边急着焦头烂额，何秋兰却一直拒绝去看病，说是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不需旁人来操心。顾亦舒拗不过她，只能不停地以泪洗面。

　　直到有一天，何秋兰的一段话，像是改变了所有，她现在所拥有的珍惜的，都会被改变了——
　　“舒啊，咱们离开南京吧。娘这一辈子并没有什么觉得亏欠的，唯一觉得亏欠的就是你啊。打你记事儿以来，都没父亲陪在身边……娘知道，你也曾怨我，娘对不住你啊。咱们去你父亲那儿吧，好不好？”

　　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容，顾亦舒硬不下心来，可还是执拗地说：“我不要离开南京。我还有钧儒哥哥，我的朋友，我的一切都在这儿。”

　　“娘知道，娘都知道。这对你来说很困难，对娘也是啊。舒，算娘对不起你，好不好？你答应娘最后一回好不好，只要去你父亲那，便好。”

　　“我不……”

　　话音还没来得及落下，何秋兰突然拿起手帕捂住口咳嗽起来，直到上面出现一抹鲜红。

　　“娘，娘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别再生气了……”顾亦舒急忙过去抱着她，生怕她下一秒就不见了，“我从没觉得苦，有无父亲都好，只要有娘在身边就好……”

　　今夜，天上的星星都在掉眼泪。

　　*

　　翌日，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

　　何秋兰和顾亦舒二人将行李打包好，便下了楼。

　　真是奇怪，走时带的东西比来时的还少。
　　很多东西都不需要带走了，在父亲的家应该都有备着。她们带的，也就只有简单的一些衣物。有些衣服顾亦舒穿不下了，便送给了萧筱瑜，她现在穿还太大了，不过时间很快，想必下次见到她，她就……
　　唉真是可笑，下次再见，想必也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萧钧儒一家和她们一起来到了火车站，一路上都挺安静的，只有萧母时不时地唠叨几句，无非就是“照顾好身体”“一路平安”之类的祝愿的话。

　　她之前总会跟她娘聊些街坊邻居的八卦，可今天没有。

　　时间过得真快，她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却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仿佛一瞬间都在昨天似的，一晃而过，就到了离别的时刻了。

　　她甚至从始至终还在觉得，这是梦一场。

　　从一开始就是梦，他们第一次相遇是梦，他们第一次亲吻是梦，他们所有的第一次都是梦。
　　梦总是短暂的，是梦，也终将会醒。
　　总是会大梦一场空。

　　千言万语在心头，却无法发出一点声响。

　　眨眼间，火车来了。

　　顾亦舒的所有感觉也好像在这一刻静止了，她的双脚似灌了铅一样，沉甸甸的，抬也抬不动。手里拿的一包行李好像有千斤重，拎着它十分吃力。她的睫毛也好沉，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好呛，她感觉要承受不住了。

　　直到一个声音过来，“舒舒。”

　　是他，是那道光，又向她照了过来。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来，映入眼帘的是少年俊俏的脸庞。可今日，他好像也失了几分光彩。他染上了人间的雾色。

　　“钧儒哥哥，你要记得我们的约定……”她带着哭腔，眼泪也不听话的跟着掉了下来。

　　“恩我记得，我一定会去找你的。你要乖乖的，知道吗？不要把我忘了，知道吗？”

　　“我知道，我绝不会忘记你的。钧儒哥哥，你一定要记得来找我啊......”

　　“我一定会的。你快去吧，火车要开走了。”

　　“钧儒……”她哭着用尽了全部力气抱住他。

　　不过仅短短一下，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受对方的温度，她便逃跑似的转身跑进了雨中的车厢。

　　留下原地傻傻站着的男孩，放下了刚刚抬起的双手。他盯着车厢里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双手不自觉的握紧。

　　舒舒，总有一天，我能光明正大的站在你身边......

　　顾亦舒落了座，靠在窗户边上，不停地流眼泪。她看着窗外逐渐模糊朦胧的他，不舍之情如同潮水一般向她涌来，将她淹没。

　　她大声朝着窗外的他哭喊道：“你一定要记得我们的约定！钧儒哥哥，我会等你的！一直等着你！”

　　再见了，南京，这座古城留给我太多回忆了，太多割舍不下却依旧要割舍的东西......再见了，我爱的男孩，下次再见你......不知是何年何月。
　　　——顾亦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