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园》煤油煤油灯

43、第四十二章：过秦楼

　　“好，”舞阳端起汤盏，自顾自低头喝了一口，“那咱们便不理军务，任你逍遥快活一段日子。只是这爵位的事情，咱们日后再议。这样可好？”

　　叶念北愣了愣，没想到她竟答应地这般果断。半响才回过神来，迟疑地点了点头。

　　寄给朝廷的折子很快便写好了。无非是说，叶念北忧思过甚，缠绵病榻，暂且需要留在蓟北静养。回京一事，怕是要等严冬之后，开春暖和了再做打算。

　　舞阳另给皇上寄去一封私信，说的是同样的事情，只是言辞婉转了些，带了恳求的意味。皇上见状，便也没有再提，只是来信叮嘱蓟北冬寒，比不得京城，二人都得多注意些，小心养护身子。

　　一直到腊月里，叶念北的生活都极为简单。刘辉暂领了蓟北总兵一职，军中事务多由他同红玉处理。若需侯府出面做决断的，也一应交给了叶安东。叶念北每日晨起，先出西门为父亲同梁宏图清扫墓茔，上香祭拜。随即回到家中，写字看书。入夜了，便去通天楼上呆坐着，连叶双也不让跟着。

　　不去军营，不见客；；不练刀剑，不骑马。

　　他似乎铁了心要同往日生活一刀两断。

　　大夫人见了，有些看不过去。先是旁敲侧击地提了两回，但见舞阳并不附和，反倒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散漫生活，便也不说话了，只是抓紧着去监督叶子城的功课练习，深居简出。

　　这日，是叶安东的生辰。因在热孝期间，不宜宴饮娱乐，故只是简单地做了些长寿面与他吃下，又各自赠了些玩意给他。

　　红玉也来了，带了一匣孔圣枕中丹，说是费尽心血从蓟北第一名医华佗孙处要来的，“孙大夫说了，借龙骨、与龟板之灵气，补心肾之精气，从而通、通肾气以开心窍，合而能聪明开，且记忆力强。”

　　她坑坑巴巴地背完一大长串药方，将药匣打了开来，两派乌漆墨黑的硕大单丸整齐排列，看上去……药效十分强烈的样子。“三公子总爱动脑筋，我便送你这些补补脑吧。”

　　叶安东脸上略微抽搐，皮笑肉不笑地接了过来。

　　舞阳预备送红玉回府，忽地想起要去长街上翰墨轩买些狼毫笔回来，便拉着她一同去了。两人未带仆从，并肩走街上。

　　“真好啊，”红玉左顾右盼地看着人来人往的市集，语多感叹，“那日我从府中纵马去军营，一路上的凋敝破败，看得人极难受，还是如今这熙熙攘攘更养眼些。”

　　舞阳也笑笑，那时蓟北被困，百姓都被拉来一同备战，光是为了活命便已竭尽全力，哪还有心情顾着这些“生活情趣”？

　　“对了，”红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侧头对她说，“当日我曾答应你，蓟北解围后，便教你骑马。你可还愿意学？”

　　“自然是愿意的，”舞阳欣喜道，双手抱拳作了个揖，“鲜衣怒马少年时，且歌且行且从容，还请师傅多指点一二。”

　　“哎，别说这些诗啊词啊什么的，我教你便是了。”她摆了摆手，“明日我便带你去西北草场上去，可好？”

　　“极好，极好，”她笑逐颜开，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蓟北骑马的地方……是否只有西北草场一处？”

　　红玉点点头，“只有那里地形开阔，水草丰美，马儿吃着开心，人从马上摔下来也不至太疼。”

　　舞阳低头想了片刻，低声在她耳畔耳语了两句，随后道，“所以我想……先同念北过去一趟，让他来教我。”

　　红玉叹了口气，“见色忘义，人之常情，我能体谅。”她拍拍她的肩，“若有什么需要红玉帮忙的，到后府找我便是了。”

　　叶念北虽然不太情愿再骑马，但舞阳说，教人骑马并非骑马，他大可牵马，又或者站在一旁看着她骑。

　　她就不信，他能眼睁睁看着她从马上摔下，自己站在一旁无动于衷。

　　果然，当舞阳第三次在马上摇晃着快要跌下时，叶念北没有伸手去扶，只是叹了口气，飞身上马，搂住了她。

　　“坐稳了。”他的声音很低，手却环绕得紧，一松缰绳，马便直直向前跑去。

　　“马之骑乘，始于战国。昔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传入中原，骑马之风方才炽盛。‘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诗三百》里的句子，相比你也听闻过。”

　　他说完一段，偏过头去看怀中之人，却发现她双唇紧抿，双目紧闭。

　　“把眼睛睁开。”

　　舞阳用力将左眼睁开一条缝来。

　　“再睁大些。”叶念北叹了口气，将手中缰绳收的紧了些，马的速度也慢了下了。“骑术，即六艺之‘御’，有五大要义：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

　　舞阳回过头来，怯怯地望了他一眼。

　　他伸手拧回她的脑袋，让她直视前路，随即解释道：“即所谓御马之时，同马铃之声相呼应；驾车随曲折河岸疾驰，而不坠水；途径天子表位，不失礼节；左右转向驱驰自如，犹若起舞；行猎时将猛禽逼仄至车马左面，便于擒获。”

　　“如此说来……我怕是一个也学不会了。”她将头低了下去，扯着他手里的缰绳。

　　叶念北被她挠的掌心有些痒，低笑着说，“你慢慢来，我慢慢教。”

　　“不过真没想到，你平日里只看那些《六韬》《孙子》的书，竟对《六艺》也这般熟悉。”舞阳转过头来夸赞他，又问，“你初学骑射时，学得快吗？师傅教的好吗？”

　　叶念北蓦地将手中缰绳收至最紧，马一个急停，舞阳因着惯性，又往他身上靠得更近了些。

　　“是父亲教我的。”他怔怔地说，握缰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指节泛白。“骑马是父亲教的，《六艺》也是他教的。”

　　舞阳抬眼望了望他的脸色，手覆上他的，声音轻柔，“他还教你什么了？”

　　“还讲了赵襄王学御……同田忌赛马的例子。”

　　“凡御之所贵，马体安于车，人心调于马，而后可以追速致远。”舞阳见他不言语，便将这《韩非子》的论断接了下来。“韩非是在告诫我们，不要左顾右盼，需全神贯注，专心致志。”

　　叶念北点点头，“父亲说，行军带兵亦如马术，不是孤勇，而是智谋。战场之上，马同人便是生死之交，是兄弟，你得信任它，便如信任你麾下的每一位将领。”

　　“父亲，他同你在一处时，总是说这些，行军带兵的事情吗？”舞阳小声问，又低声补充道，“我……不知道同父亲相处，是何种感受，所以想问问。”

　　靖王于她三岁那年便葬身沙场，如此发问，倒让人倍觉心疼。叶念北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纵然心中又些许难受，还是说道，“是啊，父亲想把他所有的经验，所有的教训都传授与我，让我少走些弯路。”

　　此言一出，他自己都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如今这不理军务的游手好闲，不正是在走弯路？

　　不，这不是在走弯路，是原地踏步，是逃避。

　　好在舞阳只是冲他笑笑，便平静地说，“那咱们便不走弯路，骑马回家吧。”

　　次日，红玉便来了侯府。一是关心舞阳学马进展如何，二是来找叶安东。

　　“哎，虽然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她坐在卧榻上，挂上嫌弃的神色，“但如果师傅不太行，你还是尽早换一个吧。”

　　叶念北皱了皱眉。这丫头嘴里，便说不出什么好话来。方才他在书房寻了些骑射之道的书，想着个舞阳送过来，在路上便遇着了红玉。

　　“郡主，明日我休沐，不如我带你到西北草场去学骑马？”她竖起一根手指来，“一日！一日之内，包教包会！”

　　舞阳应和地笑了笑，偏过头去望向叶念北。

　　他放下手中茶杯，虚握着拳轻咳两声，“红玉啊，你方才说要来找安东，所为何事？”

　　“哦哦，”她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从袖中掏出一张图纸来，“就是这个，冬歇期间城墙的加固，我给三公子确认一下。”

　　说罢，她又将摊开的纸折好，预备放回袖中去。

　　“等等，”叶念北眉头轻皱，“再给我看看。”

　　红玉不明就里，将纸递了过去。叶念北细细打量，眉头却越皱越深。

　　“这是谁定的计划？”

　　“我做的啊。”

　　“你领军已有五年，怎么还是这般没头没脑？”他将图纸翻过来，指着其上的瓮城道，“前些日子蓟北被围，狄人便是用的火攻。如今又要修建瓮城，是嫌烧的不够，再加一道烤炉吗？”

　　所谓瓮城，便是围着城门再修建一座半圆城池，将城门包裹其中，以加强城防线上最为脆弱的城门。敌人想攻破城门，必先进入瓮城，然一进入，便会遭到四面城墙之上的守军围攻，难以逃脱。

　　这是中原地区常用的城防之道，在这里，却不大行得通。

　　蓟北天干物燥，极易走火，若瓮城外被放了一把火，则其内必定像炼丹炉一般，炽热无比，反倒是捉贼不成，自损兵马。

　　“还有这个护城河。这也是你想出来的？”他气不打一出来，蓟北缺水，哪里引来河流护城？“白白在这蓟北生活十数年，连这里有几条河都不明了吗？”

　　他的语气太咄咄逼人，红玉后退几步，低下头去。

　　“我、我这些日子老是梦见大哥，便有些恍惚失神。”她声音低沉，“都是我的错，是我不称职，我、我这就去重新绘图。”

　　叶念北看着她委屈退缩的样子，想起梁宏图出兵前对他的嘱托，不由缓和了些语气，但依然硬邦邦地，透着指责。

　　“我虽体贴你的心情，但这心情，这家事不是你懈怠军职的理由。你既在这个位置上，既担起了这职责，便要把它做到最好。”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一个清亮的男声。“有些人是侯府世子，也不见得将世子这个位子的职责，担得有多好。”

　　“叶安东！”叶念北无须回头，便知道那人是谁。“我同下属议事之时，你莫要插嘴！”

　　“哦，”他走到也年便身前，合起手中折扇，推了推他的胸膛，“可是世子啊，你现在可不是将军了。这侯府的军务，由我负责。”

　　他不理会他的视线，从他手上将那张城墙工事图扯了过来。“我看看，哎哟，瓮城，护城河，极好啊！红玉，你简直是当代孙膑，吴子转世啊。”

　　“叶安东你给我……”

　　“诶诶诶，”他一脸正色，“世子，家弟同下属议事之时，也还请世子莫要插嘴。”

　　他回头望向红玉，“红玉啊，你随我一同到书房里去，咱们再改进一下这个护城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