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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雪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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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狱城天夜氏灵子挽千衣虽非修炼傀儡之道的傀儡师,身侧却常年有一傀儡相伴。据传,那是他亲手杀死的情人。
挽千衣第二次听到这话,是在兄长沈喑和薇坊坊主嗜薇的婚宴上。
没有人知道黑眼红唇的少年灵子,在那一瞬间心如刀绞。连牵着傀儡的手都无意识地多用了几分力。
事实上,自前·天夜氏少主天夜一剑冰冻了幽渊皇城寂州在内的睌州、寂州、堼州三州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在挽千衣面前提过千凌了。
千凌。紫凌国四大家族中千家曾经的少主,与有苏雨劣并称的“京都双姝”。
挽千衣唯一的情人。
亦是让沈夜衣一夕之间死去的人。
*
狱城天夜一族是嫡神血裔,千岁举行成人礼。不设宴不庆祝,只以封印收敛了修为容貌,在紫凌星陆上来一场说走就走的远行。过则生,不过则死。
而挽千衣初识千凌,尚是他的成人礼。
那时他的名字仍是沈夜衣。还不是天夜一族至高无上的灵子。只是沈喑的幺弟,狱城的小公子。
天真,娇憨,愚蠢,还带着不自知的傲慢。
唯一一点特殊的,是三千红尘决离帝君沉睡前“挽却千秋不及衣”的批命。
然后在魔禁之森,漆黑长发的少年抬眼望去,便瞧见一个女子。
眉目平凡,瞧着却极大气朗逸。着白裙,青发半束,乌墨的瞳孔平静如水。
天光水色,绿树云影,枝繁叶茂,蝉鸣不止。
或许是环境太美,是以,一见钟情。
*
千凌是千家掌权的少主,却并没有那种极盛的上位者的威压,亦不像一个世家贵女,反倒像一个江湖侠客。
她从不耽于酒色。
亦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面对一个极漂亮的少年的仰慕该如何去做。
那个名叫叶依的黑眼红唇的灵族少年,求她娶他。
于是鬼使神差的,对上那双黑曜石般明亮的瞳眸,便应了。
彼时是千凌的友人有苏雨劣死于鬼族刺杀后的第两百年。
在人族和鬼族又一次交战的间歇期间,重伤的千凌娶了那个柔弱美丽却救了自己的少年。
拜了天地,祭了嫡神。
听他用故族的语言唱故土软绵悠长的名唤千衣雪的小调,篝火映照着少年惊艳的面庞,漆黑的长发泻地满身,重叠的阴影摇摇晃晃。
恍惚在瞳眸里看到深紫的流光。
*
狱界半隐世很久,很多习俗不同于紫凌星陆的诸族,仍和曾经的神祇们相同。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天夜一族没有嫁娶的说法。
骑在天玄马上,环抱着女人劲瘦的腰,挽千衣笑地弯弯眉,偷偷想,这是我的情人。
是我魂之所倚,情之所依。
*
千凌剑术使的很好。
但挽千衣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执剑对着自己。
黑眼红唇的少年有些发愣,许久才开口,似是不敢相信:“姐姐不信我?”
“我该信你吗?”女人反问。“叶依,你说爱我,嫁给我,只是为了杀死我身为神祇转世的妹妹吗?”
“这都不重要了。”千凌的声音平静。“好歹夫妻一场,我不会杀你,但鬼族和人族的战场上,鬼族绝不能再多一个神阶。”
所以要废了我吗?
挽千衣弯唇:“……我身上有临霜,姐姐,没有修为抑制,会死的。”
临霜是鬼族皇族的血脉咒术,除皇族之外,众生触之皆亡。
挽千衣身上有这道咒术,是因为他替千凌挡了鬼皇一击。
“殿下多虑了,百年不知殿下名讳,是千凌的过错。”
“倒不知殿下复姓连锦,名何?”
鬼族皇族,复姓连锦。
当今鬼皇之名,即为连锦羽洛。
只一刹那,少年便红了眼。
*
鬼族没有眼泪,再难过也没有。是神罚。
而天夜一族也没有眼泪。是神恩。神说,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让祂骄傲的宠儿们难过。
可事实上,鬼族皇族就是天夜一族中的叛徒。其先祖与天夜氏夜梵一同诞生于嫡神的指尖。却因不满足于神明的赏赐,对其创造者拔剑。
挽千衣看着昨日还与自己缠绵悱恻的情人,眼角绯红,心底却凉透。
眼泪和伤心,本就是不沾边的事。
却足以让他辩无可辩。
*
挽千衣醒来,看见与自家兄长忘年相交的幽香茗。那个被世人称为神医幽冥,可以“医死人肉白骨”,却在霾山隐居的,口头禅为“不医死人不医活人”的九重天医仙游家的嫡女。
幽蓝色的伤疤覆盖了大半张脸,只可看见琼鼻樱唇,灰白的头发犹如槁素。足以去吓哭小孩子。
“和吾做交易吗?”捣着药的古怪医者忽而问。
漆黑长发的少年歪歪头,从前古灵精怪的眸子里一片沉静,却微微含着询问。
“你一千年未曾长大,如今……区区百年,竟如此……”
“夜衣,与吾做交易吗?”幽香茗似笑非笑:“给吾你的天赋,吾替你救千家那个半神。你该知晓这世间,除了吾,没有任何人能够帮你。”
“……兄长与我说过,不许我与你交易。你总是变着法的骗天夜一族的后人。”
“那做吗?”
“做。”
*
挽千衣的血脉天赋是瞳术。直达规则,窥世界本质。
天夜一族绝不允许这样的力量外流。幽香茗也知晓。
于是挽千衣当了两百多年的瞎子。在霾山替幽香茗看护药田,顺带拔除深入骨髓的临霜。
七日一次,拔血放毒。每一次都是可以让普通人类成为干尸的血量。
那时少年苍白着面容,唇无血色,眼眸空茫,努力回答医者为了让他集中注意力的问题。
“为什么……我眼里,没有……夜氏的,象征?”少年弯弯唇。“……因为,神明……偏爱啊。”
挽却千秋不及衣,
余愿岁月浅沾襟。
万千造物生生世世所渴求的东西,他一出生就有。
*
山中不知岁月。
千家弟子带二小姐千莞入霾山求医之时,是挽千衣离开千凌的第两百年。
他们见到少年,几乎控制不住恨意。
千莞神力外泄,近乎疯狂地质问幽香茗,为什么医治鬼族。质问“叶依”,怎么还配活着。
她的长姐陨落,不是死在鬼族和人族的战场上,而是死于刺客的刺杀。尸骸被挂在战场的城墙上,极尽羞辱。
杀她的人有着和“叶依”一般无二的容貌,是鬼皇之子,名连锦漪。
“连锦漪,你知不知道长姐当年为了放你走在家族那里担了多少责任!你知道她有多爱你吗?!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杀了她啊!!!你不会内疚——”
“唔……她死了?”古怪医者打断半神的质问,声音里含着不沾己身的漫不经心的笑。“多正常的事啊。毕竟,渎神者哈!”
“……你在生气啊?!”幽香茗回头,低叹道:“夜衣,介意告诉吾,你究竟是因为自己的情人死了,还是因为鬼族僭越你的容颜而生气呢?”
漆黑长发的少年站在神医身后,青衣,红唇紧抿,眼神无光。他原地跪坐,弯下腰,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心口。
真疼啊,那时挽千衣想。
他从没有想过,得知她的死讯,居然会比生生刨骨滤血还要疼。
*
嫡神给了自己宠爱的孩子一切。
在诸神早已陨落远去的今古,人们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真正的意思,以为它仅仅是形容。
直到黑眼红唇,容貌惊艳美丽的夜氏后人因为极致的悲愤,停止了整个紫凌星陆的时间。
众生皆知,时间已停滞。亦皆知,时间皆流淌。
在夕阳日落,遍地血火的战场上,在人族和鬼族的注视下,漆黑长发的少年红着眼,给自己挚爱的情人收拢尸骸。
“我其实想哭一哭的。”许久之后,挽千衣对着缓步而来的兄长轻声说,语带轻软抽噎。
整个人笼罩在玄色斗篷里的男人探出一只手,揉揉少年漆黑的发。
寂静的目光却无视空间的界限,直直落到那个与挽千衣容貌相似的鬼族皇子的身上,如同看待死物。
*
三千红尘的帝君沉睡在狱界的浮灵宫是鲜有人知的事情,即使在天夜一族中,也是隐秘。
黑眼红唇的少年一步一叩首,跪满了三千阶梯。半身鲜血唤醒沉眠的神祇。
“你要复活一个死人?”彼时神明噙着缱绻温柔的笑:“这显然违背了「不可复生死者神约」。”
“……我寻到了她一线真灵。”少年跪在浮灵宫大殿,嗓音涩然。“求冕下……开恩。”
“你叫什么?”语调漫不经心。
“夜氏沈夜衣。”
“沈?”
“是。兄长养我长大。”顿了一下,少年补充道:“我兄长是沈喑。”
决离无所谓的点点头,宛如绸缎的及腰墨发四散,发尾染着点点的金。
长睫敛下,半掩住那双苍蓝色的极美丽的瞳眸,沉凝,遥远,恍如将九天上的苍茫色泽汇聚。
“以身养灵,以灵聚魂。”
“挽却千秋不及衣。”神明纤长白皙的指尖轻轻挑起少年的下颚来。
透明无色的血液从腕上滴落,像亘古创世时融化的玄冰。
“日后,你便唤挽千衣。”
于是从此,紫凌星陆少了一个祸乱人间的蓝颜祸水,狱城少了一个天真任性的小公子,三千九界多了一个神裔,天夜一族多了一个灵子。
*
很久很久以后,黑眼红唇的少年灵子在热闹的婚宴角落里,听着那些无知却勤于口舌的人谈论自己的是是非非,却只绯红着眼角,无声地亲吻自己早已死去的情人。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只是挽千衣从来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