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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缚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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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缚灵
新来的实习生叫燕西,据他自己说是个没什么内涵的名字,单纯好听而已。
他是个长相干净漂亮的小伙,赭褐色的眼睛总是遥遥盯着店门外那方浑浊天宇,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到陈年喊他时,他又回过神来叫一声‘哥’,声调低低的的。
陈年并不反感这样的实习生,相较于那些总是问题不断或拿自己当大少爷的,陈年很喜欢燕西。以此他觉得自己不难容忍燕西唯一的缺点——喜欢听故事。
只要他在陈列架上发现一个空缺,就会马上翻出记录查找自己来之前到底错过了多少精彩的故事,杜英便是其中之一。
燕西记得他翻开陈年随手夹进卷宗那张字条,上面是陈年随手写下的笔记,似乎来自于某一本书。
“希望是所有感觉中最残酷的一种,它将你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只是为了再次剥夺你的一切,其残忍远超你的想象。”
他用低沉的嗓音和不太纯正的播音腔将这段话读出来,正在整理置物架的陈年稍稍停顿下动作,回首望着他时他已经抱着档案袋冲过来了。
“哥,你的故事还没讲完。”他指着档案袋外杜英的名字,语气中透着一股轻微的焦急。
他翻看过这本档案,陈年所记录的故事在龙老四承诺带着杜英逃离那个魔鬼般的小山村处戛然而止。
“为什么一定要写到结局?”陈年故意卖了个关子,想逗逗他。
“凡是故事一定要有结局,否则怎么叫故事?”燕西自档案袋中抽出杜英的资料摊开在咖啡桌上,指尖扣着结尾的空白处如小孩儿般小声嘟囔着,音量却足够陈年听见“没有结尾的故事,就像没有放糖的咖啡一样,让人心情焦急,难以下咽。”
这个形容逗笑了陈年,他停下手里的工作坐到了燕西对面的空位上,不紧不慢地冲了两杯速溶咖啡。
“但是某一些人恰巧就喜欢没有结尾的故事,就像他们喜欢喝不加糖的咖啡。”他指尖扣了扣咖啡杯边缘,虽然那是一杯三合一速溶咖啡,味道像奶茶一样甜腻。
燕西被他堵得有些语塞,低头老老实实喝了一口咖啡后才又小声嘟囔开“那他们一定不好相处。”
小孩儿的心性有时候很简单,却不一定那么容易弄懂。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来的,陈年只是无奈地想到若是再逗他恐怕自己今天一整天都别想清静了。
但实际上这个故事的结尾不可能会是圆满的,否则他们不会在这个地方见到杜英。
希望是残忍的,它像吊着人姓名的线,令她摇摇欲坠,只能继续往上攀爬,再也见不到尽头。
龙老四的确没有让杜英白等,在她生下女儿的两个月后,他终于告诉她。
月亮圆了。
“如果我是你,就不带孩子。”龙老四漫不经心地提醒她一句,她那时只是苦笑着摇头说这不是她的孩子。可当她临出门回望那间囚禁她两年之久的屋子,目光落在床上孩子熟睡的脸上时,难以抑制的强烈情感自心头泛起,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杜英借着月色溜出来,辛苦几月来的走走停停,沿路人家的狗都认识她,见了她只是撑开眼睑冷漠看看,又继续睡它的大觉去。
龙老四在杂货铺后等她,看见她怀中襁褓里熟睡的娃,只沉默着递给她一个包袱和十几块钱。“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脚程快的四个钟头就能听见水声了。”他摆摆手,示意自己只帮到这里。
杜英没太多话,接过包袱走出两步后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他一眼。
“为啥帮我?”这是她长久以来的疑问,不到这个时候问不出口。
龙老四转身回屋的步子停顿了一下,摇摇头终究没回答这个问题。
他自己也不理解。
其貌不扬的他,三十来岁连女朋友都没交过一个。由于家里经营着杂货铺,生活倒也能过得去,相中他的姑娘确实也有,但龙老四始终没娶妻。
这里的姑娘和男人,差不了多少。
他隐约记得曾在酒后迷糊透露过,却换来了哄堂大笑。
“你怕是喝进脑子了,姑娘咋个可能和男人一样嘛。”
他自己也这么觉得,但冥冥之中又始终定不下心来。
杜英不是他帮助的第一个姑娘,只是第一个在有了娃之后还想着要逃跑的姑娘。他帮她买通了开船的廖二,用六条廉价烟和二百块钱。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但龙老四没什么怨言,也不指望着杜英能如她承诺的那样回家后再来‘报恩’。
能帮一把帮一把吧。
他只是这么想着,不自觉越做越多。以至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杂货铺似乎成为了这片蛮荒之地唯一的希望之火,一如他牵引来的白炽灯和破电话。
没错,是‘唯一’的。
杜英还是被逮住了,廖二将她扔回了岸上,等着她的是一群举着火把的廖家人
龙老四没料到这里的‘亲情’是如此根深蒂固,也没那么聪明学会留着些甜头等廖二办完事再给他。
廖妈在杜英的抢夺下失手将孙女扔进了河里,瞧着那小小襁褓消失在湍急河水间时人群死一般静默了数秒,一如杜英被廖生财□□那晚的树林,直至又一声声嘶力竭地哀嚎打破了这僵局。
还是杜英,这一次的声音像是撕裂了夜晚的指甲,惊起数只沉睡的飞鸟。
“好了妈,一个女娃子丢了就丢了。”廖生财安抚着哭泣的母亲,还不忘在被数名男人桎梏住的杜英身上踹上两脚“又还不晓得是哪个的野种。”
或许这也是当初杜英决定带上她的女儿一起走的原因,她没什么母性,甚至有些恨这个孩子。但她隐约想起这个孩子是个野种,在这个以血脉为天的地方是和她一样格格不入的同类,仅此而已。
可是现在,她们都走不成了。
杜英不无凄惨地想着,旋即大脑一片空白。
她离开家太久了,已经忘记那应该被形容为绝望。
村长姗姗来迟,跟在他身后的是龙老四。在这种境况下,村长的意思很明显。
龙老四是村长保护的人,即便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也没有人胆敢动他,这是乡民们默认的智慧。
但杜英显然没有那么幸运了。
“你们看着处置吧。”村长叹息一声,似乎已经到了健忘的年纪。
不知是谁先小声做了个提议,旋即是廖生财的声音,听在杜英耳朵里怨毒得不真实。
她在这伴随着河流震耳欲聋的哄闹叫喊中与龙老四对视,读到了他眼中的痛苦。
如果……
杜英耷拉着头,没再想下去。
陈年停止了敲打键盘的手,目光中似乎流露出些许无奈。
某些时候他实在不太喜欢与亡灵这一类的共感体验,哪怕知道这件事已经发生在太久之前。
燕西正看得火起,下意识地捏紧了陈年的肩头,拽回了他的神识。
“为什么不继续写了?”燕西忿忿地攥紧拳头,陈年侧过脸去看见了他眼底的泪意。
他叹了口气,缓慢将写好的部分打印出来,留下结尾半页的空白,语气有些无奈“你知道答案了,她是被活埋的。”
燕西张了张嘴,旋即意识到似乎确实如此。
“杜英死后,忘记了令她生时最痛苦的那段记忆。”陈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是在离燕西数步开外的置物架旁。他拉开陈列在档案柜下的抽屉取出钢笔,以手写的方式将结尾填满。
正是那段不知从哪本书上摘抄下来的话,漂亮整齐排列在故事结尾处,而后沙沙声不断,似乎并不是陈年想继续填补这故事的空缺,而是某一位曾为希望和绝望徘徊不定的幽灵。
新翻的泥土带着腥臭味制约了杜英的呼吸,在缺氧的恐惧随着意识一并涣散后她似乎听见了龙老四的声音。
他回来了,正跪在外面徒手挖开泥土,呼喊着她的名字。只要她再坚持一会儿,一小会儿,等到他挖开这层泥土她就自由了。
她会回家,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倒在那张柔软的小床上。
希望两年后的课题没有那么难。
希望那一年的高考还有47天。
希望舅妈少一些唠叨。
希望妈妈为她做一碗面。
她希望……
她希望……
走马灯般的幻觉转瞬即逝,最后定格在她曾希望过的某一个画卷上。她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但陈年记得清楚。
那是一个玻璃杯,握在村长手里,带着她初次求助的希望。
河边只剩下了隆隆水流和飞回树杈上的鸟,夜晚仿佛一如以往。
直到很多天后杜英才再一次有了意识,却似乎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陈年封上档案袋,眼前依旧掠过一幕幕那个封存着女孩尸体的山村之后发生的故事。
银白惨淡仿佛发了霉斑的月光穿透女孩儿的脸,衬着廖生财的惨叫。
如杜英的缚灵是没有足够能量杀死活人的,但廖生财还是死了。陈年不觉得奇怪,某些时候这一类人能自己吓死自己。即便杜英的亡魂只是站在廖家院子里,迷茫地探寻着周遭一切。
狗没有对她吠叫,仿佛她还活着,只是直到今天才拿回了属于她记忆中的一部分,重新走入轮回因果。
他的目光掠过陈列架上的封存在玻璃罐中千奇百怪的物件——那是和杜英的玻璃杯一样被抛弃的记忆,等待着即将重回轮回命盘的亡魂将它们领去,重归完整。
“我不太明白。”沉默了一段时间的燕西重新开口,情绪已经控制得相对好了一些“她明明忘记了为什么还要来找回去?”
“因为她‘出去’的时候是完整的。”陈年举例,这个命盘就像一个大型图书馆,‘还’回来的书必须和‘借’出去的书一样完整,这也是因果的一部分。
因果。
燕西不止一次听见陈年提起这个词,现下仍旧有些陌生,但看陈年也不像有耐心再解释一遍的样子,只得抱着笔记本自己查了起来。
这里的通讯和他曾生活过的那个世界不同,但偶尔也会兼容,全看运气。
他有些恶劣地想象着,中二学生在午夜搜索到不存在的网站时脸上的表情,继而将鼠标移动到了标名为‘轮回法则’的条例上。
他大致阅览了一遍,大意似乎还是陈年所说过的那一套。运行世界的法则为‘因果’,既简单,又复杂。
用杜英的事件举例来说,压力是因,轻生是果。轻生是因,错信是果。
而这套法则并没有解释她的‘希望’。
或许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有解释,这个词语太模棱两可了。
它是好,还是坏,是残忍,还是救命稻草。
燕西不清楚,但他记得他曾在某位教授的讲会上听他说过‘希望是区别人与禽兽的东西’。当时他听得不太认真,也没太大的感觉。但如今细想来,动物就当真没有希望么?
他养过一只叫猫,叫麟麟,她总是在他出门后蹲在窗边望着楼下的必经之路,难道不是在希望他回来么?
他记得有这样一个故事,忠犬八公至今都在日本涩谷站等待着他的主人归来,这难道不是希望么?
那么如果没了希望,人类和它们的区别又体现在什么地方?
意识到自己越想越远,燕西赶忙掐一把大腿肉,落在陈年眼里就只是憨里憨气地笑。
“我想吃抹茶冰激凌。”他忽然不那么纠结这件事了,顺手也将‘因果’和‘希望’丢去一边,仿佛心大得一逼,又像那些刻意忘记某段记忆的亡灵。
或许太过痛苦,或许太过复杂,他们只想记得其中一小部分——他们可以接受的部分。
某些时候记忆就和希望一样有趣。可以剪切,篡改,甚至扭曲。
燕西耸了耸肩膀,目光不经意睨过陈年在柜台后忙碌的身影,旋即又将思想投放去店门外那方空洞呆板的天空。
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想那么多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