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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好事近 ...

  •   第一章:好事近

      大周的公主大抵只有两种命运,被赐婚,或是在未被赐婚之前早殇。

      殿里置了冰,七月的天候也不觉得燥热,反倒有股幽幽的凉意弥漫在周围。

      舞阳坐在桌前,《灵飞经》早已抄得熟门熟路。先生说,钟绍京的字秀媚舒展,沉着遵正,风姿不凡;她写得却太厚重了,少了飘逸与轻盈之气。

      念及此处,心里划过一丝惘然,她放了笔,轻轻捏着有些僵直的手腕,撇眼便望见了小几上的《前明史》——心下更是一沉。

      那是前几日宛贵妃送来的,《前明史》,列传第九。讲的是前明公主。两百来个徽号后,都是寥寥数语:

      崇宁公主,宏武十七年下嫁牛城王,未几薨。

      福清公主,母郑安妃。宏武十八年下嫁张麟,凤翔侯龙子也。麟未嗣侯卒。永安十五年,主薨。

      德清公主,宏武十九年下嫁林岳。岳字镇卿,应天人,少习举子业,奉母孝,抚弟峦极友爱。主亦有贤行,事姑如齐民礼。岳卒于振德十三年,主孀居三十一年始薨。

      仙游公主,弘治元年薨,追册。

      史书上记载的,都是些皇后还是妃子所生,嫁与何人,驸马家世如何,何时薨于何地,有何追谥,后代子孙是否袭爵。或有早夭的公主,徽号后便是短得可怜的追封二字。

      女子命运,莫不如是,何况天家,身不由己只会更多。宛贵妃不过是想告诉她,大周的公主也只有两种选择——接受赐婚,或是在未被赐婚之时便殇亡。

      数月前,北疆传来捷报。对北蒙三载征战,终于以开关口、行贸易的盟约画上句点。随即而来的,是北蒙察哈尔可汗求娶公主的上书。

      大周入主中原近百年,承平日久,四邻便开始躁动不安。十四年前南楚王以十五万精兵攻入中原,忠烈靖王及武定、宁边二伯苦战良久遂才平定,靖王更是以身殉国。此后,西北狄人骚动,已是一等侯爵的武定侯自请赴边,镇得一方安宁。三年前,北蒙又因内乱而总有小股流兵偷袭辽远,今上又派遣宁边侯前去支援,这才终于打服了北蒙,班师回朝。

      皇帝年方三十有七,膝下却是子嗣稀薄,仅有二位公主。皇后嫡出的大公主才十一,宛贵妃所诞二公主不过三岁。北蒙求亲一事,一来二去,朝臣的眼睛便盯到舞阳身上。靖王嫡女,三岁入宫,自幼在宫中长大的郡主,身份自然是比宗室子女要高贵些。

      也不是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静太妃的幼女,怀庆长公主与舞阳同岁,还稍长几个月。只是静太妃是皇后的亲姑姑,俩人的母家便是一时威风无二的宁边侯,势力深长,自是不愿怀庆长公主远嫁。只有自己,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太后与皇上即使念及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大概也不会愿意与宁边侯作对,至多不过多给自己些傍身的嫁妆。

      这些无言的妥协与命令,全在送来的这本《前明史》里。

      “宛贵妃到——”福全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舞阳忙起身将桌上杂乱的书收好,又整理了一下裙摆,随即疾步走到门口去。

      “贵妃金安……”舞阳预备向她请安,却被她按下了。

      “这里没有旁的人,这些虚礼就省了吧。”她和煦地笑。宛贵妃不过二十出头,入宫却已近十年。舞阳入宫后,纵使养在皇后膝下,身份总是有些尴尬。宛贵妃生母早逝,看到舞阳身世不觉怜悯;又是家中长女,自幼照顾弟弟妹妹惯了的,因而总给她送些衣食、聊些家常,是这宫里为数不多能与她交心之人。

      宛贵妃随她在卧榻上坐下,似是无意一般瞟了一眼桌上翻开的书,随即从衣袖里掏出一张大红洒金笺纸,递给她看。

      “今日嘉王爷自泉州回朝,带了好些个珍稀玩意儿,你皇兄说全拿过来给你。”她声音宁和,似是充满喜悦,却又有些干涩,反倒显出了几分强颜欢笑的意味来。

      赏赐本应各宫都有,如今独独赐给她一人,又用了大红的纸写给她,不是摆明了要添嫁妆吗?舞阳望向她,眼里有一丝不确信,又有一些惊惶,“宛嫂嫂……”

      宛贵妃双手覆上她的,温温热热,眼神却移到了别处。“舞阳,你也到年纪了,出嫁该高高兴兴的。”

      她的手缩了缩,微微侧过头去看架上的紫红木槿,低声地问,“皇上……下旨了吗?”

      宛贵妃轻轻摇了摇头,“你皇兄等你亲口答应,他不想勉强你,只想让我与你说说个中利弊。”

      舞阳觉得讽刺,甚至还有些想要冷笑。不想勉强?皇上只要动了这个心思,便已是圣旨,哪有什么勉强与否。他希望自己亲口答应,不过是为了他自己心安。

      该牺牲谁,他明白得很。

      父母已经离开十多年。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足够心狠,今日却还是为人情凉薄所刺痛。

      没有人,没有人会全心全意待自己了。

      “贵妃……我需要些时日来接受,容我再想想,好吗?”她挣扎着出声,语调近乎企求。不是拒绝,因为她不能拒绝。她只想要多些时间说服自己,多些时间和过去告别。

      宛贵妃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又用那春风化雨的调子轻轻柔柔地说,“我知道,北蒙虽然偏远,但民风质朴,比宫里要自由得多。察哈尔可汗也正值壮年,据说英武不凡,朝上不少纨绔子弟,一个个酒肉皮囊,还不如可汗……”

      宛贵妃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她无力地点头应着,却望着那半枯的木槿,脑海中冒出一句文不对题的诗。

      开到荼靡花事了。

      她的花,一早便凋谢了吧。

      晚膳后,她忽然想去御花园里走走。西北角那片不起眼的桃林,是她在深宫之中唯一感到安全的地方。如此想着,便吩咐了婢女远远跟着,独自往北走去。

      哪知刚到莲池边,便听见一个尖锐女声在背后响起,“舞阳姐姐好兴致,听闻皇兄又与舞阳姐姐添了许多嫁妆,姐姐定是高兴坏了。”

      舞阳回头,见淩清长公主如弱柳扶风般摇了过来。淩清小她两岁,仗着母亲是先帝贤贵妃,总爱趾高气昂对她冷嘲热讽。

      “皇上口谕是赏赐,你却说他是给我‘添嫁妆’”,她淡淡地答,“矫诏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妹妹想好了再说。”

      “你!”淩清指着她,气的说不出话来,鬓发上的步摇花枝乱颤。一旁的小侍女忙上来轻拍她的背,一边安抚着她,一边拿眼瞟着舞阳,“郡主过不多时便要出阁了,难免有些火气,冲撞了公主,公主万莫生气。”

      那小侍女看上去机灵得很,特意咬重了“郡主”“公主”二字,似是着意强调舞阳低人一阶。

      淩清会意,收起手来,转而挂上一副轻蔑的笑,“本宫这些时爱看些史书,书上都说公主和亲公主和亲,倒没听说过郡主和亲。若是你有幸得嫁北蒙,倒是你修来的福气,高攀了。”

      说罢,她便捂着嘴笑了,笑声尖细,舞阳一阵恶寒,连带着远处看守的侍卫也往这边侧目。

      “听说呀,那北蒙住在大帐里,连间像样的屋子也没有,更别说家具物什了,”淩清眼睛一转,抬起手来整理自己的鬓角,“这倒没什么;只是那察哈尔可汗似乎比皇兄还要年长些,被风霜吹着,说是须发尽白呢。”

      这女人最擅长最热衷的,便是搜集各类传言,再一一散播出去。三人成虎,她不信,也不想听。

      见舞阳面色不改,只是微微侧首望向池中荷叶,丝毫也不听她一句话,淩清哼了一声,“北蒙粗野,丈夫死后还得嫁其子,无子则转嫁兄弟,姐姐倒时,是可以好好体会一下了。”

      她又加大了声音,恨不得让御花园里每个人都听见,“舞阳姐姐可真真是咱们大周的明妃,为国出塞呢。”

      “你说完了吗?”舞阳冷冷道,不想再与淩清多做纠缠。“天家子女,婚姻大事,皆有天子做主。圣旨未下,容不得你置喙。何况未嫁之女在此说三道四,也不怕辱了自己的名声。你的名声不好,便是贤贵太妃教养不力,太后指不定如何责罚。”

      先帝在时,淩清便总是这样话里带刺。如今的太后,也就是彼时的皇后实在看不下去,便申斥了贤贵妃几回,还让其抄写《女训》《女则》若干遍。是以每每提起太后,淩清便总是有所畏惧,好歹退让三分。

      说罢,她微微福了一福,便不顾淩清煞白的脸色,径直往自己宫中走去。

      因这女人聒噪不停,天色都有些暗了。西边似乎有人,或许是换值的宫人。舞阳心中烦闷至极,无暇细看,身边的侍女也只顾低头引路,未曾察觉那道目光。

      上一次醉酒是什么时候?

      眼前一片朦胧,花瓶突然变成了三只,烛火也晃动得这样厉害。舞阳竭力想着。

      是十月十三,那日月亮将圆未圆,河汉灿烂,秋风送爽。

      午后宛贵妃前来小坐,似是无意地向她说,南楚太子不日成婚,皇上选了好些贺礼,还想让舞阳也添点东西,毕竟幼时相知,多少有些情分。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满面春风。

      随即回到内室,从妆匣最下层拿出一枚鱼形白玉来。这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人给自己的。他说此生不渝,他说等着他。谦谦公子,温润如玉。他的声音像南楚郢都四月的雨,清清淡淡,沁人心脾。

      下面被她用红线打了个同心结,她笑着对宛贵妃说,愿他们永结同心。

      他们,他和别人。

      那一夜借着酒意,她似乎把要流的泪已经流尽了。是以一个月后,他正式娶亲的那天,她只是在房里抄了整日的《哀江南赋》。

      庾子山所哀悼的江南,她并没有去过。她曾经很想去。

      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

      君在交河,妾在青波。石望夫而逾远,山望子而逾多。才人之忆代郡,公主之去清河。栩阳亭有离别之赋,临江王有愁思之歌。

      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

      抄及此处,她终于停下笔来,手指早已因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她走出房去,屋外星星点点飘下了小雨,冷冷地从领口渗了进去,她才感到一阵凉意,随即是空虚。

      一种心被掏空后的空虚。一种没有过去,也没有了未来的空虚。

      她以为会永远站在自己这边的人,还是遗弃了她。父母如此,那个人也如此。

      那是一种无依无靠的孤独,空空荡荡一个人,在这茫茫人世间。

      北蒙?似乎也没有那么坏。舞阳晃着杯子,思绪一点点被拉扯了回来。

      她今日的抗拒,更多是作为一个牺牲品的悲哀。自己不该对皇上,僭越些也可以称他作皇兄,和太后抱有一丝丝的期望。她应该有些自知之明,而不是自不量力地期待他们会在乎她,哪怕这在乎微不足道。

      她早就该知道,没有人视她如珍宝,没有人视她为必要。

      北蒙,似乎也没有那么坏。至少她是大周的郡主,他们在乎她。

      也许她很快会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虽然她不想要孩子,怕自己过早地离开这个未成熟的生命。然而有孩子也似乎很好,有人依赖她,她会很开心的。

      很开心的,舞阳想。她开心地几乎要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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