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园》煤油煤油灯

44、第四十三章：高阳台

　　待叶安东同红玉走出了门，舞阳一把抓住叶念北的袖子，又一手轻拍他的背给他顺气。“念北，你千万别生气。安东他不过就是嘴皮子厉害了些，心里还有有数的。”

　　“心里有数？心里有数能说出‘护城河极好’这样的话来吗？”他挥袖指着空荡荡的门外，语气中有压抑不住的怒意。

　　“他就爱说这种招人嫌的话，你又不是不知道，真正做起事来，还是不会乱来的。”她半扶半推地让他在卧榻上坐下，又去倒了杯茶递给他，“定是这些日子军务太繁重，他怪你都推给他呢。”

　　“我也愿意把世子这个位置也……”

　　舞阳飞快伸手捂住他的唇，“咱们约定好了的，这句话现在可不能瞎说。”

　　叶念北将她的手拉了下来，紧握在自己手中。良久，他才低头道，“舞阳……你也觉得，我不负责任吗？”

　　舞阳笑了笑，将另外一只手覆在他的手上，蹲了下去，仰头望着他。“我只是当你累了，想在家中告假修养。”

　　所谓告假，便是要有复归的那一天。

　　她坐上卧榻，一手揽过他。像他曾安慰自己那样，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没关系的，我们慢慢来。”

　　因着舞阳的安慰，叶念北的情绪好了些许。然而次日一早，他刚出门预备去西郊祭拜时，便在侯府门口遇着了叶安东。

　　他轻摇折扇，风轻云淡，“好巧。”

　　叶念北预备无视他走出去，他却上赶着拦在门口。“诶，二哥要去西北门上坟吗？我正要去那里考察地势挖河沟呢。你同我一道？”

　　不等叶念北答话，他又说，“反正你现在马也不骑了，咱们俩人还可一同置办马车，坐着去，总比走着去舒服吧？”

　　他将扇子凑近叶念北跟前，讨好地扇了扇风，“你说是吧，二哥？”

　　叶念北只瞟了他一眼，便转身复又走回府内。

　　“冬月里扇扇子，小心着凉。”他走了两步，回头道，“更要小心被当成傻子。”

　　这一次的闷气，连喝三杯苦荞茶都没能压下去。看着叶念北在自己屋内来回踱步了半柱香的时间，她终是看不下去，走上前去，故作轻快道，“要不，你陪我到街上去置办些年货，顺道散散心？年关将至，衣服料子，钗环首饰，一应都的换成素色才好。”

　　叶念北看着她，眼神有些犹豫。

　　“安东……”

　　“不许提他！”他眉头微皱，似是赌气一般。

　　舞阳张大了嘴，半天憋出了一个好字。“嗯，有、有些人无论多忙，都会回府里用午膳。所以你还是陪我出去得好，免得在家里看见某些人，心下不快。”

　　她伸手挽住他的臂弯，抬头望着他笑，“走吧，好不好？”

　　叶念北点了点头。她有些讨好地求他的时候，有些紧张又期待地望着他的时候，问他好不好的时候，他总是没有办法拒绝的。

　　许是近年下了，长街上来赶早市的人格外多些。好在布店离侯府只有不到半刻钟的距离，两人很快便到了。却不想，在布店门口遇到了一个多日不见之人。

　　是梁夫人。

　　她是带着两个小丫鬟来的，看见他们，愣了愣，随即屈身行礼道：“将军，郡主。”

　　舞阳一面扶着她起来，一面说，“梁夫人也是来置备些新衣裳的？”

　　梁夫人点了点头，“找掌柜的定了些布匹，回去再做。”她想了想，又道，“这里的素云绢料子很厚实，颜色也沉静，你可以买些夹了银线的，更尊贵。”

　　舞阳连连应和，又问，“给两个孩子都买了何种布料？我学着些，也好给子城准备。”

　　“贴身的中衣，我向来是选的梓州白花绫，柔软透气些。至于外褂，买了些漳缎，轻滑柔软，可做大氅的里衬。”

　　舞阳一一暗记于心，笑着道了谢。梁夫人又行了遍礼，转身意欲离开。

　　“对不起。”

　　叶念北忽然出声。梁夫人背影一滞，又听他说，“梁兄弟的事情，我很抱歉。”

　　梁夫人徐徐转身，“将军同我讲这些，是想听我说一句没关系，我不怪你，没关系，我原谅你之类的话吗？”

　　“我说不出来，将军。”

　　叶念北眸色暗了暗，头也低了下去。“我只是想同你道个歉，并不敢奢求……”

　　梁夫人快言快语地打断他，神情磊落。“我确实怪你，但我更恨的是狄人。是他们占我家园，杀烧抢掠，才逼得我们不得不出手，才逼得我们的将士陨身沙场。”

　　她低头笑了笑，“我也不能原谅梁宏图。是他自己，找将军领了这脏活累活。他是想赎罪，是想报恩，可他寻死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考虑过我和孩子？”

　　舞阳悄悄走上前去，握住了叶念北的手。许是一直露在外面，他的手冰凉的很。

　　“将军为梁宏图祭拜扫墓，自责愧疚，我都看在眼里，着实感动。”梁夫人又走近了些，“可我既不能原谅，也无法理解。难道每牺牲一个兵卒，你也要为他守孝三年？这不过是无谓的自责。”

　　“我家孩儿都知道，胜利总需有人牺牲，战事总会有人牺牲，孩儿他爹，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是偶然的不幸，也是他身处行伍之间，必然的命。”

　　她望了望舞阳，放低了声音，“他为了保住红玉，做了对不起郡主的事情，如今也算是报答了。”

　　说罢，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叶念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舞阳攀住他的胳膊，轻声说，“梁夫人说的话，我也觉得在理。梁将军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也不愿看你这般模样。”

　　他却慢慢抽出自己的手，后退两步，来回打量着她。

　　舞阳被他看的奇怪，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叶念北摇了摇头。

　　“那、那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一切都太完美了，舞阳。”他慢慢走近，微抬起下巴俯视着她，“从红玉到梁夫人，一切的宽宥来的太快太好。”

　　“你的表现也过于体贴，过于冷静。”

　　他逼近她的脸，问，“今日在这里遇见梁夫人，是你安排的？”

　　看到她眼中闪过的惊讶与慌张，他更笃信自己的猜想。“不，叶安东说那些话也是你安排的，红玉的那个城墙防务，你也早就知道。”

　　舞阳咬了咬唇，张口想要解释什么，手腕却被对面的男人一把抓住。

　　“你的脉搏跳的很快，”他举起她的手来，“你在紧张。”

　　舞阳想要抽出自己的手，无奈他抓得她动弹不了分毫。

　　“是，是我计划的。”她索性承认。

　　叶念北却猛地甩下她的手，压抑着怒意低声质问道，“你是在耍我吗？看我照着你们的计划生气低落，很好玩吗？”

　　“念北，我怎会想要你低落难过？我不是耍你，只是想让你发现，你心中有军营，你离不开它。”她伸手牵住他的衣袖，攒得紧紧的。“有时旁观者清，更知道你最需要的是什么。不止我一个这样想，安东，红玉都是这样想的，才主动同我说，要一起来找回真正的你。”

　　“红玉找的梁夫人，她当即便应承下来。她早想同你好好谈谈，可你一直避而不见。念北，你不要被自责蒙住眼睛，不要再躲着自己的心了。”

　　叶念北垂着头，既不说话，也并不甩开她的手。

　　“你同我去一个地方，可好？”

　　舞阳拉着他，在一家酒肆门前停了下来。

　　叶念北左右打量一番，眉头紧皱。这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家路口饭馆，此刻临近正午时分，人头攒动。

　　“为何要来这里？”

　　“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咱们也该吃吃饭。”

　　舞阳提起裙角，走了两步，回头一看，他还站在原地，目光紧锁。

　　她叹了一口气，“你若是还有一丁点信我，先吃了饭再说。吃完了，你便明白了。”

　　说完，她不再看他，只是径直走了进去，挑了一张厅堂正中的桌子，随意坐下。

　　两人虽然未带仆从，然而一身缎面的素白衣服，在一群布衣之中格外醒目。

　　菜还未上，便听得有人窃窃私语道，“那不是小叶将军吗？”

　　叶念北倒茶的动作一停，抬头望了舞阳一眼。

　　舞阳摊摊手，满脸无辜。“这可是我一时兴起拉你随便进的一家店，莫非你还怀疑，是我设下的局？”

　　她四下环视一番，“这店里算上掌柜小二，大几十人，我有这么大的能耐，找几十个戏子陪我过瘾啊？”

　　叶念北收回视线，将倒好热茶的杯子递到她跟前，复又给自己到了一杯。

　　四周的食客见他谈笑如常，并未在意议论的样子，胆子更大了些，纷纷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街边传闻。

　　“不是说小叶将军告了病假吗？如今到街上来吃饭，是病好了？”

　　“虽然有点清瘦吧，但也挺精神的。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见他呢！”

　　“我也是我也是，从前只听说小叶将军的威名，今天这么一瞧，还真是那什么树什么风啊！”

　　“树大招风！卖糖饼家的那个小姑娘，不就老说叶将军在他铺子上买过一回糖饼，她就在那时被招了魂了！”

　　舞阳点的两碗素面被端了上来。她方才特地嘱咐小二，一点肉末星子都不要放，结果，端上来的面碗里，青菜堆成了小山，满得快要溢了出来。

　　“这店家未免也太实诚了些，”叶念北盯着那硕大的一碗，有片刻的惊讶。“他能赚到钱吗？”

　　舞阳从怀里的掏出帕子来，仔细擦干一双筷子，递了过去。“那咱们结账的时候，多给他些碎银子吧。”

　　两人吃了起来，身边那几桌的人，似乎还未上菜，谈兴浓浓。

　　“你们没见识，我之前就见过小叶将军了。”

　　“真的？你怎么见到的？”

　　“当年他在大漠奔袭千里，捣了狄人老巢回来的时候，我就带着老婆孩子，站在长街上给他列队欢迎呢！那可真叫一个，意气风发！”

　　“哎哎！隔这么远也算见过？”

　　“你说的可是泰和二年的那次？那次我也去了，叶将军骑着汗血宝马，可威风了！我家儿子见了，非要我也给他买一匹来。”

　　“你得了吧你，你买得起吗？”

　　“我买不起啊，所以就让那小子去当兵了。我跟他说，要是你有天能像叶将军那样勇猛，军中自会有十匹宝马，任你月月换着骑！”

　　“好小子，口出狂言啊！改明儿你家儿子混成了总兵将军，也带我们哥几个喝口酒呗！”

　　“既然当兵去了，那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立功升官我是不指望了，就觉得他能保家卫国，便没有对不起这生养他的蓟北了。”

　　“听听，听听，人老胡多高的境界！”

　　“碰一杯碰一杯，为了这句话，也得碰一杯。”

　　叶念北放下筷子，看向舞阳。

　　“你吃好了？”她问。他点了点头，“你慢慢来。”

　　小二端着盘子从他们身前走过，将一些凉菜放到隔壁桌上。

　　叶念北叫住他，想要结账。他面色有些许的不自然，只是丢下一句，“我去叫掌柜的过来”，便一溜烟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