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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江南好 ...

  •   第十二章:江南好

      马车出了平州城的东门,一路直往南奔去。赤红的霞光在天边若隐若现,如火,如焰。

      车内只有舞阳一人。

      此刻,她闭着眼,正竭力让自己的呼吸慢下来。

      东西放到床头了,若是叶念北午膳时分回来,便看得见。那个小包裹里只留了两句话,“不归,金印留君;若归,再叙。”

      剩下的,便是她平日里惯常随身带着的郡主金印。

      她心中又一丝隐秘的激动,与期待。同时更多的,是担心。若是真的被扣下、被暗杀而回不来了,叶念北有这方金印,便可随时传她的指令,甚至可以让与她身形相仿、又熟悉她习惯的采琴,来假扮她。

      如此,军中便不至大乱,好歹可以多瞒些时候。

      她心里蓦地划过一丝不可言说的愧疚,连自己也说不清缘由。这样贸然跑出来,只希望他知道后,可千万别动怒。

      千万。

      叶念北站在城楼之上,远望着一辆俭朴的马车飞奔而过。

      时下,平州城依然封禁。出入城门,需要二等军官以上的令牌,或是……盖了将军宝印的文书。

      自己的宝印便放于衣袖之中,她想拿,触手可及。

      “她走了,”叶念北声音极轻,“我留不住她,从来都是。”

      “公子……”叶双站在一旁,犹豫着开口:“或许……或许那车中不是夫人呢?或许是哪位将军,早晨急着出门采办,也可能是做生意的……”

      “人跟去了吗?”他开口打断他。

      “跟,跟去了。”

      “你追过去,看看她去哪儿。她若是……去见一位男子,与我差不多高,大概穿着白色。若是如此,你便带上那些人回来吧。”

      她说,不归。还将自己的宝印留给了他,让他去谋划接下来的安排。她果真可以舍弃一切,只为了去见那个人。

      舍弃身份地位,舍弃家国亲人,舍弃她自己。

      “公子……”

      “我叫你,追过去。”他的声音凭空添上几分坚冷,不可违抗,无法违抗。

      “……是。”

      叶双闻令退下,只余叶念北一人,望着那车马逐渐消失在灰黄色的尘土之中。

      自己与舞阳所住营帐旁,一直安插着叶家的亲军保护。昨日亲军来报,说是自己早晨刚出来,便有一小厮在采琴的带领下进帐。负责保护的亲军自是不敢怠慢,凑近到帐前,预备一有不测便冲进去保护夫人。

      争执打斗之音,倒是不曾有。

      帐内只有丝丝低语,说着“太子”“会面”之类的话。亲军头子觉得有异,赶忙报给了叶念北。

      他的心当即便沉下来。

      出发之前,他便知道舞阳是为了见江子瑜,才拼了命地要到南边来。或许,他给自己留了些积极的幻想,或许,她想来到前线,真是为了帮助自己,真是想缓解战事,劝和南楚。

      他知道,靖王与王妃均是因战事而过世,她打小便极厌恶这无端的争斗。

      一路上,她的不忍,她的担忧,他看在眼里,更是抱起了希望。

      然而,希望终究只是失望。

      她想做的,只是离开,只是不管不顾战事现实,一心一意回去江子瑜的身边。

      他用了所有的手段,终究抵不过她的决绝。他强迫她有了夫妻之实,想着若是她能怀上他的孩子,是不是就一辈子也离不开他了?

      她还是离开了,纵使江子瑜已经成亲,纵使江子瑜正拿着一把淬了毒的利刃,一刀一刀杀着大周的子民。

      她爱的便是这样深了,深到他自愧不如,深到他一败涂地。

      那就成全她吧。

      让跟上去的人回来,还她以自由,不过是自己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此后,战场上兵刃相见,再无半分余情。

      昨日清晨,江子瑜安插在大周军中的小厮给舞阳带去的,是一张只有两行字的信函。

      “起兵一事,情非所愿。纸短话长,万望相见。”

      再熟悉不过的飞白体。

      这字,曾抄了整首的高唐赋给她,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楚王与巫山神女,相遇相知亦不过一时之欢,末了仍是尘归尘,路归路。

      她与他,似乎也如此。

      舞阳并没有太多心思去感伤旧日回忆,却是松了一口气。他既说“情非所愿”,那么事情便有转圜的余地。平州城内外近三十万的军士,更大的冲突爆发之前,或许,还有与他和谈的可能。

      舞阳抬眼看那小厮,沉声说:“你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讲?”

      那小厮低着头说:“明日寅时三刻,小的在东门外备好马车,郡主若需要,直接乘了马车便可。”

      “知道了。”她说,“告诉你主子,我会去。”

      此刻,舞阳坐在马车之中,仍是琢磨这“情非所愿”四字的意味。

      看来,江子瑜自己并非有意出兵,而是不得不出兵。但他已是南楚太子,除了楚王,还有谁,可以强迫他挥师北上?

      南楚不同于大周,其军队由以楚王为首的三大氏族所掌控。除了楚王江氏、江子瑜母亲家的喻氏,便是西鄂王马氏,三家各执掌了三大精兵中的一支。按理说,江子瑜手中握着两族兵权,断无受人胁迫的可能。

      莫非,他在骗自己?

      舞阳心下一惊,睁开眼来。马车堪堪停了下来。

      车夫的声音低低传来:“请贵人下车。”

      这是一座有些陈旧的小庙。赤色的壁画业已剥落,留下些斑驳的痕迹来。走近了,能闻到些油灯与香灰的味道,才知这庙仍是香火不息。

      不过,是平州城外一座供人歇脚的普通寺庙罢了。

      周围无人,亦未看到兵士值守,想来是费心安排过的。

      舞阳走上一级级台阶,到了大雄宝殿门口。

      殿内,白衣之人背身而立,朝着释迦牟尼之像,似乎是在祝祷。

      初升的日光照进来,殿内黄色深暖,唯有这一抹格格不入的白,清冷浏亮,遗世独立。

      舞阳静静地站在门外,看着这大殿。

      庙虽不大,大雄宝殿却做得高大,门口甚至还有一幅用金粉写成的楹联。她看着,不由轻轻读出声来:“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生生还是不生。”

      佛祖是在开导,亦是在劝诫。

      许是听见她发出的窸窣声响,殿内之人堪堪回过头,带起一阵微风,腰上的玉佩碰撞,发出泠泠的清脆声响来。

      四目相对,俩人俱是无言。江子瑜终于弯起嘴角,淡淡对她笑了笑,舞阳却觉得心中发紧,脑子中涌上万千思绪,伸手去捉,又仿佛一片空白。

      只是觉得,这数年的光阴,便在两人之间缓缓地流了过去。

      还是江子瑜先开的口:“你……还好吗?”

      舞阳站在门外,终于定住心神。她思考了几秒,一字一顿地说:“烦请太子,说说起兵的事儿。”

      “相信我,我是被胁迫了。”他似乎恍过神来,急急解释,“我并不愿与大周交恶,是有人假拟了父王的旨意,派我领兵,既想破坏与大周的关系,又想要将我调出郢都。”

      舞阳微微抬了抬眉,“方便……同我细讲吗?”

      江子瑜伸手,示意让她进来,“我早已把你当做是……自己人。”

      舞阳低头道,“请太子自重。”又说,“你与我这样说话便好。”

      隔着一道门槛,便是划清了界限。

      江子瑜愣了愣,随即换上惯常的笑,只是这笑,多了几分苦味。

      原来,月余前,年迈的楚王而突然卧床不起,时而清醒,时而昏睡。贴身照料的继王妃马氏秘而不发,联合母家西鄂王马毅的势力,一道控制了内廷。之后,又假传楚王令旨,命太子子瑜与西鄂王共同领兵,攻打大周。一面,是欲调离太子所掌管的喻氏军离开郢都,好借机把控楚王亲兵;另一面,则是借着出征的由头,意欲寻机加害子瑜。只要他一死,再让生死挣扎的楚王“溘然长逝”,便可立继妃所诞三公子为新楚王。

      纵然知道这一切个中算计,他也无法抗拒这份表面上由父王发出的旨意。若是贸然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斩杀马王,凭着自己手下的这些军力,也不见得有多少胜算的把握。于是,只好将计就计,由着出兵的借口,请旨让西鄂王的大半军力都作为辅助,带着这浩浩荡荡的人马人马,一同离开了郢都。

      “难道到了边境,你便有把握压制住西鄂王吗?”舞阳问。

      “没有,”他说得从容又轻巧,“在哪里,我都没有把握压制住。只是,多调一些他的人离开郢都,让继后与军中靠山分开,或许郢都里的势力还能有所转圜。”

      舞阳低头沉思,终于了然。继后只是仗着病危楚王的名义,在调动王上亲军,而子瑜太子妃姜氏的父兄,便是楚王亲军中说话最有分量之人。没有马氏军队的掣肘,他们若是看准时机,便可在郢都伺机捉拿马后,降服叛贼,解救楚王。

      真是一门有权有名的好亲事,她想。

      只是,若西鄂王仍掌握大部军权,即使郢都失手,他也大可在边境挟持太子,带上兵力攻回郢都。

      甚至直接杀了江子瑜,彻底断了太子一党的念想。

      江子瑜将西鄂王势力调离郢都的代价,便是以自己作为人质。就算郢都里的太子心腹策应成功,他这个太子,怕也是回不去了。

      除非,他能在这边境钳制住西鄂王,与他的数万精锐。

      “你若没把握压制住西鄂王的势力,这仍是一盘死局。”舞阳面不改色地说。

      江子瑜翘了翘嘴角:“这确是一盘死局,但破解之道却很简单。”他抬头,盯着她的眼睛说:“只要杀了西鄂王,他手下的人也不过如鸟兽四散,再难成气候。”

      擒贼擒王,不单单是象征性威慑;更是在失去某种统一的中心后,各类矛盾与争执的浮现——再无领袖可以进行全盘掌握。

      “既然简单,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江子瑜摇头:“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实力。”

      “西鄂王大可以直接杀了我立三公子,他没有,便是因为师出无名。若我直接动手,暗地里私自诛杀王侯,郢都的人,大可给我安个谋逆的罪名,让整个楚国的兵力都来绞杀我。”

      “再者,若要明面上硬拼,我也打不过他。南楚十万大军,七成都是他的直系或者旁系。连我身边的亲军,也不知有多少他的眼线。”

      舞阳迅速皱了皱眉,江子瑜连忙解释:“放心,今日会面俱是可信之人安排,他定不会知晓的。”

      他又继续道:“所以,他动不了我,我也动不了他。我们都在等、也只能等‘意外’的发生。”

      舞阳听了这一大段话,若有所思。她沉吟片刻,向前走了半步,问:“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想让我……不,是让叶念北,帮你制造这个‘意外’。”

      江子瑜低头微微笑了笑,“是。你向来懂我。”

      舞阳没有笑,只转过头去,沉声问道:“火攻镇南关,屠城,是你下的令?”

      他沉默了些许,又低低地说:“是。”接着补充道,“是西鄂王的前锋,为了扬他军威,擅自做的。我本想行缓兵之计,谁知他们竟擅自出兵,我空有主帅的名头,却根本拦不住。”

      他顿了顿,看着她,“抱歉,舞阳。”

      她嘲讽似的笑了笑,问他:“所以你说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江子瑜没想到她会这样问,语气中竟有一丝失落:“我们现在,便生分到这个地步了吗?”

      “我以为……凭着小时候的情谊,你会相信我的。”

      小时候的情谊?在他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下,显得像个笑话。

      “咱们现在,可是敌人。”

      “不是敌人,”他极快地否认,声音坚定,似又有一丝气愤,“你以为楚军这些天的按兵不动,又是什么原因?是我命人偷偷在伙食里下了些草药巴豆,让兄弟们做出水土不服的样子来,西鄂王才自顾不暇,焦虑了几日。”

      “我从未想过,未来也不愿想,和你兵刃相见。”

      江子瑜挥袖转身,背对着她,平静了一会,才低声说:“从前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你说,你最讨厌的便是战争了,因为它夺走了你的爹爹和娘亲。你还说,若我回到南楚,继承王位,一定要保边境太平,莫要让其他人的爹爹娘亲陨身沙场。”

      “你也知道,我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开疆拓土,并非我愿,我只想楚国风调雨顺、百姓安乐便好。这王位……这王位本非我所求,不过是我的责任罢了。”

      “我相信你定与我一样,不愿看这生灵涂炭的惨剧。不过……”

      他转过身来,眼底无奈:“若你不信我,或是无力出手相助,我也没有办法。我这样急急找你,只因这几日西鄂王已让自己的亲兵负责一应饮食起居,若郢都没有什么动静,怕是拖不了几天,楚军便要进攻平州了。”

      那时,他怕自己也不得不身披甲胄,挥剑相向。

      “我自是会极力阻止进攻,只是若有万一,还望……还望你不要怨我。”

      舞阳沉默半晌,侧身转向他,低头福了一福:“多谢太子相告。我先回了。”说完便欲离开。

      “等等,”身后之人开口,她停了下来,只留一抹青绿色的背影对着他。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开口,“如果我平定此次西鄂王之乱,战事结束,你……你愿意跟我走吗?”

      那背影似乎愣了愣,随即转过身来,看着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江子瑜深深看着她,挣扎着,说出了在心中早已演练过万千遍的话:“跟我回南楚,可以吗?郢都的宫里始终为你留了一间殿,在我心里,只有你才能当我的王妃。”

      舞阳只是微微皱着眉,盯着他。

      他向她解释自己的计划:“我可以为你造一个假的身份,郡主可以死,你可以只是南楚的勋爵之女。”

      他顿了顿,“若同我回去,我们此生此世便都在一起了。”

      舞阳又转过身去,努力掩饰住嘴角的苦笑,和眼中的酸意。

      这便是自己曾经信任,曾经深爱的人了。千钧一发之际,仍是保全了自己的身份地位,让她抛下一切却追随他。

      “我并不好奇你如何缜密的谋划,”她的声音冷静又疏离,“我是在质问你,你要我为了你,抛弃跟我随我的亲朋,割舍疼我爱我的皇兄,背叛生我养我母国吗?”

      她在这片刻间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十四年前,父亲用自己的血拼命去捍卫的,便是这块土地吧。

      “对不起,我做不到。”

      江子瑜急急说:“不是的,我不是要你背叛大周,我也想与大周边境和睦,两国交好。这次出兵非我本意,若我能回到郢都,一定上书周皇议和。”

      “非你本意?一句轻飘飘的话,便可以掩盖住那些百姓的血泪吗?”舞阳话音中没有丝毫的留恋,“江子瑜,你这一路上,看到过流民吗?这些活生生的百姓,他们的人生,都被这一场叫作战争的人祸改变了。他们的苦难,他们所流的泪,兵士们的血,都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跨不过去,也不愿跨过去。”

      “不管你是主动出兵,还是将计就计,还是不得不,这些事,都是你做的。而你做这些选择时,也从未考虑过我。”

      她不管不顾对面人脸上愈加灰白的神情,冷漠着说下去:“你不要忘了,是谁在郢都为你策应。是太子妃的母家吧?自两年前,自你成亲那日起,我对你……便再无半分故人以上的情意了。

      是你背信弃约,亲手毁了我对你的信任,和依赖。

      你有苦衷,我知道,所以我不恨你。但我也断然,无法原谅。”

      她缓了口气,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也不要忘记,我现在的身份,是叶念北的妻子。”

      江子瑜忽地转过头去,半晌,轻轻地说,“叶念北…他很好,他比我好。”

      “如果你千方百计叫我出来,是要跟我说刚才这些,那我便真的是无话可说了。”

      她觉得有些累了,转身意欲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

      “舞阳,若不开心了,随时……随时告诉我,我来接你。”

      她低头,音色清冷:“承蒙错爱,愧不敢当。”

      说完,未作半分停留,视线微微向下,看着庙前的台阶稳稳走去。

      她记得第一次在宫里,远远望见白衣少年在独居的小院里弹琴的样子。南楚盛产的焦尾,百闻不如一见。纵是刻意压低的琴音,仍是沉沉地,如泣如诉,拨人心弦,在雨后混杂着湿意的空气中,脉脉幽幽地飘了过来。《越曲》不过刚开了个头,便被一个声音打断,“公子还是少弹些琴好,免得被人说闲话。”

      她有些扫兴,却也懂避人口舌的道理。正准备转身回去,却听到那白衣少年淡淡的声调,甚至还带着一抹委屈,“我不过就是,有些想家了。”

      就是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鼻酸。她懂他的委屈,她懂他的思念。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原来在这深宫之中,也有人与自己怀着同样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活着。

      她抬脚跨过寺庙的大门,背影亦不曾有一刻迟疑。这边地的天竟是这样的蓝,澄澈如她的心。了却一桩数年的心结,划上一个不算圆满的句号,她终于可以踏步往前了。

      留在身后的,便是前尘往事,再无回头。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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