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归矣》Meow妙章昇静

5、云世

　　01

　　拾梨是一只不知道混了多少血的半妖。

　　虽然不知父母，但拾梨其实过得很开心。从她有意识起，就生活在被称为仙境的须弥山中，由整座山中的妖灵们扶养长大。

　　也因为是须弥山中唯一的幼崽，她被长辈们宠得矫矜肆意、胆大妄为，俨然是须弥山的小霸王。

　　02

　　但是这样的拾梨也会有怕的人。

　　在山之东阿的溪流之畔，永开不败、如云似雪的梨花林中，有一个喜欢扮作少年的少女。

　　她喜欢穿深深浅浅的青色衣裳，束着男子才会梳的发髻，永远温和微笑，墨绿的眼睛犹如翡翠。

　　她在梨花林中梳洗、用膳、看书、绘画、练字。在雪白花瓣纷飞里和自己对弈。在每一个太阳升起和落下之时为花圃中再不开花的绿植浇水松土。在繁星与月之下窥视天际的星轨。

　　梅姨说，那是山主。

　　那是在云世三域混战之后，在战场上将自己捡回来，予以新生的须弥山之主。

　　可拾梨还是怕她。

　　尚且还年幼的半妖站在梨花林外，看着那犹如仙人般的人唇角挑起的温柔弧度，只感到让人窒息般的畏惧。

　　从那时起，拾梨就知道，山主没有心。

　　她哭着跑回去跟梅姨抱怨时，被赖在梅姨身边不走的狼叔叔好一顿嘲笑。

　　拾梨被气的不哭了之后，看着狼叔叔想，他从来没有笑得这么难看过。

　　像一朵快枯萎的、被撕碎了的、又生生沾起来的花。夜晚时透明的露珠顺着缝隙无声无语。

　　03

　　或许喜爱和害怕偶尔也是双生兄弟。所以拾梨最怕的人是山主，最爱的人也是山主。

　　她每天有大半的时间都要沾沾自喜的躲在梨花林外，等到功课的时间到了，再被凤叔叔和凰姨捉回去，苦着脸念那些深奥的东西，念完了则需要背诵。当然，对的时候有奖励，而错了，也会受罚。

　　山主是这世间最温柔，也是最冷漠的人。

　　拾梨学水行术的时候，直接被敖哥哥从山的瀑布顺着溪流扔了下去，呛了好几肚子的水。

　　她恨死了那个男生女相、认为自己永远是青葱少年而不许她唤他敖叔、哈哈大笑的看着自己在水里扑腾的老龙。

　　那时拾梨像个死半妖一样从溪流飘下去，路过梨花林时，正翻阅着古籍的山主轻笑了一下，在她翻着死鱼眼的脸上放了一束正绽的梨花。

　　清香扑鼻，几近气炸。但不敢报复。

　　后来有一次拾梨趁着敖哥哥化作原形冬眠，悄咪咪的剪了他一撮胡子。但不知怎么的，操作不当，他当了春、夏、秋三个季节的秃子。虽然拾梨被他满山遍野的捉住揍了一顿，但她还是很开心，终于报了一扔之仇。

　　然后梅姨给拾梨治疗和配药的时候笑着告诉她：“阿梨确实只剪了胡子，至于秃了，是山主在给你出气。”

　　彼时拾梨想，梨花确实很香。

　　04

　　拾梨二百岁的时候，正逢上域寻真书院对整个云世招生。牡丹姨和雀叔比比划划，觉得拾梨这个小霸王还是需要受到打击。

　　于是一觉醒来，没有和长辈们告别，拾梨就独身一人到了寻真书院，成了一名新生。

　　拾梨有了一个室友，文文弱弱的姑娘，说话也弱声弱气，笑起来脸颊上有一颗浅浅的酒窝。但在拾梨和上届的学长起冲突，几乎打起来时，她瘦小的身体却很坚强的挡在了她身前。

　　她想起离家前雀叔温润的面庞，手轻轻的揉着自己脑袋说：“阿梨需要朋友，有的东西是我们教不了你的。”

　　确实让人感动，心中一暖。

　　被夫子在长廊中罚站的时候，拾梨大声的冲着室友喊：“伽倻，以后我罩你！”

　　很久以后拾梨回想，只觉，幸当时年少。

　　05

　　拾梨完全适应了寻真书院的生活后，经常在藏书阁里遇见一个男子。她本以为都是悄悄逃课来阅读的同道，便没有多在意。直到那人叫住她。

　　锦衣华服，眉目温和，翡翠般墨绿的双眸。带着五六分与山主相似的面容。

　　拾梨愕然的歪歪头，有些不知所措。

　　“……苳婀近来可好？”

　　拾梨不由得重复，反问：“苳婀是谁？”

　　男子默然，无声的摇了摇头，不语。

　　他华丽的锦衣如染了沉沉夜色，显得面目粘糊不清。

　　后来的后来，拾梨站到了生灵的最高，一统云世，自号称帝，手握着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权柄。却再也入不了须弥山时，亦这样问他，问自己的手下败将，问上域曾经的君主。“苳婀是谁？”

　　可这时候，拾梨只点点头，见他不再开口，就自行离去了。

　　那么，苳婀究竟是谁呢？

　　云翎楼中买来的情报，藏书阁内呈横的历史，云世众生口口相传的秽语。

　　苳婀是曾经上域一代天骄的帝姬，是上域之主东卿唯一的嫡女，是痴恋须弥山主彧君不得的情痴，是为情自绝于留河起源让三域几近崩塌的云世第一人。

　　满身罪孽，不知轻重。

　　于是疑惑皆休，不再质疑。寻真书院的女学生微笑着摇摇头，为自己超乎寻常的想象力无奈，亦无语。

　　也只是相似吧？

　　然后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沙粒般沉到了溪流底，缓缓遗忘，再无觉察。

　　06

　　时间是至宝，不知不觉间就让牙牙学语的孩童变成了窈窕淑丽的女子。

　　百年历练，在寻真书院变得愈发没皮没脸的拾梨跟个纨绔子弟一样的抱上了风姿绰约的梅姨，嬉皮笑脸的和长辈们打招呼。

　　也因此在她刚回家的那一天，就受到了自家长辈们热切的一顿竹笋炒肉的欢迎。

　　你长辈到底是你长辈。古人诚不欺人。

　　彼时乌发青衣的山主正于梨树下与自己对弈，翡翠似的墨绿眼眸含笑，黑色的棋子衬着白皙纤长的手指愈发的精致如玉。

　　悄无声息地赞同，梨枝悄悄照着脸猛抽。

　　三百岁的孩子早恋，带着二百五十来岁的鬼族少君回家，不抽一抽也着实过分。

　　曾经男扮女装混入寻真学院的伽倻乖乖巧巧的朝前辈们和山主行礼，半点不似拾梨的混账。

　　这明显是自家的白菜拱了别家的猪。于是梅姨他们对着伽倻笑得愈发的温柔了。

　　07

　　光阴不存，时光永寂。

　　在伽倻因鬼族的内乱而死在拾梨怀中，她满身仇恨的为了离开须弥山打伤梅姨她们时，山主站在离开须弥山的必经之路上，问她以后是否会后悔。

　　拾梨愤怒的反问：“那苳婀死于留河，你是否会后悔？”

　　风止云寂，落叶纷飞似翩跹起舞。青衣的山主垂下蝶羽般的长睫，广袖抚过金黄的地面。

　　“不。”

　　“我只是在做一个梦。”

　　山主看着拾梨匆匆离去的背影，于灿烂的阳光下低语，唯有清风窥见丝缕。“我不爱他。”

　　“苳婀只是赢了赌注，输了半生。”

　　曾经骄傲的上域帝姬从不信有人会为了众生而不要自己的命，所以苳婀拜了师，赌了命，输了彧半生，将自己活成了他的模样。

　　08

　　许久许久之后，须弥山前，东卿半跪在地上，抬起头看眼前这无家可归的云世如今的女帝。“苳婀是谁？”

　　“苳婀是孤的女儿，彧的弟子，梦的主人。”

　　“云世，只是神明的一个梦啊！”

　　“所谓留名青史者，流芳百世者，遗臭万年者。”

　　“须弥不归。”

　　“云世的存在是一代代须弥山主用命来填的。”上域曾经的君主说出这个足以震惊世界的秘密后，阖下眸。“孤见不了苳婀，一如你回不了须弥。”

　　“尽管孤是为了云世众生舍弃她，你是为了复仇以及理想短暂的抛下了须弥。”

　　他看着女帝震惊至极的模样，讽刺的笑：“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忽而一阵清风袭来，捧着梨枝的白衣使女显出身形盈盈一拜，语声柔和的请她们离去。

　　眼波辗转，眉眼柔媚。

　　使女望着他们离去后，便化作一朵雪白的梨花，飘然坠下。

　　09

　　须弥山内梨花林中，深青色广袖衣裳的山主淡淡的看着手中玉杯里琥珀色的酒液上飘着的那朵梨花，思绪翩飞。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当初老师去后，山中妖灵在梨花林中见到她时那种又哭又笑、生怕她随之殉情的可笑模样。

　　她醉醺醺的想，我才不喜欢老师。

　　杯盏坠落在地上，酒液混着梨花瓣凝成少年清癯俊美的模样，分明冲她温和地笑，却一碰即碎。

　　“只是因为，苳婀绝不会牺牲自己拯救世人。”

　　“所以，我是彧。”

　　酒意的朦胧层层褪去，恍惚是千年前荒火燃烧的战场上，哭泣着的孩童在地上攀爬。

　　于是青衣的山主半蹲下，对着孩童伸出了右手。

　　“吾名彧，汝可愿与我归须弥？”

　　附：

　　云世分三域，为上、中、下，皆为虚幻。有留河蜿蜒，聚土汇灵，其间万物生，杂而居。中域有一须弥山，灵源厚盛，众妖灵聚处。山主传为少年模样，名彧，喜清风明月，惯于须弥山侍弄花木。时人不识。

　　——《三千九界·云世说·须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