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乙丙丁》夜壹

2、（2）考验

　　一个月后，城市入秋，天气渐渐转凉。
　　在办公室呆了一个月，除了熟练掌握这影印机的各项功能，受着被别人呼来喝去的窝囊气。褚绯连客户资料都没有瞧过。看着别人忙忙碌碌，壮志难酬四个字时时跳进脑海。褚绯很丧气，整个办公室的前辈们，仿佛都很有默契地拿她当作小妹来使唤，端茶送水、跑腿外卖，却绝对不让她沾染任何业务。

　　程炜驰只当她是个实习生，有兴趣的时候会来问候一声，没兴趣的时候正眼不瞧一下，是啊，他们都是大忙人，自己又算是什么。如此下去，时间一到，乖乖卷铺盖滚人？一直以来一步一步奋斗过来，慢慢实现的人生计划，难道到这里就划上休止？每每想至此，她就很不甘心。从小到大，从学校到实习公司，谁不是对她的能力赞许有佳？怎么到了这里，就整个不上轨道？是她不够主动吗？时常找主任自动请缨，却总被哭笑不得的理由搪塞过去。她是一个被逐渐边缘化的人。

　　众星捧月的场景日日重复上演，程炜驰说一，没人说二。程炜驰指左，没人向右。程炜驰说她褚绯不行，谁都认为她褚绯不行。闲言碎语四起，各个都说她呆不过三个月。是，绩效考评末尾垫底的她，能呆过三个月，除非祖坟冒青烟。

　　某日，手提外卖，在电梯里遇到夏晓语。
　　“给同事拿外卖啊？”她明知故问。褚绯虽心生厌恶她的落井下石，还是微笑。心里默念一百遍，如此俗事，不可计较。
　　“哎，这金融危机的风暴真是让人招架不住。”她对着电梯门摆弄刘海。
　　“怎么？”褚绯等待她又要丢出什么劲爆的言论。
　　“你不知道吗？公司要裁员，部门精简啊。”言语一出，议论四起。她看到晓语满意得微笑点头，看来是很满意自己的消息灵通。却没有想过，她这“啊”一声，让某些人是如何无援绝望。
　　褚绯的心一沉，裁员，要走的人首当其冲恐怕就是她了。心里很不知味，却也没有说什么。
　　“你们部门似乎要砍掉20%。”晓语打量一下褚绯，清清嗓子，“不过，恐怕你也不用这么担心，反正看样子你本来就是要走的。一般性首先拿办公室的闲人开刀。”说完手抹脖子，吐吐舌头……
　　“是啊。”褚绯低垂下头，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力不从心。

　　前天夜里，妈刚被单位裁掉，唉声叹气之余，庆幸还有她这个女儿在大公司拿工资，生活也算是无忧。看着妈一脸宽慰的神情，她又怎么忍心说自己危机重重。本来以为一个人可以扛起这个家，如今噩耗一来，实在让她不知道自己如果失去这份工作，在这个世道里，还去哪里找这样的待遇，在这个世道里，“大学生”，从宝，到草……

　　十三楼到，她冲出电梯，简单做了一个决定，既然不甘走，那就不折手段留下来。
　　她分发掉外卖，坐在办公桌上，赌气似地写下一排字：天要我亡我偏不亡。

　　她偏偏就要留下来，偏偏就要在不合适的地方生存下去。世间事，如出一辙。一遇问题，就拿不适合这样的借口自欺欺人，恐怕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下场。这样的觉悟，从高考填志愿开始，当别人都不看好她的时候，她就偏偏要人家跌落眼镜。

　　“程经理，徐萌告病假，今天谁主持新闻发布会？”老秘书莫文慧抱着文件夹一路跟着程炜驰出了电梯，走到办公室。
　　“我。”程炜驰拉开百叶窗，松开领带，眼睛瞟到那个女人从电梯里出来就一个劲在角落里闷声不吭，跟平时一上来就拼命积极，殷勤不断的作风有点出入。看来她真的也算是认清现实状况了。“叫新闻组的陈珍进来。”他开口。
　　“好。”莫摊开文件夹，“这是我们部门这个月的绩效考核，人事部让你尽快拟一张名单。”
　　程炜驰点点头，示意让她出门，他站在窗边，视线没有移开过褚绯。脑海里闪过刚才她应对夏晓语冷言冷语时的姿态，是不是自己定论下得太早了点。

　　“程经理，叫我？”陈珍是新闻组组长，负责公司对外一切媒体资料的撰写与新闻采编。名校新闻系毕业，典型的强硬派OL，跟着他上过刀山下过火海，应对过再难缠的媒体非难，是程炜驰最得力的助手。他简单交代发布万盛裁员的新闻发布会事宜，陈珍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

　　“你觉得，这个办公室的人有几种？”他说。
　　两个人扫视办公室一周，清一色的女人，清一色黑色套装，有的人手握听筒，满脸笑意，笔下却是对对方每一句话深意的揣测；有的人表面漫不经心，看时尚杂志，涂指甲化浓妆，脑子里转溜着的却都是如何设圈套狠狠套牢约会对象。个个看似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这么多年来，却都磨练成辣手老道，口蜜腹剑。

　　“留下的，与留不下的。”陈珍淡定地回答。她注意到他的视线停在那个角落未曾移开过。
　　“你觉得她留得下留不下？”程炜驰问。
　　“你不是一早就有了答案。”陈珍喃喃，盯着程炜驰看。办公室外，那各个所谓“菁英”，不都是他亲自挑出来。

　　“我有点动摇。”他这话声音轻的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脑海里回想起某些人给他的理由。

　　褚绯看到陈珍和程炜驰双双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慌乱得挺直腰杆。他朝她走去，丢下文件夹，“一会儿，你跟我去现场。”他准备带她上位，给她一个机会。褚绯一惊，没有想到他无缘由得这么待见她，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翻开文件夹，实实在在写着“新闻发布会”的流程案。

　　“我该怎么做？”她心一热，满心欢喜。“不该是我教你……呵。”他本来想严肃点，但是看到她摊开的本子上写着“天要我亡我偏不亡”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笑什么。”褚绯纳闷。“没什么，希望今天五点以前，你是好好活着的。”他任重道远似得拍拍她的肩膀。他清清嗓子，“有不懂的，就去问那边的陈组长。”说完，头也不回的出了办公室。

　　褚绯梦想过N次自己临危受难的镜头，她自问有这样的实力可以把事情做到尽量完美，但当这一天真正来到的时候，突然却慌乱了手脚，她不知道该从何开始。她真的拿着文件夹傻傻呆呆跑去问陈珍，对方却只是用笔头敲敲文案，“上面都写着。”陈珍是何其不爽，自己辛苦做的企划书，就被这么个丫头给无理由得拿去，程某人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提携后人？“下午两点开招待会，现在已经是一点了。一个小时之内，联系各大媒体？布置会场？写发言稿？”褚绯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但心里是很乐意的，好歹，自己被重视了，忙碌是充实的。

　　“放心，这些事情，都不是你做的，你只要过去旁观，端茶送水就可以。”无端端，一盆冷水淋得她打颤。她放眼看过去，各组负责人陆续从座位上起身，朝会议室走去。“让一下。”陈珍冷冷地说，擦着褚绯的肩膀，把她丢在身后。她真想挖个洞钻下去，以为自己是根大葱，原来只是棵蒜苗。

　　她坐在后台偷瞄着闪光灯、摄像机镜头对着台上闪闪发亮。人事部经理、总经理、纷纷上台，总经理念着公关部一早草拟好的新闻发言稿，然后就是答记者问。

　　“请问，万盛此次大裁员，是否是应对金融危机的自保行为？早有传言，万盛经营严重出现亏损，有被收购的可能，请问总经理，你们对此有什么看法？”
　　“此次大裁员，势必对社会大众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与年前万盛承诺的不在这种形式下不裁员，是否自相矛盾，出尔反尔，企业信用何在？”
　　“节衣缩食，万盛是不是没有信心应对市场缩水，准备捂着被子过冬？没有更好的应对政策吗？不怕股民失望吗？”
　　记者的问题个个针对万盛的企业形象。

　　“额……我们说……我们不是因为金融危机……”总经理开始支支吾吾。
　　程炜驰眼看情况不对，探过身子，挪过话筒，“确实是因为金融危机，我相信在座的各位所代表的媒体单位也有这样的顾虑与对策，裁员对企业来说的确是一个自保的好方法，但是万盛承诺一直以来都自觉担负着各种社会责任。至于此次裁员，只是公司体制改革的一部分，每个公司发展的不同阶段，为应对外在的挑战，都有自己的改革与变动，因此，所谓自相矛盾一说，只能说我们是遵循发展的规律。常常更新自我，坚决不固步自封。创新，是我们企业的文化，在未来的几个多月，我们公司即将推出一系列新的产品，详细资料，稍后发送至各位记者手中。至于所说的企业信用，我们相信，市场上，万盛的产品质量那就是铁一样的事实，从快消到食品，我们始终坚信，口碑源于生活。”

　　四两拨千斤，适当转移话题，适时促销自己……若仔细推敲，他根本没有仔细回答人家的问题，但是，一旦思路如排山倒海似的下来，人家也就懵了，以应付和推销自己为主，这就是发言人，这就是程炜驰。

　　中间休息，十五分钟，褚绯给台上的人换水。程炜驰叫来陈珍，“把刚才那个记者的路子打探清楚，回头跟他们的总编约顿饭。以后别让问这种敏感问题。”随后，程炜驰又和总经理耳语几句，言罢，总经理就起身，拉开椅子，向众人致歉离开。台上只剩下人事部经理和程炜驰两个人，三个杯子。

　　“这要不要撤下去。”她指着那个总经理的椅子低低地问。程炜驰抬头看她一眼，他差点忘记了这姑娘，忽然眼珠一转，“不用了。你坐着。”“嗯？”褚绯大吃一惊，“你开玩笑的吧。”
　　“那你敢不敢？”他向台下望一望，又回过头来盯着她瞧，只见她的表情好似很矛盾，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聚光灯与镜头？她向来习惯躲在台后工作，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走上一个舞台，对着媒体，侃侃而谈，就像他一样？
　　“就坐着呗，当是见识见识。”人事部经理笑盈盈看着她和他，看程炜驰的眼神就似乎在盘算什么一样。

　　她咽一口口水，“那好吧。”心里既是期待，又是害怕。这机会来得太过突然，让人无从招架。她下意识地想去拨弄头发，程炜驰干笑两声，“放心，我会帮你的。”他不去瞧她，他知道她会恨他，他要她永远记住这一天，这一瞬。

　　他招呼各位记者准备进行下一部分，“接下来，是我们万盛人事部经理做具体的人力资源报告，然后是我们首批被‘裁’员工的发言。”

　　程炜驰说完最后一个字，褚绯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偏转过头去看程炜驰，希望得到回应，对方却连表情都未变化一下。为什么要这么整她？她不解，她愤懑，她无奈。右边是人事部经理已开始的发言，台下是摄像机与忽闪忽闪的闪光灯、聚光灯。眼前是一个连正眼都没有再看她一下的魔鬼。呵，她是何其天真、何其愚蠢，以为他是真心真意来提携自己？！简直痴人做梦！

　　他把话筒移到她面前，“你可以发言了，褚小姐。”
　　褚绯深吸一口气，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谢谢程先生，各位，首先……”她顿一顿，“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无论怎么样，我尊重公司的决定……”她说不下去了。
　　她多么想一股脑儿把这里的不好倾泻而出，她多么想一股脑儿数落这里的种种不好。但是，当她一想到电视机那头，如果妈妈看着这样的画面，她应该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像泼妇一样骂街吧。

　　她端坐在座位上，没有说话，她本来想就这么跑出去，但是，她知道，做戏要做全套。直到十分钟以后，整个发布会结束，记者陆陆续续收拾家伙，准备离开，她还沉默在座位上，手背上滴落的满是泪。
　　有人拿纸巾来伸手来替她抹去眼角的泪水，有声音从台下突然传上来，“程炜驰，你还不跟她说明情况？小姑娘都被你吓死了。”
　　他在她面前笑起来，“从明天开始，做我的助理。别吃的满手油腻就来上班。”
　　“什么？”她抬头对上他的眼神，有点怨恨，夹杂着不可思议，“再说一次。”他扬扬眉毛，没有回应她。
　　“傻丫头，刚才是内部录像，他在考验你呢。”人事部经理拍拍她的肩膀。

　　考验！？褚绯瞪大眼睛，看着程炜驰：“你觉得这样很开心吗？”她起身，低声抱怨一句，“神经病。”然后，头也不回的奔出会场。

　　“你玩过头了，把人家弄哭了。”
　　“这点委屈算什么？做这行，更委屈的多着呢。”他淡淡地说。
　　“我就说这姑娘行吧。第一眼看到她，那感觉就跟某人像。你这次不会玩过火了吧。”
　　“不知道。”他望向人去楼空的会场，茫然，他真的不知道，他总是不知道什么叫恰如其分，什么叫过犹不及。

作者有话说

　　哎，随便写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