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园》煤油煤油灯

42、第四十一章：青衫湿

　　大夫人素来行事利落，不出一日，便将这庆功宴筹备好了。只待天黑，便在北营开膳。

　　叶念北自是要去的。非但要出席，还需犒劳各位将士，逐一敬酒。

　　谁也帮不了他。舞阳远远望着在酒席之间穿梭的月白身影，连刘辉走进了也没察觉。

　　“叶将军……没事吧？”

　　舞阳听到声音，才发现是他。“他说他没事。”

　　刘辉叹了一口，“可怜啊，喜事丧事碰到了一处。换作是谁，心里都不好受。”

　　舞阳望着远处，叶念北在举杯之时，还挤出了一丝笑意来——在有些憔悴的脸上显得格格不入，真是难为他了。

　　她左右扫视一遍，问刘辉道，“红玉呢？她守卫蓟北有功，不应坐最中间的主桌吗”

　　刘辉却指向了一角的一张小桌子，“大家都知道梁将军牺牲，怕惹她伤心，便没有去打搅她。”

　　可这样的刻意，却更显突兀。

　　她想了想，转身向刘辉行礼，“舞阳且过去看看，先失陪了。”

　　红玉正在小口地自斟自饮，碗筷干净，不像是动过的样子。见舞阳走近，只是抬了抬眼，冲她弯了弯嘴角。

　　舞阳在她身旁坐下，“红玉，我想求你帮我做件事情。”

　　红玉又喝下一口，道，“你直说吧，咱们也算得上是生死之交的，不必讲些虚礼。”

　　她顿了顿，说：“你……能不能去陪叶念北说说话？”

　　红玉转头看了她一眼，有些疑惑，又有些抗拒。“你的丈夫，红玉知道避嫌的道理。你有什么话，自己同他说不就行了？ ”

　　舞阳叹了一口，将目光转向涌动的人潮之中。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有酒有音，燕乐嘉宾，好一派光景。

　　“你看着宴乐的众人，皆是因为打了胜仗，自己又活着回来而欣喜不已。叶念北在他们中间，纵使努力伪装，也显得格格不入。”她看向人群中心的那个人，又回头，望了望红玉。“在这万人之中，只有你们的悲喜是相通的。”

　　“如果可以，我也想去去安慰他，帮助他，可同样的话，只有你的嘴里说出来，他才能听进去分毫。”

　　红玉也望着远方的人影，沉默着，没有说话。这沉默是一种松动，也是一种犹豫。

　　梁宏图的离开，蓟北的存亡，不经意之中，这个原先只有一腔孤勇的赤胆女将军，也多长了几分心思。

　　舞阳握住她的手，“念北也是你的朋友，你同他呆在一起的日子，甚至比我还长一些。我知道，你同我一样，都是希望他好、希望他早些振作起来。所以我不会吃醋，也不会怪你。只要他能放下些，我便心满意足了。”

　　红玉凝视着她，良久，一手抄过酒杯酒壶，往人群之中走了过去。

　　舞阳自午后粗粗喝了些稀粥，便一直同大夫人准备到现在，现下在桌前坐了会儿，才发觉肚子有些饿得发慌。她索性拿起筷子，就着些桌上未动的冷盘吃了起来。

　　若是在宫里，这是万万不成体统的。可如今，她却格外享受这没有规矩的粗野。

　　当活着都成为一种奢侈，规矩又有何用？

　　她咽下最后一口饭，擦擦嘴，起身欲离开。一抬头，却看到叶念北站在桌子对面，静静地望着她。

　　不知他已经望了多久了。舞阳怔忪着，又坐了下来。

　　“红、红玉呢？”还是她先开了口。

　　“我让她先回去了。”叶念北走进，在她身旁坐下。

　　“哦。”她应了一声，侧头想想，还是出言安慰他道，“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叶念北眨了眨有些泛红的眼，望着她，“你也辛苦了。”

　　他低下头去，又喝了口酒。“你知道，红玉方才对我说了些什么吗？”

　　“说了什么？”

　　“她骂了我一顿。”

　　舞阳有些讶异地张开了嘴，叶念北看上去，全然没有半分生气的样子。

　　“她说，叶念北，你这幅不死不活的样子，倒是成全了一个孝子的名声。可你让你家里人、让舞阳那样担心，想尽一切办法，到处求人来鼓励你。你这样，算得上是个好丈夫、好兄长吗？”

　　舞阳垂下眼去，不出一言。

　　男人的温度靠了过来，她被他揽进怀里，听着他在耳畔小声道，“你们体谅我，我却没能考虑到你们。真对不住。”

　　“没关系的。”她轻声说，“我们都知道你难受。”

　　她双手缓缓抱住他的腰，“念北，你难受的话，是可以……哭出来的。哭出来了，就好一些。”

　　他将头缓缓埋进她的颈畔，声音里满是疲倦。“与其说是难受，我是……我真的好想爹，想告诉他，我打赢了一场很不容易的硬仗。想跟他证明，我已经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也能保家卫国。我好想告诉他，想让爹也能为我骄傲一次。”

　　可是，他却听不到，也看不见了。

　　有喜悦却无从分享，倒比有苦痛无处诉说，来得更悲凉些。

　　舞阳抚摸着他的背，“我知道，我知道。”

　　有温热的液体流过她脖颈处，他的脊背微微颤抖。半响，终于是压抑不住的低低抽泣。

　　“没事的，你若是喝醉了，就多醉一会吧。”

　　侯爷是同皇上御赐的二十七套金丝缠绕玉具剑，同十三块马蹄金一道下葬的。皇上问讯后，悲痛不已，念及侯爷行军二十七年、封爵十三年，遂应着这些数字赐下丧礼，并下多道抚恤的旨意。

　　十月末的蓟北，已然下了一层深厚的寒霜。破晓未明的清晨，灰白的送葬行列绵延出西门，扶着侯爷的灵枢至陀山后的新坟之中。侯爷白手起家，并无祖庙；先逝的长子又安置在酒州。是以，叶念北的意思，是将这过了大半辈子的蓟北，作为永眠之地。等日后回京，再将母亲的棺木迁移过来。

　　侯爷生性俭朴，叶念北也不想大操大办。是以，特意选在了黎明出殡，赶在全城开市之前，怕的就是扰了百姓的生活。

　　但当叶双打开侯府大门，送侯爷出府时，却看见长街两旁，尽是身着素衣的百姓。

　　没有白衣的，扯了家里的麻布披在外面。有个小女孩睁着黑溜溜的眼睛，似是不明所以。她的发尾簪着一朵白色绒花，这是替双亲戴孝的礼节。

　　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有人无声地流泪；没有呼天抢地，只是棺木所过，皆是一片跪地长拜之音。

　　所谓武定，乃是止戈为武之武。

　　此日，蓟北休市。长街十里，莫不静寂，如若最深沉的哀鸣。

　　得民心若此，侯爷应也无憾。

　　侯爷葬后第七日，蓟北下了泰和四年的第一场雪。

　　与大雪同日来的，还有一道袭爵的手谕。

　　皇上的意思是，赶在年前回京一趟，既为大军庆功，又可以当着满朝文武，正式册叶念北为武定侯。他既已为皇家驸马，能回京祭拜一下天坛，也是极好的。

　　收到手谕，他却将自己一个人关进了书房之中，沉默许久。

　　舞阳端着晚膳准备的粥进去时，他正站在床前，背对着她，一动也不动。

　　“吃点东西吧。”她将盘盏放到书案上。

　　叶念北缓缓转过身来，神色复杂。

　　“舞阳……我、我不想回京。”

　　“那便不会，”她看他的反应，大抵能猜到他的抗拒。“你若想在蓟北多待些日子，陪着父亲，咱们开春之后再回去也不迟。”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念北摇了摇头，眼睛望向别处。“我是说，我不想袭爵。”

　　“什、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带兵打仗了。让安东去袭爵吧，他也不小了，如今的衡勇侯不也是十二岁便袭了爵？若向皇上上书求个恩典，大抵也会下恩旨的吧。”

　　“为什么？”她压抑住心里的思潮同情绪，努力用最平静的声音问道。

　　他复又背过身去，逆着窗外照进的光芒。“我……不是个好将军，想不出除了牺牲他人性命以外，更好的法子。”

　　梁宏图下葬那日，叶念北以身体不适的理由，并未前往。他不是不能去，而是不敢去罢了。他怕，怕见到梁宏图，更怕见到梁夫人和两个孩子。

　　“他们那样信任我，终究因我而死。我还有什么理由值得他们再来托付呢？我没有能力，我不配。”

　　“我也不配做叶家的儿子，没来得及送爹爹最后一程，还留你独自在蓟北领着残军担惊受怕。我不是称职的丈夫，不是孝顺的儿子，也不是料事如神的指挥，更做不了有勇有谋的武定侯。”

　　他转头握住她的双肩，眼神急切，“我做个闲云野鹤的村夫吧，在还来得及的时候，顾好我们的家，还能弥补之时，做个好丈夫。”

　　舞阳双眉微蹙，神色复杂，却唯独没有半分感动。她伸手握住肩上他的手，用力捏紧了。“念北，今日你有些激动了。待你冷静下来，我们再好好聊聊。今日的话便是玩笑，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叶念北却用力将手抽了出来，挂上一丝嘲讽的笑。“怎么了，你是嫌一个村居农夫的驸马，太丢人了吗？”

　　她深吸一口气，道，“等你冷静下来再说吧。”

　　“我现在便很冷静！”

　　“好！”她用力拍了拍书案，食盘里的汤汁都被溅了几滴出来。“我不怕你丢人，我怕的是你一蹶不振，念北。”

　　她望着他，神色凄凉，“可现在，事情便是朝我最恐惧的那个方向发展了。”

　　“你可以闲云野鹤，你可以打鱼砍柴，你可以家徒四壁，你可以风餐露宿。士有道德而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你可以穷困，但不能潦倒啊，念北。”

　　叶念北只是沉默着，将已滑落至案几边缘的汤碗扶正了。良久，才开口道：“我知道你说的没错，可是，能不能不要再逼我了？”

　　他抬头看她，眼中似有迷雾一般，“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