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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番外·摊破浣溪沙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南唐李璟
京城的秋末,少有这样淅淅沥沥的雨,不分昼夜地下。
天边没有一丝光。武定侯府檐下的亮着的灯笼,也沾上了点点雨迹。黑色“叶”字的边缘,模糊出一道氤氲的痕迹。
府内,大公子叶镇西正在房内,给二弟叶念北换上麻布直缀,又拿下了他头上的玉簪。
“等到了王府,看见了棺木,你一定要哭出来。”叶镇西嘱咐道。
叶念北任凭他用了条本白色麻布长带,将他的头发紧紧束起。“可阿娘说过,我是男子汉了,不能掉眼泪了。”他低低地说。
叶镇西黯然。一年前阿娘去世时说过的话,八岁的弟弟到现在还记得这样清晰。这一年以来,的确没有见过他再掉眼泪,可……
“这不同,这是葬礼。”他很快回答,“靖王于父亲有知遇之恩。这次出兵南楚,也是因着体恤父亲连日冲锋辛苦,亲自替父亲去追击残敌,才中了贼人的陷阱,为国捐躯。父亲伤恸之至,命我们为靖王服斩衰之礼,便是让我们要如哭自己父亲那样,为靖王哭丧。”
叶念北微皱着眉头,抬头望向他,一脸不甚明白、难被说服的表情。“可靖王不是我们爹爹。”
叶镇西叹了口气,“跟你说不清楚,日后你便会明白了。”他想了想,又道:“反正,待会你最好哭出来,若哭不出来,想想阿娘,把心里的难受都表现到脸上来。”
说到阿娘,叶念北脸色蓦地一变。叶镇西伸出手去,想要拍拍他的脑袋以示安抚。未曾料想,他却偏头避开,脸色不耐。
他最厌恶这样的方式,真挚的感情经过移花接木的伪装,变成了虚情假意的惺惺作态。
靖王似乎是个好人,但并非出于真心的眼泪,他一滴也不会流。自己,定是不会哭的。
靖王府内,一片萧瑟。冬日颓败的枯枝在满院白布黄灯的映衬下,更添三分惨淡。靖王妃程氏坐在偏殿里,听着礼部护丧的官员又一遍嘱咐今日发引下葬的仪式。她一动也不动,宛如一尊泥像。
“昨日已护送灵枢往太庙奉安,行过朝祖之礼,今日便是发引下葬了。早些时候,已有司礼太监一行在经过的河桥、寺庙都设下了酒果肴撰,行辞奠之礼。等寅时三刻执绋之人齐聚,便引灵车去西山了。”
靖王的墓址,六月间已由礼部卜筮择成,便在西山之阴,土色广润,草木茂盛。一应碑志冥器皆已备好,只待大军还朝,行过仪礼后便下葬。
他话音刚落,便有家仆疾疾来报:“武定侯到了。”
靖王妃仿佛才醒过神来,愣愣道:“让他也过来听听吧。”
那仆人稍事踌躇,“武定侯和两位公子……着的是斩衰之服。”
斩衰,五服之中最重的一重丧服。臣为君、子为父母、妻妾为夫所服。用最粗的生麻布做成,边缘线头不剪短不修葺,象征哀思不尽,无心修饰。
礼部的郎中也吃了一惊,“这……这未免太不合礼数了。”他望向靖王妃,“武定侯虽效忠靖王麾下良久,忠心可鉴,但无论如何也不能以君臣之礼待之啊。”
靖王妃低声道,“品官之中,即便出了五服,亦有服心丧的礼数。弟子为师服斩衰三年的例子,本朝亦不少。侯爷兴许只是过于哀痛,并未做他想。”
礼部郎中面露难色,“话虽如此,武定侯这样的位置,此举着实不妥,容易引起非议。”他想了想,又道,“同在靖王麾下的宁边伯,今日便只着麻衣如常。若两人一同执引灵车,武定侯的装束必引人瞩目。流言蜚语,怕是对王府侯府都有中伤。”
靖王妃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侯爷,大概是关心则乱。你先下去,我且劝劝他。”
武定侯刚入偏殿,还未开口,便扑通跪下:“叶泰对不住夫人,没能护住王爷,任凭夫人处置!”
这是自平州回来后,他第一次来靖王府。不愿来,不敢来,不忍来。直至今日,靖王下葬。
靖王妃深吸一口气,眼圈先红了起来。“不怪你,这是王爷的命数罢……”
“不!当时本应该我去追击楚军的!”他抬起头,眼里满是血丝,“王爷是怕我太累,才亲自带兵出去,可没想到……都怪我没劝住他!都怪我!”
“这都是王爷自己的选择,侯爷不必自责。”靖王妃仍是低低的声音。
“可是……该死的那个人,本来是我。”武定侯的声音里充满了内疚,头低着,不愿抬起。
“侯爷要带着王爷的心愿,好好活着,才能护佑我大周江山。”她强忍着感情,镇定地说,“何况,舞阳日后也需要你的时时照顾。”
说罢,她向殿外的婆子挥手道,“去把舞阳报过来。”
提及靖王幼女,武定侯脸上才有了一丝颜色。他抬起头来望向夫人,“夫人和小姐若有任何吩咐,叶泰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靖王妃点了点头,神色中带上了一丝欣慰。“好,我知你对王爷,是一片赤胆忠心。”她犹豫半晌,还是开口:“我托你的第一件事,便是寻个理由,早日离开京城。”
武定侯有片刻惊讶,随即双手抱拳道:“是。”
靖王妃解释说,“你性格纯良直率,喜怒哀乐皆易外露;又常年待在军中,不晓得朝中倾轧算计的心机风气。譬如今日这斩衰之服。”她顿了顿,“满室宾客,唯有你穿了。若有好事之人说你以靖王为君非以今上为君,怕是要惹来一阵血雨腥风。”
靖王不是没有其他忠心耿耿的部下,但要么,是有心服礼却不怕落人口舌;要么,是脸服礼之心也没有。
“是以,你还是到个清净地方去,才能保住自身,才能照拂舞阳。”
“多谢夫人指点。”武定侯又是一拜,却感到一丝不对劲。从方才起,王妃所说的便只有舞阳,而未提及她自身。“那……那夫人呢?”
靖王妃徐徐一笑,未施脂粉的脸上竟流露出一丝幸福来。“我十四岁,在父亲的军营里第一次见到王爷,十七岁成了他的妻,二十七岁才有了舞阳。今年我三十岁,算起来,一生之中,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竟比一个人的日子还要多些。”
武定侯心下一惊,“夫人……”
“你别说话,让我说完。”她打断他,眼睛望向门外,仿佛那里流动着过去日子的光影。“这十多年,王爷拒绝的赐婚、赠妾,怕是你我二人四只手都数不过来。因不愿联姻、不愿过继而得罪于皇上,得罪于太后,他没办法过安逸日子,只能去军营里以命相搏,换取我与舞阳二人安稳的生活,你也不是不知道。如此看来,王爷会死,不过也是为了我。”
她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王爷用他自己的命对我好,我便也只能用命去偿了。我已经习惯有他在身边了,实在想象不了,没有他的日子我该怎么过。”
武定侯再也听不下去,站起来走到她的跟前,痛心道:“就算夫人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小姐想啊!”
“舞阳……”她似乎有片刻的恍惚,随即却微笑道,“我死后,她会被送到宫里去。能在皇上皇后膝下长大,身份也更尊贵些,也就能许配个更好的人家。总比跟着我这个不成器的母亲,孤儿寡母,落魄流离得强。”
京城里的人向来捧高踩低,靖王又是个不屑与其为伍的性子,早年因为一直无所出的王妃,开罪了不少人。如今虽有军功,虽有圣上之抚恤,靖王妃母家也已没落,母女二人,大抵是难以为继的。
“若我们是普通人家,我自是愿意将孩子托付给你,由你带着她去五湖四海过逍遥日子。只可惜,她生在皇家,便也是她的命数吧。”
武定侯定了定神,疾声道:“叶泰今日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夫人殉死。若夫人一定要做些想不开的事,”他用力咬了咬牙,“叶泰就算冒犯夫人,也要拦下来!”
靖王妃却只是微笑,如同一切皆在掌握之中。“已经晚了,侯爷。”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已经有冷汗不断渗出,“太后曾赐与我宫中秘药,那时本来就要服下了,侯爷却从东山回来,将我拦下。如今虽晚了些,到底还是吃了。”
武定侯听闻此言,立即转身,欲出门寻郎中来。
“侯爷——”靖王妃出声制止,“你知道,最毒的不是药,是寻死的心。这毒,郎中还是太医,都解不了。”
她的气息已经有些不稳,武定侯回过头来,见她苍白的脸上也挂上了点点的汗珠。
他长叹一口气,眼眶中已有泪意。
正在此时,乳母抱着舞阳过来了。
看到孩子,她的脸上漾起一丝欣喜,一丝满足。
“来,舞阳,”靖王妃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已经抱不住她了,索性便将她放到了地上,“这是武定侯,以后、以后他会照拂你的。”
说完一句话,便脱力似的轻喘了两下。
三岁多的孩子不明就里,睁大了眼睛,奶声奶气向他请安,“侯爷好。”
武定侯却想起了和这张脸极为肖似的她父亲,还有她身后,不久于人世的母亲。他的泪终于流了下来。
“娘亲,侯爷怎么哭了?”女孩跑到已跌坐在椅子上的母亲身旁,不解地问道。
“侯爷欢喜舞阳,欢喜得哭了,”王妃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抱到了膝上,“来,舞阳再给阿娘抱抱,最后……再抱抱。”
声音轻软飘远,最后的字句,只剩下空空的气声。
这一抱,便仿佛一辈子那么长。
直到感受到脖子上流过温热的液体,舞阳才推了推母亲,“阿娘,你怎么了?”
叶镇西匆匆穿过靖王府的后廊,来到灵堂前,身后跟着叶念北。
方才,靖王妃的陪嫁丫鬟兰儿,含着泪从内屋中拿出一封王妃的亲笔手书,一字一句写明了的,是求与靖王同葬的决心,
皇上皇后刚至王府,预备送靖王最后一程,见到的,便是这般场景。二人俱是长叹一声。皇后拿起帕子,拭了拭眼中的湿意。
不多时,圣旨便下来了。靖王妃程氏,忠孝节烈,其心可嘉,特封怀靖夫人,同葬于西山忠烈王祠。
如此情形,今日发引下葬自是不行,还需靖王妃大殓后由钦天监卜出吉日,再行治葬之礼。
叶镇西二人走至灵堂时,屋内便是一副混乱样子。预备护送靖王梓宫发引的品官,皆在堂前低声感叹。
叶念北侧而去听,不过是赞赏王妃如何自守其道,四行兼备的;又有说夫妇二人鹣鲽情深,伉俪同行的。
也有一两句,说王妃不过“行了分内之事”,“既无子嗣,一早便该……”。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世界之道本如此。
母亲葬礼时,也是这样。那时,他冷眼看过去,一张张脸上尽是凝重的故作悲痛,却不曾有一滴真心的泪。
叶念北微微冷笑了一下。
忽地,帷幕背后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阿娘呢?”
声音很高,很干净,充满了疑惑和担忧,在堂前一片低语中格外清晰。
堂前的人似乎未曾听道这声音,仍是一片压抑的嘈杂。
叶念北闭了闭眼,又听那个声音问道,“什么是去了?去哪里了?阿娘呢?”
似乎是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声音陡然高了起来,带上了哭腔。“阿娘呢?我要阿娘——”
堂前似乎都听到了,渐渐安静下。于是,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更如在耳畔般清晰可闻,翻来覆去只有那么几个词,破碎不成句。
“阿娘——”
“我要阿娘——”
“找阿娘——”
到最后,许是哭得累了,女孩的声音已经哽咽无力,只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要,要阿娘抱抱。”
叶念北的心忽地就被揪紧了,紧得他喘不过气来。那声音宛如匕首,精细尖锐,在他心中划出一道一道的口子来。
鲜血裹挟着悲痛,从伤口中喷涌而出。
不知怎么地,他提脚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边走边伸出了手。
他想抱住她,像风雪中两个衣不蔽体的人拥抱取暖,或是,将自己仅有的火种,都给她。
叶镇西望着叶念北失魂落魄般往帷幕后走去,心下疑虑,又担心他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情来,引起满堂瞩目,丢了侯府颜面。于是急忙伸出手去,将他拉了回来。
这一拽,才发现叶念北脸上满是泪痕。
“念北……”他有些惊讶,忙蹲下将他抱在怀里。
母亲葬礼上都未曾流泪的弟弟,靠在自己怀中无声地哭了起来。
承景十三年三月,南楚进犯。世宗皇帝以靖王允斯为帅,南征南楚,武定伯叶泰、骠骑将军徐格为副。师抵镇南关,靖王亲提大军直抵城下,攻其西北。南楚箭矢如雨,武定伯立刀斩先退却者,以为徇。将士无不以一当百,遂克镇南关。楚君退,靖王率轻骑远出捣巢,中伏,力战死。后二月,失地遍复,南楚遣使议和。
十三年十一月,世宗迎大军于京郊,乃下诏大封功臣。授叶泰太子少傅,改封武定侯,岁禄五千石,予世袭。晋徐格光禄大夫,封宁边伯。靖王既薨,世宗痛悼,令具衣冠以归葬,谥忠烈,立祠,以王无子,封号除。
靖王妃程氏,海州人,父克恭以开国功,官至都督。承景三年入府,同日册立为正妃。性刚烈,自尽于靖王棺前。世宗感其忠孝,赐号怀靖夫人,与王合葬于永清山。遗一女舞阳,未满三岁,皇后怜其身世,特旨入宫养于膝下。及十岁,封郡主,以公主礼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