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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章:思远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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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和四年秋,西狄、北戎来犯。旬日之内,下密州、酒州、青州三城,围蓟北、安州。武定侯世子叶念北代父出征,屡出奇兵,攻其不备,未及,三城皆复。西狄被逐而逃于祁连之外,北戎畏惧乃避于戈壁之中。后岁虽有犯边,然不敢深入。蓟北自是而太平安定,商贸往来,莫不兴盛,遂成西北第一重镇。
“我是在做梦吗?你怎么在这里?”叶念北在她颈畔喃喃道。舞阳断断续续解释说,“我同大嫂来城外采药,采牛膝,但采琴说,说有蛇,我便拼命往前跑。迷路了,正想往回走,就听见马群的蹄声。”
她推开他,细细打量,“没想到是你。”
面前的男人又脏又糙,简直不成样子。胡子大概半月未修理,刺刺地长满了整个下巴。脸上,不知多少天没洗过灰尘叠在一起,她一摸,还有浅浅斑驳的痕迹。
“我家二公子,平时那么清秀好看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灰头土脸了呢?”舞阳心疼得很,叶念北却笑了。
“灰头土脸无妨,打跑了狄人就好。”他伸出不知有多刺人的手,也有样学样摸了摸她的脸。“你不也是一样,又黄又瘦,怎么成了个丑婆娘。”
舞阳再次把头埋进他厚重的盔甲之中,呜呜哭出声来。“你不许嫌我丑……”
叶念北拍了拍她的背,怀抱温暖。“丑婆娘,你的丑相公回来了。”
“不是我不给你写信,是实在是抽不出空来。”叶念北命叶双领着全军,先回城里报信,随即扶舞阳坐上自己的马,慢悠悠地跟在后头。“整个人整颗心都得扑在战事上,才能谋定而后动。后来,密州青州攻了下来,见到刘将军,听说蓟北被围,你又急又累,这才在去酒州的途中给你送了一封信,好让你不必操心我。待攻下酒州,我本也预备写封家书,可转念一想,信使大概没有我的马快。便带着这队人马冲到了最前面,先赶了回来。”
方才走过的军队,确实人数不多,舞阳粗粗看过去,似乎只有不到千人。
叶念北指指身后,“十万大军还在后头,估摸着后日才抵达蓟北。”
舞阳点点头,向后依靠在他的怀里。“我知道,行军打仗本就千难万险,你不必想着我,我也不会怪你。”
“怎么这么懂事了,不还嘴,我倒不习惯了。”叶念北笑笑,又像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你方才说出城采药,为何要采药?给何人采药?”
舞阳将蓟北城中伤病众多,梁夫人又忧思成疾的事情,细细地说给了他听。眼前握着缰绳的那只手,似乎也顿了顿。
“可惜,梁兄弟没能撑下来。”
原来,梁宏图带着一千士兵,沿着密道一个个走到了杨家镖局的枯井下,随即趁着夜色,藏在镖局中的各个角落。等到时机一到,叶念北在城外以烟火为信,他们便一齐向密州城的南门攻去——
门那头,便是三万大周将士。只要门开了,密州便光复在即。
梁宏图冲在了最前面,第一个被北戎的守军发现,成了移动的活靶子。
他特意往东面跑去,吸引追兵的火力,让部下们最终得以打开城门。
而他自己,万箭穿心。
叶念北说,他亲自给梁宏图换了件盔甲,才让人带他上路。他怕梁夫人看了那满是窟窿、支离破碎的铁衣,会承受不住。
他每说一句,舞阳的心便沉下一点。梁宏图的死让她想起了还有另一个人的离开,她必须要赶在回家前,告诉他。
“念北……”她弟弟出声,“还有一件事,我要同你说。”
“怎么了?”听闻她声音中的低落,他有些担忧地凑近了些。
“你先停下马来,”看他放下缰绳,她伸手握紧他的,“你要撑住。”
叶念北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心中又有个声音,告诉他,不会的,不会的。
“侯爷……走了。”
终究还是来了。
叶念北微微睁大了眼,似是没有听清一般,“你说什么?”
先走的人马早就进了城,将凯旋的捷报并着遇见郡主的事情传到了侯府。大夫人这才安下心来,叫回了派出去寻舞阳的那群人,随即欣喜地洒扫庭除、烧好热水,备下饭菜吃食,就等叶念北回来。
可叶念北一进侯府,二话不说,直直往老侯爷停灵的房里疾步奔去。
舞阳跟在后头,对大嫂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我同他讲了。”
大夫人叹了一口气,“他迟早是要知道的。”又转头吩咐管家的,“孝服呢?拿出来吧,咱们换上。”
叶念北一进房间,直到晚膳时分都未出来。舞阳担忧他连日奔波本就疲惫,现下又受这丧父之痛更是心力交瘁,铁打的身子怕也承受不来,便端了几样素菜,敲门送了进去。
“念北,你……吃点东西吧。好歹填填肚子。”她尽量放低了声音。
叶念北背对着她,沉默不答。
“……热水也烧好了,你要累了,可以先去歇一歇,让安东来守着。”她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下难过,拼命想找些话来安慰他。
“舞阳,”他终于开口,声音却如裂帛一般,呕哑嘲哳。“让我一个人同爹多呆一会。”
“求你了。”
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过话,脆弱、无助,却并非在企求她的帮助。
她静了静,快步走了出去,掩好了门。
等他终于走出房门,已是两日后大军回城之时。
带军的是刘辉,他一回到蓟北,便忙着到侯府来交还兵符。侯府门前虽未挂上白色纸灯,大夫人、舞阳同安东子城俱是穿着素色单服,他一看便愣住了。
“是……侯爷?”
大夫人点了点头,“尚未发丧,刘将军暂且不必祭拜。先喝杯茶,我这就去叫二公子过来。”
刘辉依言坐下,倒是叶安东开了口,问,“将军那日跟随狄军离开蓟北后,去了何处?”
那日,豪生格领着不到一万的残兵慌忙回撤到了青州附近,正如他所预料那般,预备同青州狄人里外夹击。
刘辉一直跟在他们后面,为了让攻打青州的叶念北安心,便去了一封短信。
哪知回信里,叶念北却命他立即率军前往酒州,不必理会青州。他本有些不解,但转念一想,豪生格为威胁蓟北,已调出大半的酒州守军来,酒州城防必定空虚。
若他能乘虚而入,力克酒州,狄人便再无退路。到时候四面联合,便是瓮中捉鳖。
果不其然,他方抵达酒州城下,便受到叶念北的军报:豪生格闻我军攻打酒州,已然率兵回救。
如此,固守青州的敌人独木难支,叶念北又已攻下密州,自然是势如破竹。当叶念北带着十万大军赶到酒州城下时,狄人早已被这乌泱乌泱的大丛兵士吓得弃城西遁了。
如此,只用了十数日,三城悉数光复。
“本来留下了叶双将军,带万余人马在酒州固防,想着等城内各业恢复了再叫他回来。现下看来,怕是需要传信他回府……奔丧了。”刘辉道,“我待会便回军营里,派个人过去替他,”
舞阳点点头,“有劳将军了。”
话音刚落,大夫人同叶念北走了进来。想来是去简单梳洗了一番,叶念北看上去虽然憔悴,但倒还镇定。
他接过刘辉递来的虎符,又简单问了两句军中概况,得知只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让刘辉先回去处理了。
他坐下,喝了口茶。
舞阳同大嫂对视一眼,先开了口,“念北,咱们现下……也该着手,准备准备了。”
“准备什么?”他皱了皱眉,有些迟缓地抬起头来,满是疑惑。
“侯、侯爷的丧仪。”舞阳小心翼翼地答道。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又低下了头。
大夫人开口道,“你是一家之主,如今孝衣棺木皆已齐备,只等你发丧了。”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一切从简吧。爹想必也不愿意大操大办。”
大夫人应了一声,又问,“我这就去拟定给各家的书信。只是这向朝廷的上书,还得你亲自来。”
叶念北想了想,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抬起头来,望向舞阳。
他整个人都没有什么生气,外加上这样可怜的眼神,任谁看了,心中都会涌起一阵怜惜。
舞阳点点头,“好,我来拟。”
他在衣袖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枚润泽的印章来,递给她。“这是我的章。”
舞阳接过,那章上似乎还带着他的体温,冰冰凉凉。
“待会,刘将军还会拿份拟定的捷报奏折过来,你看过觉得无碍,也替我盖个章。这个兵符,你也拿去,一块还给朝廷。”
“念北……”她接过兵符,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是没有开口。
她不能劝他不要难过,劝他振作起来。他应该难过,应该深切地痛苦,应该内疚,在那个黑暗逼仄的屋子里待上更久,更久,才能走得出来。
若强行要求他此刻镇静下来,之后让他日后沉浸在无法弥补的痛苦之中。
倒不如,成全了他的心。
“还有,想劳烦大嫂准备些好酒好菜,就这两天,给将士们办个庆功宴,”叶念北语气平静地说,“丧事暂且不报,不能单单因为咱们侯府,就让他们少了凯旋的庆祝。”
大夫人犹豫片刻,仍是应下了。
叶念北站起身来,似是要离开的样子。
“二哥,我替你去守灵。”叶安东走到他身侧,望着他。
叶念北只是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真的没事?怎么可能没事?舞阳想着,却不敢开口去问。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后,低声让银月去多煮些浓浓的参汤来,用最老的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