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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菩萨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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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菩萨蛮
叶念北回到府中已是酉时。今日,平州附近的驻军都已向平州开拨,力求保平州不失,关内无虞;他在军营里与将领们商议行军路线至晚饭时候,本想直接在军中歇息,却听府里小厮来报,说忠毅伯夫人来访,与郡主谈了一个多时辰才走。
这妇人既是娴贵妃的嫡亲姐姐,又是京城中有名的热心快肠、直爽冲动之人,保不准她会对舞阳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如此想着,叶念北便骑了快马,带了叶双一道回府。
舞阳正在房内等他。
她并不笃定他今日一定会回来,只是自己心中已有了打算,便只管坐下,慢慢盘算着如何说服他。
叶念北推开房门,大步走了进来。舞阳望向他,心下一颤,声音却仍是淡淡的,“回来了。”
屋内所有的丫鬟婆子早就被支使了出去,只余她一人坐在几案旁饮茶。红烛纱帐,只穿着雪白中衣的她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叶念北看着,竟然觉得感到了一丝孤寂寥落。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他蓦地想到一句文不对题的诗,只觉得有些人坐着,就像一幅画。
缓缓地站了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想起,这阵仗,她便是什么都知道了。
叶念北拉开圆凳坐下,沉默着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泡了三道,味道一下子便淡了。你这徒有茶香,毫无茶味的汤,是第几道了?”叶念北放下杯子,语气轻松。
舞阳无所谓地笑笑,“茶淡了无妨,咱们谈话的兴致不要淡了就好。”
叶念北眉头轻挑,仍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怎么?”
“我要和大军一同出征,”她盯着他的眼,神色已是经过千帆心绪后的平静,“去南楚。”
叶念北却似乎并未听闻一般,站起身来向床边走去,“茶也凉了,睡吧。”
舞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他的袖口,将他摁回座椅上,俯着身子,再次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和大军一同出征,去南楚。”
叶念北直直地看着她,眸子漆黑如墨。半晌,终于微微笑了笑,“我瞒着晚些告诉你,就是怕你乱来。现如今,你果真乱来了。”
“带个寻常女子去前线,容易;带个郡主去,太难。”他并未挣开她双手的压制,只是垂了眼,不让心中的情绪外露分毫。
“不管多难,你肯定是有办法的。”她语气坚决,分毫不让,“你肯定是有办法的,念北。”
叶念北却慢慢敛了笑容,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那你告诉我,为何要带你南下?”
不待她答话,他又说,“边疆凶险,你一个弱女子,如何保护得好自己?你又是这样的身份,伤了碰了怎么办?你太小瞧战争了,这是打仗,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去了毫无用处!”
舞阳脸上仍是毫无波澜,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回答一样,一字一句地反驳,“你怎知我去毫无用处?说句僭越的话,你叶家扎根西北,如今又领兵南下,天下四边占了一半,宁边侯的例子在前面,皇上如何放心得下?皇上好歹还是信我的,若我不去,他定会派个其他公侯督军,到时候你的掣肘只会更多。再者,辅将是宁边侯家世子,他定不会服从你的管教,只有一个有着皇家身份的人站在你这边,你在军营里才更一呼百应。我若随军,你便坐收渔翁之利,又何必说‘毫无用处’?”
她停下喝了口茶,接着说,“第三,夫人随军,我朝素有此例,那么多女子去边关,不也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你的下属里不还有一位姓梁的女将军么?边疆虽险,也无须小题大做罢了。”
叶念北并未回答她。只是安静地坐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久到舞阳听见窗外鸟雀惊起又落下,他才低声道,“看来是想了一日,想出了这么些个有条不紊的理由来。你说的确有道理,我可以带你去,但还有一个问题,”他望向他,神情似乎淡漠了起来,“你为何要去?”
他又自嘲一般说道,“总不会是为了帮我取信于圣上,帮我立威于军营。”
舞阳咬了咬唇,这个问题她自己也想过千百遍。只是听到南楚起兵的一瞬间,她便已下了决心,虽万死而往矣。
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他又说,“是为了见他吧,为了江子瑜。”
叶念北拿起桌上的空杯把玩,又连珠炮似地说,“怎么,你从未想过两军交战,只想借此机会与他偕手私奔?你可知一场战事背后,牵扯了多少利益的纠葛,又殃及了多少平民百姓?你想劝他议和?你又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能力劝他议和?凭儿时的情分,还是凭你深信他时至今日仍待你一往情深?”
如此尖锐刻薄的语调,早已不是她当初认识了叶念北了。
舞阳紧紧攥住双手,指尖因为过于用力,开始泛白。她努力用冷静自持的声调回答他,“不是的,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不懂……”
哐当——
是茶杯落地的声音。
叶念北盛怒之下反倒带了些笑意,“我不懂?我是不懂,我也不需要懂!我只需要懂你是大周的郡主,是我叶念北的夫人!”
他深吸一口气,又说,“我在军营里这么些天,你不闻不问;刚一走进家门,衣裳都没有换,便缠着我说南楚的事,原来早就精打细算好了!我若是偏不答应,你又如何?”
舞阳也被激起了脾气,蓦地站了起来,“大不了我进宫直接求皇上下旨,你爹在西北握兵二十万,你再领军,这天下究竟姓周还是姓叶了?好话坏话我都说尽了,带我随军是百利而无一害!”
“百利而无一害!”他笑出声来,用手擎住她的下巴,力气之大让她无法移动分毫,“好一个百利而无一害。你这么想去南边,我倒要看看你的决心有多大。”
叶念北半张脸都浸在烛火的阴影之中,他一字一顿地说,“你肚子里有我的孩子,我就让你去见他。”
舞阳一时间竟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双手推开他,“叶念北你疯了!”
“我是疯了!”他放小了声音,自言自语一般又说了第二遍,“我是疯了。”
她望向他,尚未从惊愕之中缓过神来,去听见男人又说,“我虽疯了,还是言而有信的。”
“那,那我们成亲那日,你说过,你,你不会勉强我的。”他若言而有信,那这句又算什么呢?
“我没有勉强你,我只是说了自己的条件,只是看你愿不愿意与我做这一场交易。”叶念北摊了摊手,神色带了些决绝后的淡然,“凭你愿意。”
“你无赖!”
“我便是无赖了。”他拿起桌上的剩下的杯子,甚至斟了杯茶自饮起来。
她铁了心要去南边,不是为了见那个人。或者说,不仅仅是为了见那个人。
叶念北说得没错,她想去见他,想问清楚他为何娶妻为何起兵,想问清楚当年说下的那些话究竟是誓言还是笑谈。
她想要一个答案,一个理由。想给自己一个交代,想给二人一个句号。
但更重要的,那里,是父亲战死的地方。
如今却即将发生再一次的浩劫,而浩劫的关键,在于另一个那样熟悉的人。
他曾递给她一枚鱼形玉佩。她疑惑,不过是朴素之极的一枚白玉,为何他一直贴身带着,如此宝贵?
清瘦的男子却笑了出来,“傻舞阳,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敲敲桌子,“这可是南楚喻氏的兵符。”
南楚喻氏,楚地三军中最为强大的一支,他的母家。
她又惊又惧,忙把兵符还给他,他却笑着强行推了过去。
“你知道我给兵符是什么意思吗?是把最信任的东西给你,是此生不渝。”
他曾经那么信任她,她也那样相信他。然而,他选择放弃这段信任,不仅要伤害她,还要伤害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自己父亲曾用血与生命去守护的百姓,她也要化手中的信任为刀,为剑,奉陪到底。
或许自己与他见面,也会对他造成些许影响。哪怕只是拖延一些日子,哪怕他只有片刻的不忍,或许,也能为我朝军队提供了更多准备的时机。
又或许,她可以凭借记忆中的纹样,来伪造一块南楚的兵符?
她想做的,不过是尽可能去保护自己的子民——那正是斑驳记忆中父亲教给她的道理,是她从十数年来所搜集到所有有关忠烈靖王传奇中,领悟到的责任。
叶念北不懂,也不想听这些。她不好,也不敢告诉他。她怕对他说有所允诺,到头来却仍是一场空。行不通,他又怪她骗他。
何况,她也有私心。这私心,无法言说。
他要自己做什么?孩子?
她对这命运无力抵抗,只想尽最大的努力,去完成些父亲的愿望。
那也是她的愿望。
叶念北喝完一杯茶,看了眼仍在出神的舞阳,挑起嘴角笑了笑,转身离去。
身后,却有一只手攥住了自己的衣袖。他回头,看见她正在用另一只手,面无表情地缓缓向下拉着襦裙的衣带。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冒了出来,声势更旺。他直接将她推到了床架边,几乎是掐着她的脖子一般,“他就值得你做到如此地步吗?”
那声音几乎是从喉咙中挤出来一般,被压缩的愤怒传递出更大的威慑,甚至夹杂了一抹恨意。
舞阳偏过头去,“我没你想的那样肤浅。”
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却是火上浇油。叶念北气极,毫无留恋地直接将她推倒在床,欺身上去。
就算是最痛的时刻,她一滴泪也没有流。
屋外仍是一片漆黑,屋内的烛火也被吹灭了大半。她迷迷糊糊睡着,极不安稳,时常轻颤两下,似乎是做了极可怕的噩梦。叶念北一手支着头,一手轻抚她的发丝,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对不起。”
她在梦中,或许是听见了。
叶念北起身时尚未打鸣,舞阳仍感觉到他小心地坐起,只是些许的动作便碰得她一阵生疼。她睁开眼,看他预备下床,压着身子问,“你去干什么?”
叶念北回过身来,敞开的中衣里都是一道一道的血痕。她的怒,她的恨,她的悲伤她的失望,都在这里面,他竟也生生受着了。舞阳低头,努力避开那些已经变暗的红色。
“去请旨。”叶念北说,声音低沉,舞阳甚至听出了些许的哀伤,“我留不住你,从来都是。”
七月十六,中吉。武定侯世子、京师五军营都指挥叶念北加封征远大将军,领援军十万即日南下。骠骑将军樊伦为前锋,宁边侯世子、兵部侍郎田况为督军。又,舞阳郡主为今上特使随从南行,通达上意于边士,以慰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