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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怀略不世但知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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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淮水里钓上的鱼,阿母给烹过几次,韩信自生下来便没尝过第二种肉的滋味。而当生肉的气味突然笼到他面前时,他却发现,自己难以忍受。
“这长身挺立的,还带把宝剑,别是来巡视的吧!咱得管人叫什么?对,公子来着!”
又一人声音紧跟着响起:“阿山,你这话说得倒错了。听说他祖上本来就是庶出,混到他爹那连名分都丢了!破烂叶子把自己当块美玉,咱们却不能跟着瞎啊!”
韩信解下腰间剑,攥在手里。
那叫阿山的双臂一抱:“我这人啊,最见不得虚伪,现如今有个胆小鬼成日里鼻孔朝天,从我眼前过……韩信,可敢刺我一剑?”
手指一弹,剑锋出鞘。
“是条汉子!”阿山声音清亮十足,“过来刺!当然,你要怕吃官司,蹲牢子,我也不绝你路。低下头,哪怕像条狗,人也能活着。”
他两腿叉开,看着对面之人终于正视自己。
四周一片寂静,众人屛住呼吸,脖子都伸得颇长。
韩信跪了一条腿,众人立刻瞪大了眼,张圆了嘴;他双膝触地,有妇人揽过自家幼童,撵着回家去。
这般奇耻大辱,拿眼看了,便觉得自己的眼睛被脏了。
韩信背对着那屠户,没回头,走了。这一走,他并不能像那日离开南昌亭长家时一样轻松决绝。
从那以后,韩信再不能近旁人十步之内——所有人皆会像赶苍蝇一样赶他。
他在河边钓鱼,亲耳听见一位母亲训自家孩子,因为那孩子学不会搓鱼饵;“不学本事你想干什么?无所事事,再学那韩信当个‘胯夫’吗?”
韩信左手在土里画了四条竖线。
他跪过父,跪过母,跪过那位好心的阿母,第四个人,跪的是个嚣张屠户。
……
项家军过淮水时,韩信给自己扎了一个高高的发髻,绑头发用的是根结实的芦苇,拿上一柄剑,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几个一同来投军的青年低声议论他,不时嘲笑一番,韩信眼睫动也不动,候在一边像尊雕像。
挑人的士兵喊他,道:“及冠了?”
韩信颔首:“上个月。”
“咦,这我倒听李家大娘说过,她听闻你是二月的生辰。”那聚成一堆中的一人话讲了一半,抽身出来,朝韩信喊道。
“我……”韩信第一次瞪过去,目中射出两道寒光。
“谁许你插话!”那士兵厉声大喝,接着问,“有字吗?”
“父母没得早,无人取字。”
“带着把剑,会武吗?”
“……不会。”
士兵点点头:“去领东西吧,战场上刀剑无眼,跟着老兵,先磨练磨练。”
韩信稀里糊涂地就混入了项家军底层。其实不然能怎样呢,能有高官要职掉下来砸他吗?
韩信领了兵器盔甲,回身撞见早上那士兵,他恭敬一礼,道:“多谢。”
士兵摆摆手:“差几个月有甚要紧,出来谋生路,都不容易。”
韩信点点头,跟着领他的老兵去了。
韩信在项梁手底下当了几个月的闷葫芦,天下合力灭秦,楚军首当其冲,行至一个雨夜,项梁带领大军围攻定陶时,韩信终于想爆发了。
他觉得迄今为止打的每一场仗,自己都被主帅调得直迷糊。
韩信不想打了,他想带军撤退,可没那个权利。
“不晓利害,帅有少虑之危;士卒怠惰,心浮气躁,而帅有不察之失;拥战绩以为勇,而不辨自身之勇,帅有骄矜之过;调兵滞缓,练兵松乏,帅有无力之患。”
韩信越想越义愤填膺。其实项梁何至于此呢,只不过此时他在韩信心中的形象,已一落千丈了。
终于,秦将章邯率人袭楚军大营,逼迫项梁上演了一出英雄末路。上将军的尸体轰然倒地,胜者望着逐渐远去,淡成一条血线的残兵,不再关心这条微不足道的漏网之鱼逃向何处。胜者的凯歌下,曾经的同伴白骨与敌人血肉混在一起,铺就一马平川。
收编那日,韩信第一次望见了项羽,初见便直觉他身上有一股气与项梁甚像,于是半点好感也未生出,呆在军里,比之前更像个闷葫芦。他在沙土上写兵法,扎几片叶子拟战车、人马,往往没排上几个来回,就被风吹得一脸沙,拧得乱七八糟的树叶全不见了。
一只手把个“草叶骑兵连”递到他眼皮底下,爽朗音色里透出些许不拘小节来:“你倒挺有童心啊。”
韩信抬头看他一眼。
他其实有点想和这人说说话,但他没有,拂平沙土,重起一行。
钟离眛看他默兵书,心里略吃了一惊,想想却道:“一介小兵,读这些有什么用?”
“项梁将军熟读兵法,上个月死了。”
“……我且问你,将军何故兵败?”
“无自知之明,却怀耸天之志,敌军不必卑而骄之,放之任之而已。”
钟离眛一边搓手一边踏前一步,正踩在韩信写了没两句的兵法上,他兴奋得毫无察觉,冲人扬扬下巴:“我姓钟离,单名一个眛字。小兄弟哪里人,姓甚名谁?”
韩信把手中树枝就地折成两半,抬起脸,弯眼一笑:“淮阴,韩信。”
遥想平生逢知己,当年尚不识结局。
莫如不遇,点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