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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趣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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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南朝的规矩,每三个月,各地方要将案卷记录分别上交刑部和大理寺核查审定,一方面是筛查冤案错案,一方面也能作为乡县官员每年考核的参照。不过一般来说,这些上交的案件里头都没有什么特别重大的事件需要上交到刑部尚书手里,更别说摆在谢荣昌的书桌上。
黄芪给捡起来重新放到桌上,谢宝宁又特意拿过来看了看,发现案卷竟然夹着一张纸,便多留意的几眼。纸倒不是什么重要的纸,应该是谢荣昌随手拿来做记号的。不过能让谢荣昌做记号的东西,谢宝宁倒是有了些兴趣。
卷宗上大概记着:千元十三年元月初六,云泽县令彻查“河神娶亲”一事后一双儿女失踪,云泽县令彻查三月未果,四月初七在云泽湖边找到尸体,上报溺亡。
“黄芪,世上果真有河神么?”谢宝宁懒懒地撑着脸看案件记录,也不知道是哪位主簿大人信了这些神神鬼鬼的传说,才会这样咋咋唬唬地将“河神娶亲”写得煞有其事,又把县令这一双儿女尸体被打捞上来的场景写得玄乎其玄,什么青烟缭绕又山谷回响的。
反正谢宝宁是不信这些神啊鬼的。
黄芪大概是半信半疑,又不大明白自家小姐问这个问题是想得到什么答案,便回道:“河神么,奴婢也只是在老家听叔伯说过的。长辈也只是说,女孩子家不要随意出门,更要少在河边走,不然会被河神卷走。不过奴婢在老家长到十来岁,也还真没见过被卷走的姑娘,也不知道河神这事儿该信还是不该信了。小姐觉得呢?”
谢宝宁想了想,“神是没有的,河神却不一定没有。”
“小姐的话,奴婢不大听得懂。”黄芪给谢宝宁添了杯茶,又看谢宝宁没有解释的意思,便安静地退到一边去了。
谢宝宁本也是只把这个案件当个志怪传奇看看,可看到一半,谢宝宁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谢荣昌夹在案卷中的并不是一张白纸。一个已经定案的地方小事,为何谢荣昌会特意放在自己桌上,还夹上一张右下角标注有一句“事有蹊跷”的纸做标记?
谢宝宁并不觉得自己这位大理寺出身的刑部主官父亲这番标记是心血来潮或是无中生有。
千元十二年冬月廿五,刚刚走马上任的云泽县令彭定义在接到乡民求助后下令彻查本县“河神娶亲”传言。
在水系纵横之处总是容易有河神、水神一类的传说,云泽县也不例外,传说云泽河神每五年的除夕夜便要娶一名年满十五岁的少女为妻。被选中的女子一般五官端正、相貌较佳,河神会提前将一尾大鱼涂满红漆放在竹篮里送到被选中的人家门沿上作为聘礼,并在娶亲前夜再次送上嫁衣和“避水丸”。
千元十二年刚好是这要娶亲的第五年,选中的女孩儿是一户田姓商贾家的独女。田老爷当然不愿意就这样让女儿“出嫁”,一边找上了二十壮汉守在家中,一边告上了新来的县令。
彭县令也是不信神鬼之人,收到报案便立即组织了搜查队,派人去之前“嫁”过女儿的乡民家中搜寻线索。可人人都说,被选中的“新娘”吃下避水丸后便会陷入昏迷,乡民们将“新娘”搁在竹筏上,用长竿推到河心,当天夜里,河心便会泛起漩涡,“新娘”随后被水吞噬,这就是被河神接走了。送去的“新娘”从此消失在人世,没有人再见过。
除夕一天天逼近,彭县令这边没有查出什么线索,田老爷却依旧不肯嫁女。除夕当夜,不论邻居如何劝说,田老爷都坚持让家丁把守宅院,彻夜未眠,田家灯火通明,就等着“河神”现身。但是当天“河神”没有出现,田小姐没有被“娶”走,云泽河也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嫁衣和红鱼被田老爷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云泽河里没有河神,乡民们逐渐后悔之前将女儿送走,却又不知道女儿究竟被带去了哪里。
可就在五天之后的正月初六,彭县令十五岁的女儿和十岁的小儿子一起失踪了。据村民说,姐弟二人不知为何,手牵着手一起去了云泽河边,好像是在河边采花,一晃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
田老爷这时又想起了“河神”,就说“河神”是没“娶”到妻子,便拿彭县令的女儿去抵债了,还说是因为彭县令的调查惹怒了“河神”,“河神”便把彭县令的儿子也收走了。此话一出,乡民纷纷附和,说是“河神”报复。
彭县令却坚信儿女只是走丢了,便一直沿着河边找,甚至走到了相邻的梦泽县,一连找了三个月。终于在四月初七那天,在云泽县与梦泽县相交的云泽湖里打捞到了儿女的尸体。尸首手脚冰凉,经检判,姐弟二人已遇害两月以上。
因为是云泽县令的儿女,此案由梦泽县衙门审查。梦泽县上交的卷宗中记录:打捞当天湖畔青烟缭绕、山谷间回响着女子的哭泣声和男子的笑声,姐弟二人相牵的手中攥着一张画有红色大鱼的纸条。此案被梦泽县丞判定为“河神报复”,就此结案。
谢宝宁看完有些生气,两条人命就这么被归结于鬼神闹事未免太过敷衍。更何况此事尚有蹊跷。
谢宝宁没有多想,抱着卷宗在隔壁的文书室找到了谢荣昌。谢荣昌正在和几个小吏讨论公事,见女儿一脸严肃地抱着卷宗走来,便先让旁人退下,还关上了内室的门,这才抱起谢宝宁,看了看她手里拿的究竟是什么。
谢宝宁大大方方指了指书页上标注的“梦泽县”,又用手指圈了圈案卷结尾处所记录的“绘有红色大鱼”字样,脸上没有半分笑意,“爹爹。女儿也觉得此案事有蹊跷。”
谢荣昌点了点头,自然是有蹊跷,梦泽县的卷宗被递到他手里来,他就知道此案另有隐情,只不过他很好奇,这短短的时间里,谢宝宁看出了些什么。
见谢荣昌示意自己往下说,谢宝宁便不再遮掩,直接说:“女儿看来,这是云泽县乡民的蓄意谋杀和云泽、梦泽两县官吏的徇私包庇。”
谢荣昌有些惊讶,这个案子他只是随意看了眼,未有定论,没想到谢宝宁如此斩钉截铁地给出了结论。谢荣昌就着谢宝宁的动作,重新摊开了卷宗看了一遍,也反复看了看谢宝宁用手指圈出的一段,问道:“阿宁觉得这张纸条有问题?”
谢宝宁点点头:“爹爹,这张纸条有作为案件证物收归刑部么。”
谢荣昌不确定。按理说,刑部是需要收缴物证的,但此案只能算是地方小案,卷宗上交刑部核查时又已被地方定案,这张纸条是否被定为证物,又是否上缴刑部,谢荣昌一时间都无法回答,只能拍拍谢宝宁的头以示安慰,“爹爹去查,阿宁,你先告诉爹爹,你觉得这张纸条有什么问题。”
看出纸条有问题,不论是对于谢荣昌还是二十来岁的谢宁来说都不是难事,难的是,十四岁的深闺女子谢宝宁是如何看出来的,又该如何向谢荣昌解释清楚,谢宝宁却来不及思索,直接说出了在来找谢荣昌的路上提前准备好了的解释。
“我与羡娘也常用纸条传话,爹爹说过,爹爹给我、兄长和姐姐配的雪笺是全南朝能找到的材质最好的纸张,但是哪怕是用雪笺来写纸条,若被红桃在手里攥久了,羡娘也总是抱怨看不清女儿写的是些什么。有一回红桃把羡娘写了回信的条子交给女儿时,信纸不知为何被水打湿了,上面的字画都模糊了。一等一的雪笺尚且如此,怎么这个彭县令的儿女,尸首在河中漂了两月有余,不仅纸条没有被泡坏,上面的红色大鱼图案还能被看得一清二楚?难道河神用的纸比雪笺材质还好么?”
谢宝宁想了想,又说:“若是说这真是河神施法,女儿也想再看看这张条子,看看这河神的法术是不是真的这么神奇。”
谢荣昌心里有些激动,起身摸了一把谢宝宁的头,夸赞道:“阿宁说的好,阿宁想看的这条子爹爹去给你找来。”却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叮嘱谢宝宁说:“梦泽县此案,在爹爹找到证物之前,阿宁,不要随便和旁人说,黄芪他们不行,羡娘不行,就连你娘亲与哥哥姐姐都不准告诉,阿邺也不准说,听到了么?”
“听到了。”谢宝宁点点头,起身准备回谢荣昌原本给自己准备的位置上接着看书。
谢荣昌看着女儿走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追上去抱起谢宝宁往外走,“爹爹今日活先不干了,先陪我的宝贝女儿买雪花酥去!”
谢宝宁忍不住笑出声来,眉眼弯弯的,“谢谢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