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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江城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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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江城子
因武定侯常驻蓟北,这回婚事又办得匆忙,他便只托人带了些给新妇的礼物,自己并未回京。
叶念北大哥叶镇西过世后,嫂嫂便深居简出,此次也以怕冲撞了新婚喜气为由,并未归京。
是以,整个武定侯府内没有一位长辈,新妇倒是省去了请安敬茶的大麻烦。
新婚之夜,因着叶念北的一番话,舞阳呆坐了半天。
直到,床上传来轻声规律的呼噜声,她才意识到,今夜只能和这个男人在同一张床上睡觉。
不,今后每一天,尽管她不确信他所说的“不碰你”是指的是什么,她都得和他在同一张床上睡觉。
想起教导嬷嬷与她看的那些图画、说的那些情状,她顿时脸红起来,只挨着床边,同他一样,不曾脱掉外衣便躺下了。辗转半夜,好不容易在天泛白时入了眠。
待她迷迷糊糊醒来,却看见念北早已沐浴更衣、洗漱完毕,此刻正坐在桌前用着早膳。桌上,小碗的碧粳粥还腾腾冒着热气。他看见舞阳从床上坐起,还没醒过神来的样子,面色倒温和起来,似乎早已忘记昨晚的些许不快。
舞阳有些不自在,脸上一红,忙往内间的妆台前走去,就着采琴采棋的服侍,一一洗漱更衣。
她出来时,便看见叶念北一面吩咐小厮叶双备车,一面整理着腰带,似是要出门的样子。
“你要出去?”她问。
“嗯,”叶念北捋了捋腰间玉佩上的流苏,“快些用膳,你也一起。”
“我?”舞阳颇有些惊讶,她本以为他会带他熟悉一下府内。虽说侯府平日里并无太多人,但爵位在这里,府内杂务定不会少。没想到,他竟要一早出门,还要带着她。舞阳又问:“去哪里?”
“去京郊,西山。”
六月的大热天,为何去爬山,她暗自腹诽,不觉微微皱眉。叶念北见她这副神情,又加了句,“你去了便知道了。”
他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大步走出了房间。
马车晃晃悠悠向北驶去,不多时就出了城。城外燕山一片碧绿,郁郁葱葱。叶双与采琴坐在车前驾马,舞阳与叶念北二人坐在车内,静寂无话,
西山只有军营,莫非,叶念北要带自己去见叶家军内的某些个将领长辈?可也没有听说,京城中的哪位亲戚与他来往密切。舞阳正在思忖之间,却听叶念北开了口,“彩礼里有一对镯子,你看见了吗?”
确实是有这么一对镯子。是冰种带绿的翡翠玉镯,玉质细腻清丽,散发着淡淡光晕,却并非极为名贵,与舞阳在太后宫里见过的御赐贡品更是无从比较。
舞阳之所以记的这样清楚,是因为装镯子的妆匣粗砺厚重,与平常妆匣大为不同,她还想过,里头装的莫不是件兵器,打开一看,却是这样朴素的一对镯子。
“看见了,那盒子……挺别致的。”
叶念北嘴角微弯,自早晨起他似乎便和蔼可亲许多。舞阳暗想,大概是酒醒了,又正常了。
“那是父亲在西边用胡杨木做的盒子,原是装他一把削铁如泥的小匕首,如今装了母亲陪嫁的镯子,算是给你的见面礼。”
原来真是装匕首的。叶念北的母亲出身寒微,三十岁生下第三子后,便发产褥热病去世了,没能赶上武定侯升官赐爵的好日子,也没能看着孩子们长大成人。这样一想,着实可怜。
“谢谢侯爷和夫人…”舞阳小声道谢,她有些不习惯称呼他们为父母,未敬茶,尚且还不是一定要叫他们爹爹娘亲。
那盒子底下还刻着两句诗,是《诗经》中的句子。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你我夫妻,不必言谢。”叶念北淡淡地说。
“下面的诗…是你刻的?”舞阳试探着问。却见叶念北转过头望向窗外,用轻若不闻的声音嗯了一声。
“嬷嬷同我讲,出嫁的妆匣多是刻着《桃夭》《蒹葭》一类的诗词,你却拿了这么一首写军队出征壮行的诗,是在鼓励我么?”她半开玩笑地问他,又说,“你还刻错了一字,刻漏了一句,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人真是有些行伍的蛮气,也不知是不是从军营里哪处看到的句子,便随手刻了下来。
“嗯,”叶念北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她,看清她脸上略带认真的神情后,又将头转向了窗外。
“我读书少,记岔了。”
说话间,马车已堪堪停在一上山小径入口。两人下车,叶念北解下马头上的缰绳,说,“后面路太窄,马车上不去,咱们骑马过去。”
舞阳哦了一声,仍是忍不住追问,“咱们到底去哪?”
“去山顶。”他抬头看她,“你好像不会骑马?”
舞阳点头,有些不好意思,他又说,“你骑马,我牵着。”
她还尚未反应过来,叶念北已将她拦腰抱起,送上马去。舞阳惊呼一声,只觉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到了鞍上。
他、他是直接将自己甩上马了?
舞阳有些脸红地低头,叶念北却没什么表情,只是牵了马,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
此路当真不宽,仅容一人一马并排行走。两旁俱是高大的雪松,青翠夺目,时时可闻林间动物跃动之声。除了九月围猎,舞阳鲜少到这山中来,此刻望着灵动鲜活的自然,竟是入了迷,惊讶地微张了嘴左右看着,不多时便到了山巅。
叶念北扶她下马,指向她身侧,“你看那边。”
燕山不高,紧挨着城墙。舞阳回头,发现小半京城竟极近地铺在她脚下。她轻声“哇”了一声,又注意到城中一座巍然肃穆的庙宇正对此处,微微眯眼,还能看清那牌坊上的朱红石刻,“忠烈亲王祠”。
她看向叶念北,呆呆地,后者向她微微点头,温声道,“你父母的祠堂。”
舞阳迅速撇过头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泪水。叶念北后退两步,为她留出空间,声音仍是轻轻地,“出嫁这样大的事,你也该和他们说说。”
说完,便背过身去。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泪也抑制不住地往下流。自入宫以来,她只在先帝驾崩时拜谒过一次父母的埋骨之地,余下的日子便只能在宫中的藏经阁祝祷。太后无女,将她视若己出,她也不敢提及父母,免得旁人以为她有所不满,徒惹非议;更怕太后皇上起了猜忌之心。是以大婚之时,权当她养在太后膝下,亦是无人想到她的父母。
她记忆中的父亲,总是满面笑容,亲和温柔。母亲严厉,父亲却总陪着她玩。家里的老妈妈说,不管王爷在军中如何威严,回家看见小姐,也是“何意百炼钢,划为绕指柔。”
那一年暮春时节,父亲也曾带她来过京郊。他把她抱在马上,指给她看,说那里便是京军三大营驻扎之地,说那里面,尽是保家卫国的好男儿。父亲的语气中带着骄傲与自豪。她回头,父亲嘴角噙着的笑便刻进了她的脑海里。
远处,芳草萋萋,淡蓝的苜蓿印在夕阳的荣光里,如歌如泣。
三日后,父亲便带兵南下。再归家,已是马革裹尸,青山埋骨。
“谢谢你,念北。”她背对着他,语气极为真切。
“我也只能带你从这儿远远拜望。祠堂正门人多眼杂,被认出了,反倒徒增困扰。日后寻个清净日子,我带你乔装打扮进去。还有……”他似乎轻叹了一口气,“我说过,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他微微侧身,瞥见她的背影仍是轻颤,知晓她还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之中。某次练兵,他恰巧发现此处位于靖王祠堂正后方。从此,逢年过节,时时来此祭拜。
靖王殿下,他其实是见过的。
那年他七岁。父亲驻京西大营已逾一月,不日便要出兵南楚。母亲新丧,哥哥要去给父亲送些换洗衣物、点心吃食,他冷着脸跟哥哥闹了半日脾气,终是一同跟了过去。
重重关卡后,他掀开营帐,见着了父亲身影,一下子跑过去将那盔甲一把抱住,无比欢喜地大叫着父亲。
却听身后传来一爽朗笑声,“这就是二公子吧?”
父亲的声音传来,“是老二,”随即又推了推他,“念北,快给靖王殿下行礼。”
他与大哥并肩而拜,却听王爷开口道,“来,让本王试试武定伯的家学,”
说罢,便走近过来,沉吟道,“今有一城,南为深山,东、北为阔地,西为河谷。守军一万,我军四万,如何攻之?”
穿着金紫盔甲的王爷先指了指大哥,到,“序齿长幼,老大先来。”
父亲似乎有些紧张,却听大哥声音平稳自若。“大营驻扎何处?”
“此刻东面扎营。”
“则以一万兵力攻其东面,一万五攻其北面阔地。”大哥顿了顿,“此为佯攻。趁夜选八千精锐,潜入山里,主攻南面。余下部将机动补充。”
“用兵之道贵在诡,不错。”王爷微笑,“为何不攻西面?”
“围师必缺。没有出口,城内之人定会抵死顽抗,不知会做出怎样狗急跳墙之事来。西门外既为河谷,则限贼一岸,围攻便利。”
王爷的声音又高一节,“少年老成,可为帅才,好!好!”又转过身来,看了看身前的小毛头。小孩子看上去才六七岁的样子,估计自己一问,便连话也不敢说,要哭鼻子了。靖王特地带了些笑,让自己显得和蔼可亲些,问他,“大公子见解极精极深,不知二公子又作何解?”
论行军打仗,他定然是比不过自幼熟读兵书的大哥。他望了一眼王爷,用尚显稚嫩的童声道,“我会询问各位将领和军师、参谋,看他们有何良策。”他吞了吞口水,“若是有人提出大哥这样精妙的计谋,我‘欣然应允’便是了。”
话音未落,便听王爷一阵大笑,“极好,极好!有大将之风!小二将来领兵百万,军师参谋定不会少你的!”父亲出声让他别再说话,又对王爷笑道,“黄毛小子戏言罢了,哪有什么将不将的。”
王爷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声音带笑,又有些羡慕似的,“大公子沉稳严谨,二公子聪慧机灵,武定伯是个有福气的。本王幼时也和二公子一样,正经道理说不过,便找些歪路子。”他忽想起了什么,又问,“二公子今年几岁了?”
“未满七岁。”
王爷又拍手笑道,“本王幼女舞阳比他小三岁,将来或许能与伯爷结个秦晋之好。”
父亲连忙躬身拜礼,“王爷谬赞了,我家小二岂敢高攀。”
王爷却看向他来,有心戏弄道,“叶小二,你可愿意娶我家女儿为妻,做我家女婿?”
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好,好吧。”
那个慈眉善目的王爷却再也没能回来。他家小小的女儿,却在多年后终是成为了自己的妻子。
许是哭得太厉害,下山时舞阳在马上不住地打瞌睡,差点失去重心摔了下来,幸亏叶念北眼疾手快,及时伸手扶住了她。如此三次,叶念北叹了一口气,拉住了马,也止住了脚步。
舞阳仍是有些睡意,双眼迷蒙地看着他。
“不回去吗?”她晕晕地问。
叶念北没有回答,只是一跃而上马,便坐到了舞阳身后。他双手又绕到她的身前,牵住了缰绳,马儿随即飞快奔跑起来。
距离如此之近,舞阳能听见他的心在自己身后跳动,一下,一下。
“马上就到,上车再睡。”他说话,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舞阳浑身僵住,动弹不得。
叶念北这种药,对舞阳的提神效果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