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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三十九章:定西番 ...


  •   那天夜里,舞阳拉住了大夫人的衣袖。

      “嫂嫂,我能同你一道睡吗?”她的神色之中充满恳求,“我、我心里……不安得很。”

      早在大嫂问出那个问题之前,从她看见叶念北信上的“梁兄寡不敌众,力战而亡”几字起,心里便有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

      这场战事终于伤及了她身边相熟之人,前日还曾见过面,今日便已天人两隔。这种突然,更让人添了一层震惊,一层悲痛。

      与此同时更是一种深切的忧虑,同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今日梁宏图的不幸,是昨日她父亲的遭遇,更是明天,叶念北可能面临的命运。

      孩提时代尚未明白事理,后来便是想要见子瑜一面,再后来,是因为叶念北,才觉得生活有了趣味。

      若是这世界上复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她实在是不知道,该为了什么活下去。

      “我必须挺住,因为还有子城在。”大嫂侧躺着,声音很轻,仿佛是个极为容易的决定一般。“子城那时才三岁,周围人都在哭,他吓得不行,扯着我的衣服,‘阿娘’‘阿娘’地直叫,看着他的样子,我便不敢再哭了。”

      舞阳从被子里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大嫂有些冰凉的手。“我……我也想让念北给我留个孩子,但是他不愿意。”

      大嫂微微笑了笑,“镇西走的时候,我肚里的孩子已经五个月大了。”她顿了顿,似是在压抑语调中的悲伤,但泪水终究顺着眼角,在素色锦缎上晕染开来。“但还是没有保住。我自己便是大夫,无论怎样的调养、食补,心里的绝望,怕是也传给了孩子,孩子知道,就去陪她的父亲了。那是个女儿,是镇西一直想要的女儿。”

      “念北怕是看了那时候的我,才不想给你留个孩子。万一……我算是幸运的,不知有多少,一尸两命的下场。”

      大夫人伸手拭去脸上的泪痕,复又对她说,“后来,我便想通了,不论怎样,我一定要同子城好好活下来。这是镇西所思、所想、所愿、所求的事,也是他征战沙场,戎马多年的理由。我若不开开心心地活着,他在九泉之下,也于心不忍。”

      “你也一样,若念北……有什么不测,你千万、千万不能想不开。”

      舞阳亦是满脸泪痕,咬着唇点头道,“我知道,我定会为了自己活下来,要去看这世上最好的风景,吃最好的酒楼,我要把他的那份,一块受用了,替他去享这些福。我也会开开心心的。”

      她说着,语渐哽咽,“可我心里,始终、始终都会缺下一块,补不回去了。”

      大夫人揽过她的肩,轻拍着。“这便对了。”

      怕吵到东边厢房里的叶子城,她狠狠咬住了自己的手,不敢哭出声来。

      另一面,虽然梁夫人好歹维持着表面的镇静自若,但红玉却承受不了这个事实。连着两日,莫说去军营处理军务,她连房门都没有踏出一步。

      大夫人开解得了舞阳,却也不知如何劝慰红玉。长兄如父,舞阳想着叶安东也刚走出丧父的悲痛,便求着他去劝慰红玉两句。本以为他素来袖手旁观,少管闲事的性子,定会推脱两句。谁知他竟只微微叹了一口气,便一声不吭地去了。

      红玉的悲伤,只是蓟北士气每况愈下的一个小小缩影。

      不知是谁,将梁将军牺牲的消息传了出去,红玉那样低沉的样子更是坐实了大家的揣测。纵使舞阳命人出去敲锣打鼓地宣告收复密州之喜,城中百姓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那可是梁宏图梁将军,率八百将士奔袭千里直捣狄人老巢,夺得狄人祭天金人,令其三载不敢深入的梁将军啊。若是连他都丧于那个凶神恶煞的科托克可汗手下,那……

      叶念北的来信之中,并未明说梁宏图牺牲的前因后果。舞阳也无处猜测,无从解释。只能看着绝望的情绪再次在城内缓缓蔓延开来。

      唯一的一点光,便是等待着从前线传回的战报。

      要么,是绝望后的狂喜;要么,是绝望后的崩溃。

      战报未到,梁夫人却已支撑不住。

      梁家的两个孩子哭着跑过来,大夫人拿起药箱便疾步出去,正碰上从军营中回来的舞阳。她见这阵势,愣了一瞬,便明白所为何事,冲大夫人点点头,跟在她身后一道去了梁府。

      梁夫人躺在床上,脸色倦怠。露在外的手腕已然瘦了一圈,脸却因为哭过而泛红,兼有一种不健康的浮肿。看到她们走进,也只是抬了抬眼皮,无力挤出一个微笑来。

      大夫人细细为她号脉,边观察着她的脸色,边缓声劝道:“好姐姐,你若是想哭,便哭出来吧。一个人这样默默受着,身子可撑不住啊。”

      梁夫人只是摇摇头,声细如蚊,“我哭谁呢?我没有什么好哭的。”

      大夫人回头,看了看梁家的两个孩子,都是同叶子城差不多大的年纪,正站在门口,无声地抹着泪。

      梁夫人也看向他们,倒是笑了笑,“孩子也就难受一时,过后,仍是快快活活地长大。我自己,也没什么好哭的。”

      她支起身来,略显枯槁的手抓住大夫人的,“我想哭的,只有宏图啊。他还那么年轻,还没享过什么福气,没过过一天快活日子,就这么走了。”

      她终于留下泪来,声音嘶哑如裂帛,“我就是心疼他啊,想着,心里就疼。”

      大夫人没有说话,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让她在自己身边好好哭了一场。

      梁夫人哭过后,便沉沉睡去。大夫人开了幅血府逐瘀汤的方子,想缓缓梁夫人气血不畅之闷痛。派了仆人去药铺抓药,却说川穹同牛膝都没有了。一问才知,这两味活血化瘀的药早被军营里的大夫拿了个干净。

      “我去北营里要些回来吧,想来现下还有未用的。”舞阳提议说。

      大夫人却摇了摇头,“罢了,将士们治病疗伤要紧。好在这两味药倒也常见,我记得城外陀山上便有。”

      她看了看日头,现下不过巳时。“我待会便去陀山采些回来,回头也能送到营里去,这两味药用得快,得多备些。”

      舞阳听银月说起过,大夫人在酒州母家时,便被父亲当做是医馆的继承人来培养。看诊、采药、抓药、煎药,样样皆是首屈一指。只是后来加入侯府,不便在外抛头露面,这才收起一手的好医术来。

      “我同嫂嫂一道去吧,”她问道,“我也想学着些,说不定日后能派上用场。”

      大夫人点点头,“以后我不在府里,你也能方便照顾念北。”

      “不在府中?嫂嫂是要……去哪里呢?”

      大夫人似乎觉得自己失言了,低头笑笑,道,“随口一说罢了。我是想着……若有机会,想回酒州住些时日。”

      她在酒州出生,长大,叶镇西也葬在酒州。从前,是因侍奉公爹的孝道在身,不得不同叶子城一道居于蓟北。若是等叶子城娶妻开府,新妇进门操持家务,她便也不想留在此地了。

      她想回去,回到从前那个幸福的家里,同最爱的那个人,紧紧守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舞阳看着她有些出神的样子,也猜出了一二分,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道,“大嫂若想回去,念北定会同意的。那些街头巷尾怎么说道,咱们管不着,只有咱们自己开心快活,才是紧要的。”

      大夫人侧头望着她,心下感动。公爹新丧,她便想回娘家去住着。外面的人听了,不定如何嚼侯府的舌根。可若侯府全不在意,叶念北全不在意,便是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同安慰。

      一场战事,几条人命,似乎让她们重新活了一回似的。

      陀山的地势同这山名却不甚相符,陡峭得很。舞阳同银月、采琴与大夫人互相搀扶着,终于到了山腰后的谷地里来。

      大夫人眼尖,采了两株正开着黄绿穗花的牛膝叶子给她们,让她们对照着去找。若找到了,便拿铲子刨开根部,将那根小心摘下便可。

      “根多粗壮,为土黄色;茎部长节有如牛膝状,故得名。多在林子边缘,又或者坡上的草丛之中。你们仔细些看,若还是辨不出是不是,摘片叶子给我看便可。”

      大夫人又细细嘱咐一番,她三人便各自往坡上去了。

      舞阳运气算好,刚走两步,便看见一株。茎为青紫色,有节如鹤膝,节上生花作穗。叶尖圆如匙,两两相对。

      一一比照下来,她确信这便是牛膝了。掏出铲子小心翼翼地刨出根来,正想带回去给大夫人看看,便听见身后采琴的惊叫声——

      “快跑!有蛇!”

      她回头,便见采琴往山上跑去,银月正望着她,“郡主快走!夫人快走!”

      来不及多想,她拔腿便往山谷之中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身旁的景色交错变幻,已由郁郁葱葱的草丛转为红褐色的陡壁山包。她不敢回头去看,直到精疲力竭地爬上一块巨石,方才停了下来。

      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舞阳低头去看,是那根黄褐色的牛膝。一路上竟没有掉出去,反倒是方才怕上石头,才将其从荷包之中震了出来。

      她捡起这小小的药材,有些哭笑不得。

      四野无人,只有远处,她跑过来的方向有些许的绿色,余下的,便是广袤无垠的青灰戈壁。远处似乎还有些土黄色的堡垒,却看不见半点人烟。日头有些偏西了,泛红的光给这些似神似鬼的建筑笼上更深的隐秘。舞阳心里有些不寒而栗。

      她跑过来的那条路上,有条灰色的印迹,似是官道。陀山在蓟北城西,只要往东,背对着日头走,应该是可以走得回去。她这样想着,又四下望了望有没有那蛇的踪影,才战战巍巍地爬下石子,往官道方向走去。

      有云遮了过来,天空一下灰了。接着是一阵不止息的风,吹得戈壁上的粗砂粒也飞到了空中去。如箭的气流在怪石古堡之间来回穿梭旋转,发出阵阵尖厉的声音,似是狼嗥虎啸,犹如鬼哭神号。

      她不由得起了一阵细小的鸡皮疙瘩。心里害怕,可这四野看不见一个人,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回走去,脚步却一下比一下更为沉重、更为艰难。

      她走了一会,风沙仍没有停。身后却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四周毫无可以躲避遮挡的地方,她寻思着,要不要索性躺在路边,装作是已然死去的尸体?

      那声音却越来越大,是哒哒的马蹄,为数众多,速度极快。

      若是狄人……

      她不敢去想,也无力躲藏,只是凭着最后的一点孤勇,回过头去。

      身后的漫天黄沙里,果然奔来一队人马。

      他们所穿的,是大周军服。

      舞阳揉了揉被沙吹得有些迷的眼睛,看见了有些支离破碎的旗帜。是“叶”。

      那最前面的人,看上去如此眼熟。

      她愣了一瞬,随即疯了般跑了过去。

      那人正从马上下来,尚未站稳,便被她冲上来紧紧抱住。

      他笑了笑,同样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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