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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阮郎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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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阮郎归
舞阳不常喝酒,是以宿醉的后果分外严重,接近午膳时分才折腾起床。坐在镜前好一番梳洗,她才觉得脸色精神了些。正想吩咐用膳时,蓦地瞥见那半枯的木槿,仍在架上。
她有些动气,对身旁侍立的采琴硬声道,“花都开成那样了,也不知道去换换。”
采琴有些愣住。她伺候已久,是这宫里的掌事大宫女。郡主待人向来和善,鲜少用这种语气说话。她急忙小跑过去,拿起花瓶,预备连花瓶也换个合适夏季的冰纹白瓷来。
“花不要木槿了,寻些白色的来。”舞阳对着她的背影道。
采琴回过身,正想低头答是,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推开。她忙转身,发现竟是宛贵妃。
接近中午的时候,日头正大。虽说有宫人撑伞摇扇,宛贵妃仍是渗出了一脸细汗,鬓上的宫花也稍稍偏斜下来。
“别管什么花不花的了!”声音亦是紧绷,她随即转身喝道,“你们都退下!门口也无须守着,需要的时候自会出来叫你们!”
舞阳尚未反应过来,屋里便只剩她与宛贵妃二人。“怎么了?”她试探着问。
宛贵妃看向她,神色复杂。“你昨日,见过谁吗?”
舞阳愣了愣,微微皱眉。是淩清散播了什么留言?还是回宫路上影影绰绰的身影?她想了想,仍是如实告诉了宛贵妃,“在御花园里碰见淩清,听她说了几句。”
宛贵妃闻言,并未再开口,只是甩着帕子,焦躁地走来走去。半晌,她才说道,“你昨日,有见过叶念北吗?”
武定侯世子,叶念北。
这两年来,这三个字几乎与“捷报”划上等号。泰和元年秋,大败西戎,收复密州、建州;泰和二年春,兵压青州,生擒木汗王宗室;泰和三年夏,镇防西海,繁荣马市。自此,绵延五年、流祸千里的的狄乱,终是平定。
宣府总督徐学书,对于武人之功向来苛刻鄙弃,却多次上书,盛赞此人。
“边帅武功之盛,两百年来所未有也。”
去年上元节,蓟北送来的彩灯之中,亦悬着许多当地百姓称赞小叶将军的民谣。她没想到,儿时常常给她送来糕点的小哥哥,已经是“漫漫边塞路,公子自纵横”的大将军了。
“丹青难绘书难算,黄沙里,梦中常忆跨征鞍。”
戏台上,红脸的小生一字一句唱着。皇上皇后皆是鼓掌连连,和乐之盛。她坐在下席上也笑着鼓掌,是赞赏是钦佩是仰慕,也是疏离。
黄沙里是他所驰骋的世界,无论是否想去,都与她无关。
她的世界,大概只在这宫墙之内,帷幔之中。
“叶念北?武定侯家的叶念北?他、他不是在蓟北吗?”舞阳睁大眼睛,话中带着疑惑,这疑惑在宛贵妃听来,确是另一种回答。
她握紧了帕子,用力跺了跺脚,压低声音道,“他前日里回京了!今日竟在朝堂之上,向皇上求娶你为妻!”
“娶,娶我?他?”舞阳一时惊得有些失语。
她与叶念北,五年未见。记忆中,那人的样子都模糊不清起来。
他似乎不常笑,对她却也客气。
他从前在宫中读书,总是给她带些点心;如今去了蓟北,每年她的生辰,也都还会送些贺礼来。
他好像有一双深邃的眼,她总觉得里面有话,却看不透。
正如他这突如其来的求亲,舞阳亦是毫无准备。
“叶念北说,忠烈靖王从前便与武定侯约定了,要结秦晋之好,还拿出了武定侯亲笔的折子,说是求皇上成全故人之约。好狡猾的一个借口,王爷过世这么久,谁知道当初是否说过指婚之事!纵是说了,不定也只是随口笑谈呢!”
“那皇上…皇上是如何回的?”
宛贵妃柳眉一皱,脸上神情越发愤懑,“当着百官的面,皇上若不应,头一条就是‘背信弃义’四个大字,他又如何下得了台?他也无法,只能先答应了。”
舞阳微微张开嘴,讶异与震惊尚未来得及隐藏。宛贵妃看了她一眼,又说,“好在皇上补了一句,想来舞阳也不会对父王定的婚约有何不满,还是等下朝知会你一声,再下旨也不迟,这才拖了一拖。”
“我,我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会这样做…”舞阳扯着衣摆坐下,眼神游移,语音也微微发着颤。
叶念北,儿时自己似乎是叫他念北哥哥的。她没有哥哥,母亲与父亲成亲后十年才有了她,执拗的父亲竟也不纳妾地那样等着。叶念北进宫来陪皇子读书,总是来太后宫里看看她,陪她玩。她一直,是将他当做哥哥看待的。
宛贵妃坐到她身边去,抬手倒了杯茶递给她,又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背,声音缓了下来。“我知道,你不会做出私相授受这种有损皇家清誉的事。只是叶念北前日才从蓟州回来,今日上朝便这么突如其来上书求亲,又是在北蒙和谈这样纷乱的时候,我难免多想。”她叹了口气,语气愈发沉重。“我更怕你皇兄多想。”
宛贵妃说的没错,她也想不清,叶念北为什么要在这个关头娶自己?
朝堂上已为北蒙和亲之事争论了半月有余,仿佛就像泥潭一般,干不透、看不明。
她自己,便在这泥潭的正中央。
叶念北不在边上坐山观虎斗,经营他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偏要跳到这泥潭之中,像是要把她拉出去,也有可能,最终只是和她一起沉下去,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略有交集的儿时,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她也不会天真地相信,他对自己的情谊可以深到舍身相许,赌上有关政治前途的婚姻大事。
她在别人心里的位置,她的分量又有多少,自知之明,她还是要有的。
舞阳不说话,比起方才的惊惶,此刻更多的竟是疑惑与不解。宛贵妃也没有出声,殿里充斥着闷热的寂静,压得人有些心慌。
此刻,太和殿内却是一派狂风骤雨。长案上的奏折被扫落在地,明黄的宽袖指着垂头站立的男子,声音暴怒。
“朕看你是反了!”
殿里的宫人们俱被遣开,只留下一个伺候茶水的老公公。是以,这声音分外响亮,在空中颤颤地回荡开来,愈加可怖。
“微臣不敢。”
绿衣之人静静地拱手垂头,声音不大,却坚实有力。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就差拿把剑放朕脖子上胁迫朕写下诏书了!”
“微臣毫无胁迫之意。”
“你行了胁迫之实!”
“皇上!”
那人突然抬起头来,声音洪亮。久经日晒的麦色脸上尽是严肃认真,被边地风沙吹出的粗糙皮肤,衬得剑眉星目颇有些少年老成的味道。
“臣前日刚到家,田国舅便上门要了微臣的生辰;黄阁老月前也邀臣府上赏花,早些时候上元节回京,更是接到了十数家的灯谜,俱是今日朝上紫衣之人。”
田国舅便是宁边侯。因着又是皇后的父亲,静太妃的亲兄长,是以朝中之人大多尊称其一声国舅爷。怀庆长公主,便是他的亲侄女。
“臣是粗人,不懂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只知道叶家的立身之本只有一句话,”他放缓了声音,毫不畏惧地看着上方黄衣之人的眼睛,“为民舍命,为国尽忠。”
皇上没有说话,转过身去,慢慢走到书桌的后头去。
“皇上,父亲求娶舞阳,看重的是信;臣求娶舞阳,看重的是忠。那些上门说媒的人家,他们的心思,臣都知道;希望臣的心意,皇上也能觉察。”
“哼,”皇上冷哼一声,“说的好听,你也不是不知道,舞阳与蒙古的亲事已经议得差不多了。这时节这么横插一棍子,不是净给朕添乱吗?”
他退了一步,将腰更弯了些,“臣并非给皇上添乱,乃是给皇上解忧。”
“臣从蓟州回来这一路上,听见各地百姓都在议论北蒙之事。在登州驿站歇息时,便听那茶馆小厮与当地老主顾聊天。那客人问,明明是怀庆长公主在身份和年纪上最为合适,为何坊间都说是舞阳郡主和亲北蒙?茶馆小厮便说,还不是国舅爷给保着公主,瞧不上北蒙那远亲,想在京中结门有实权的因缘呢。又有人接口说,国舅爷家与郑王近来往来密切,倒是要有喜事的样子”。
叶念北压尖了嗓子,学着那津津有味的声调,在空荡荡的殿里显得讽刺又可笑。
任何一位帝王,最忌讳的,便是权臣结交藩王,尤其,还是掌管京郊三大营几万精锐的军权侯爷。今上无子,坊间早有传闻立宗室王侯为储,也有风言风语说,皇后想要过继一位藩王之子,年纪、身份、性子最为合适的,不过就是郑王家。
“那小厮也不过十来岁的样子,稚子童言无忌,臣听着,却有些当真了。圣上明鉴,养精蓄锐、伺机而动确是兵法之精髓,但微臣却想着烂疮若是烂到了骨头里再治,便担心起陛下的安危来。”
室内又是一时寂静,这静默却与上回有些不同。叶念北心知皇上已有所松动,微微缓了一口气。
“地方上……那些人当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何况,此话并非在登州一处传开,臣在并州城外入城时耽搁了些许,便听见那老妪与菜贩亦在大肆议论。陛下意欲谋定而后动,但这庶民议论、民间声誉亦是断断不可小觑。”
他听见皇上缓慢的脚步声停了下来。“看来,有些人,不敲打两下,心中那根弦便绷不紧啊。”
半晌,他似乎是叹了一口气,语气和缓了许多。
“你若是真存了这样的心思,寻个机会与朕说了,朕也不是不感动。但你在朝堂之上…”他一手敲着桌子,一手支着腰,“在朝堂上,朕很难办。”
叶念北忙地再鞠一躬,“是臣莽撞了。昨夜接到父亲的信,想着一路上的事,心下越发焦躁。这才一时情急,忘了分寸。”
皇上捡起方才被扫到桌畔的折子,凝声道,“你自小便在宫里伴着几个郡王弟弟读书,朕是看着你长大的,当然知道你不是草率之人。这次,就当你是关心则乱,但,没有下次了。”
“谢皇上。”他面色如常,并未表露出心中的感情,只抬眼仰看着皇上,显得有些紧张不安,又有些期待,“那赐婚的事……”
皇上嗤笑了一声,“你还敢再提这事?合着朕不答应,你就不退下了?”
叶念北心里微微一沉,又低下了头,“臣不敢。”
“不敢的事情,你做了太多了!”皇上的一副冷脸有些绷不住,蓦地笑了笑,“叶小二啊叶小二,你这样莽撞又执拗的性格,是该有个媳妇去管管了!”
走出太和殿,叶念北轻缓地转了转右手手腕。昨日写字到深夜,腕上竟有些生疼。他的字锋利,父亲的却是有那么一分欧阳询的“润”在。这润,倒是比粗放更难得摹写,连夜写了三份折子,才终于得了八分像。好在混过了皇上的眼,便是无虞了。
此番借着修整练兵的名义回京,实是为了替父亲在靖王的忌日去祠堂祭拜。父亲不是不想亲自回来祭拜,只是太过大张旗鼓,反倒容易徒惹猜疑。一直以来,都是大哥替父亲回。自大哥走后,便是他了。
今年,若是能带上靖王的女儿一同,大概也是对王爷在天之灵的最好告慰吧。
圣上虽已有了口谕,他却仍有些不放心。小姑娘看似单纯无害,实则心思比他还多。他不仅得让她嫁给他,还得让她安安心心、高高兴兴嫁给他。
不,不对。她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高高兴兴嫁给他了。
想到此处,叶念北嘴角牵起一抹苦笑。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是有多傻才做得出来?
莽撞又执拗,这个词蓦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