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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八章:番外·忆秦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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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今日东门东,鲜妆辉映桃花红。
冯若初见叶镇西,便是在桃花初绽的三月,在酒州总兵府的后院中。
父亲是总兵府的老熟人。每旬一日,便会带上哥哥过来替郭总兵施针诊治。他们轻车熟路,在前头走得飞快,冯若贪看那后院里的桃花,一眨眼,便寻不见前人的身影了。
她在后院花园里转了一刻钟,竟也找不到出去的路,又不敢大声叫唤,怕替父亲白白惹了麻烦。
于是,一个人站在桃树下,听着丛中蜂虫的叫声,想起了在玉峰山上遇见蛇的场景。害怕之极,一个人蹲下嘤嘤哭了起来。
叶镇西听见异响,担心有刺客,走进花园,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那粉色衣衫的姑娘竟然丝毫没有发觉。他有些无措,又想帮帮她,便拍了拍那上下起伏的背,小声叫道,“姑、姑娘?”
女孩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他,睫上还挂着泪珠。
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眉间点着此时西边最时兴的三瓣桃花,衬得哭过的双眼愈发红得动人。
他在这边关征战多年,最怕的,便是楚楚可怜。
声音也不自觉得放轻了,“姑娘,怎么了?”
说着,便想去扶她站起身来。谁知那姑娘被吓着似的往后退了一步,撑着地,自己站了起来。
虽然楚楚,却坚强得很。叶镇西想。
“爹爹、哥哥,他们都不见了,”女孩还有些哽咽,又或许是急得,话语都不甚连贯,“找不到了,我、我一个人。”
“没事的,这总兵府我熟得很,我带你去找他们。”他轻声安慰道,“你父亲是谁?”
“是、冯务,他是务中医馆的大夫,来找郭总兵的。”
“哦,那我知道了,咱们现在就可以去找他。”叶镇西笑了笑,示意她跟着自己一道往外走。
姑娘看上去仍然有些不安,他试图用自己贫瘠的言语,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你叫什么名字?”
“冯若,杜若的若。”她蹙眉望着他,小步跟在他的身后。“我哥哥叫冯芷,沅有芷兮澧有兰的芷。”
“杜若……你见过杜若吗?”
杜若是生在江南的花草,她生在这塞北的小镇,十数年不曾出去过,自然是没有见过的。
冯若摇了摇头。
“那以后,我带些杜若给你认认。”身旁的人又冲她笑了笑,她以为,他这是在说笑。
但她不知道的是,叶镇西是个极为严肃的人,从不说笑。今日对她的笑容,大概消耗了他接下来一周的存粮。
父亲自然是千恩万谢。大夫表达谢意的方式不多,父亲又极为朴实,便奉上了最有诚意的谢礼:替这位小将军,好好号号脉,开副方子调理。
二十岁的小将军,武定侯府捧在掌心里的世子,却有着不符合年纪同身份的背疾。
大漠行军是的暴晒,山洞躲藏时的受寒;一次次挽弓的拉伤,摔下马的淤青……
没办法,他无奈地摇摇头,我是这种身份,必须身先士卒。
冯若在一旁,望着父亲把脉时愈皱愈深的眉头,不知为何,幽幽地叹了口气。
叶镇西在酒州尚未待上十日,冯若的哥哥,冯芷,便在家里同父亲信誓旦旦地说,他不要做什么大夫了,要随小将军去征战沙场、奋勇杀敌。
为了表现出决心来,他将自己名字中的芷改为了止,一面切断了与草药最初的联系,一面暗地里写出止戈为武的决心。
父亲沉默了会儿,只对哥哥说了句,万事小心。
哥哥被拐去练武,让冯若的医术进步飞快——她得帮着父亲诊脉抓药,针灸砭石。
一切似乎都顺利得很,直到她在总兵府中再次遇见叶镇西。
男人脱了上衣,躺在床上,露出伤痕累累的脊背。而她,将每一根银针拿出来,在火上烤后,小心翼翼地递给父亲。
她眯着眼,觑着男人的不甚光滑的背,不小心就红了脸。
叶镇西似乎也在打量着她,朝她微微一笑。
施针完毕,他穿上衣服,似是无意般问父亲,“冯大夫,您家姑娘今年多大了?”
那日,父亲似乎是吃坏了肚子,虚弱无力地将她叫道床边来。“阿若,叶将军那里,今日便是最后一针了。可我实在是下不来床,你便代我去吧。”
这经络气脉调养,日子都是算好了的。晚一日,效用便要大减。
何况,早上总兵府还派人来催过了,说是务必让冯大夫早些过来。
她背着医箱走在路上。施针敷药,早就是处理惯了的小任务,按理说自己应是信心满满才对,为何现下脚步如此虚浮?
大抵是因为最后一针,要热施。
所谓热施,便是要脱光了上半身的衣物,坐在药浴的大盆里,再由大夫一针针刺入肩颈静脉。
冯若进房去时,叶镇西已然坐好。见她独自前来,微微有些惊讶,上下看了两眼,随即神色如常道:“开始吧。”
她却从袖中掏出一方丝绵帕子来,递给他,声音小小地,“你、你先把眼睛蒙上吧。”
叶镇西坐在桶中,回头看她,惊起一阵水花。“小杜若,是你看我的背,又不是我看你的背,我干嘛要蒙眼睛?”
有些好笑,又有些打趣。
她却蓦地涨红了脸,“你、你,就是蒙上!”她一跺脚,“不然我就不给你扎针了。”
“好好好,”他应允着,结果那帕子,系在自己的脸上,“这样总可以了吧?”
冯若点点头,他才转过身去,复又用那疤痕累累的背对着她。
其实,她是受不了他那上下打量的目光。
不出一个时辰,她便手脚麻利地施完了针。收拾好医箱,她一声也不吭,直直地走出了房门。
“小杜若,你的帕子忘了!”身后传来男人的叫声。
她头也没有回,只是嘟囔了一句,“我不姓杜,我姓冯。”
冯若以为,这会是故事的开始,而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可他,却一直没有来找她。
她去军营之中探望哥哥,旁敲侧击地问,才知他已不在这酒州,不知去了何处,不知何时回来——更不知,会不会再回来。
她便这样失魂落魄了整整一个月。莫说出诊看书,在药铺里抓药,都能抓错。
当药铺里的阿宽看着自家小姐一边嚼着黄连,一边毫无感情道:“这百合老了,都发涩了”,他才意识到大事不好,忙得叫来了师傅。
父亲自然是好大一顿训斥。罚她跪在晾药的架子下面壁思过,罚她抄十遍《黄帝内经》,罚她……再不许靠近总兵府一步。
父亲罚得对。他可是高高在上的武定侯世子,自己,不过是这边陲之地小医馆的小丫头。
可心中就是有个不服输的小人在倔强地叫喊,什么侯府,自家的医馆也是很厉害的。自己,自己一定要将这医馆,做到冠绝酒州,威震西北!
痴人说梦这种事,冯若也听说过。她便是个痴人,是个傻子。
于是,她一周去两回城外的玉峰山上,采回药来磨成粉,就送到哥哥的军营中去,让他和他的兄弟们试药——她想做出世上最好的金疮药来。
春去秋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母亲开始向她提起,年纪快要道了,莫要沉迷于药草,多多学些女工管家。她笑笑,顺从应允。
所谓死水无波,大抵就是这样的心境。
直到一日店里的阿宽送来一方帕子,说是外头一位公子让交给小姐的。
她打开,里头包了一味她从未见过的药草。放在鼻下一闻,晒干了的枯草竟还有淡淡的香。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了《本草纲目》中的杜若。再一细看,这帕子的一角也绣了一朵小小的桃花。
分明是她,落在那人房间里的。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她读书不多,却因为自己名字的缘故,格外喜欢这首《山鬼》。山中的那人,正像杜若一般芬芳,他喝的是石井中的泉水,坐在松柏之下,丰神俊朗。
她从枕下拿出一瓶研制半年的金疮药,交给了阿宽,让他务必、务必送到总兵府去,给那个人。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再见面,是在城外的玉峰寺。
叶镇西略有歉意地向她解释,这半年多被去了南边练兵,走得匆忙,无暇同她交代;军机要事,也不便同她交代。
冯若没有说话,只是抿着嘴低下头去。
“那金疮药真好用,效果拔群。”叶镇西真诚地夸赞,她却猛地抬起头来问,“你又受伤了?”
他慌忙摇头,“是郭总兵将脚崴了,我便给他涂了些。”
他想了想,又将两根手指紧紧地比划在一起,补充道,“只涂了一些些。”
冯若哦了一声,又低下头去,闷闷道,“你若觉得好用,我下次多送你些便行了。”
叶镇西笑着,点了点头。
谈笑之间,二人已走到大佛殿门口。
“你预备求些什么?”叶镇西开口问,声音竟有些紧。
冯若想了想,侧头答道,“求蓟北无战事,万年享太平。”
“没有战事,医馆岂不是没了生意?”
冯若有些气恼此人的不解风情,“行医之人,不愿别人受伤。”她匆匆解释两句带过,又问他,“那你呢?”
“我求的比你简单,”他看着她,眼底暗流涌动,连睫毛也微微颤抖,“我求姻缘。”
事实证明,玉峰寺的菩萨有时极为灵验。叶镇西想要的姻缘,终是如愿以偿。
而事实又证明,玉峰寺的菩萨有时极为不灵验。她想要的太平,却只有短短七年。
那时,她挺着大肚子问他,孩子要叫什么名字?
他轻抚着她的手说,便叫叶子城吧,酒州城的城,我们相遇的城。
命运也让这座城,成了他葬身的城。
去年今日东门东,鲜妆辉映桃花红。
桃花红,吹开吹落,一任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