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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渔家傲 ...

  •   第十章:渔家傲

      舞阳走进帐内时,叶念北已经正在桌前写着什么。他抬头看到她,面色一凛,疾步走了过去,抓着她的手。

      “怎么了?哪里受伤了?我看看。”

      她满手都是淡淡的血痕,外衫也脱去了,内襦裙的下摆与袖口俱被血打湿,身上也沾着一片片大红的印迹,神情恍惚。

      叶念北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将衣袖往上拉去,“是手还是腿伤了?没事,这儿有最好的军医,我有最好的金疮药。”

      他神色如常,话音却已经有些微微颤抖。

      “不,不是,”她回过神来,扯下袖子,“不是我的血。”

      叶念北愣了愣,随即舒了一口气。

      “那就好,”他伸出手放在她的肩上,似乎想要揽住她,却顿了一下,最后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说,“你没事就好。”

      他转向一旁的采琴,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采琴答,“刚刚有个逃难的妇人,在军营旁边生产了,郡主就去帮了帮忙。”

      “那妇人呢?”

      “母亲死了,孩子生下来了。”舞阳回答,随即走到床边坐下,“梁夫人在照顾孩子,方才从伙房里要了些米浆喂给他吃。”

      叶念北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你也吃点东西吧,刚刚给给兄弟们煮了清凉解渴的绿豆汤,我给你留了一碗。”

      “我不想吃东西。”她闷闷地答。

      叶念北见状,让众人都退下,只留他们俩在帐中,静默地坐着。

      半晌,舞阳才开口说话。

      “叶念北,你…见过很多次吗?一个人,活生生地在你面前断气。”明明是问句,她却不等他回答,又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的手上都是血,她的手上也是。她抓着我,手里又湿又滑。她一点都不想活下来,她连孩子都没有好好看上一眼。”

      叶念北伸手抚着她的背,一边轻声接话问,“为什么不想活?”

      “她的夫君是平州城的一个伍长,南楚军队打过来时,正在镇南关当值。她说,南楚……屠城,将所有的兵士杀得一个都不剩。她是为了孩子才活到今天的,孩子出来了,便松懈下来,自然是撑不住了。”

      她转过头,发现叶念北脸上没有丝毫惊讶,“你知道……屠城的事儿?”

      叶念北垂下眼睫,微微嗯了一声。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有必要,”他回答得很快,“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我……”舞阳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也找不出理由。

      她深深感到自己的无力,在战争面前,人事的无能为力。

      “我刚刚一直在想,来之前你对我说的话。你说,我太小瞧战事了,你说的对。”她低下头去,“直到我亲眼看见,我才知道,战事让这么多无辜的人民血淋淋地死去,更重要的是,”她又顿了顿,话音越来越低,接近于喃喃自语,“活下来的人也已经失掉了活下去的希望。”

      叶念北的手从她的背上拿开,起身倒了两杯茶,递了过来。

      “无数次,”叶念北缓声说,“一个人在我面前断气,我见过无数次。有大将军,有小兵卒,有我的大伯、堂兄,还有我毫不认识的小厮。”

      他低着头,看不出眼底的情绪。

      “五年前在蓟北,我带着十几个人去追夷人的游兵,中了埋伏。跟在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一个个倒下,只剩下阿蛮大哥掩护着我逃了出去。阿蛮中了三箭,大腿,胳膊,后背。我们骑着马没跑多远,他便撑不住了。阿蛮是我刚到蓟北时爹指给我的,其他牺牲的,也都是吃喝同住的好兄弟。我气极,想要骑马杀回去,去和那些夷人同归于尽,为兄弟们报仇,阿蛮却拉住了我。”

      “阿蛮跟我说,‘我这条命,只能救二少爷一个人,但我知道,二少爷的命,将来可以救很多很多人。’他还说,他生在蓟北,长在蓟北,以后这蓟北城,就要交给我来保护了。”

      叶念北望向窗外,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说这些话时,他语气平静,似乎在讲着别人的故事,与自己无关。

      “叶镇西,大哥,我只见到了他的尸骸。精工锻造的软甲千疮百孔,手里的剑也断得只剩短短一截。死里逃生回来的兵士说,大哥的最后一句话,是要他们好好活下去。他的剑柄上一直刻着两行字,‘愿以我血祭黄天,佑得边土万世永安。’”

      “他到死,都握着他的剑。”

      “我见过无数人无数次的死,才知道,我们活着,是为了让他们的死有价值。”

      舞阳无言地看着他。

      “你在害怕,舞阳。”叶念北说。

      “我不怕死。”她马上否认。

      “你害怕的确实不是死,而是战事本身。战争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身上,绝望的情绪也是。你害怕,我们无法战胜这些情绪,最终只会是白白送死。”

      “然而即使是白白送死,也要去尝试。即使死了,也是为了能让后世的人更好地活着。为了这一点安宁与和平的希望,宁正而毙,不苟而活。”

      他的语气坚定起来,像一尊威严的塑像那般,神圣不可侵犯。

      “你……”舞阳想开口,却被叶念北打断。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而是所有将士们的信念。”他一字一顿,“这是我们的使命。”

      片刻沉默后,舞阳轻轻叹了一口气。

      “才发现,原来我一点也不了解你。”

      叶念北没有笑,只是淡淡地说,“你从来就没有想要了解过。”

      只要你想知道,我什么都告诉你,只要你问。

      舞阳抬眼望向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憋了半天,只好说,“谢谢你……开导我。”

      “你我夫妻,不必言谢。”他说着,舞阳并未注意到他眼中划过的一丝失落,他又开口:“这是我第三次说这句话,希望你不需要我再说下一次。”

      舞阳小声应允,“我尽量。”

      叶念北又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想来这前线,但你既已来了,便请做好该有的觉悟。”

      他顿了顿,“爱恨、生死、家国,皆在你一念之间。”

      舞阳闻言抬起头来,有些紧张,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叶念北却转身走出营帐道,“明日上午,大军便开拨进平州城。今日要准备许多事,我迟些回来。”

      喝了碗凉汤,她换下了带血的衣物,又平复了一下情绪,便想去梁夫人的帐中看一看那新出生的婴儿。梁夫人已是三十许人,育有两子,自是经验丰富,因而方才便让她带着军医回到帐中照看。两人商议好,且先将这个孩子带到平州去,若能找到亲眷故交,自是交给他们抚养为好;万一……万一战事蔓延,便寻着机会将孩子带回京城,托付给军中的殷实人家。

      才靠近那营帐,便听见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嫂嫂,我那里还有前天在并州城买的糕点,拿过来碾成粉末,可以喂他吃吗?”

      “就知道胡闹!”是梁夫人的声音。

      门前侍卫通传完毕,舞阳走进帐中,才发现除了梁夫人和侍女,还站着一位星目剑眉、英气逼人的女子,穿的却是男子长衫,正瞪圆了眼睛打量着她。

      梁夫人扯了扯少女的衣衫:“红玉,快向郡主请安。”

      那女子闻言,双手抱拳,低头大声道:“卑职梁红玉,见过郡主。”

      “梁红玉?”舞阳不觉轻叫出声,“‘血色罗裙翻金甲,粉面桃花傲黄沙’的红玉将军?”

      “郡主谬赞了。”她抬起头,仍是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将军声名远播才是,”舞阳真心地说,“大周女子,个个都以将军为荣,以将军为榜样,时时说起这句民谣。”

      “是吗,”梁红玉微微弯了弯嘴角,“可是在蓟北,我们引以为荣、引以为榜样的却另有其人。”

      “愿闻其详。”

      “纵横边塞的公子,远隔千里,郡主想必也不认识。红玉便不多费口舌白白跟郡主嚼舌根子了。”

      梁红玉撇过头去,也不看她。“郡主也不必一心景仰那寒远边地的英雄,反倒忽视了自己的身边人,有可能那才是大周的荣耀,大周的倚靠。”

      她又深深看了她一眼,便拱手告退,除了营帐。留下她站在原地,有些错愕。

      梁夫人跺了一下脚,骂了两句红玉,又转过身来向舞阳打圆场:“红玉性子烈脾气冲,又不会说话,今天这样不敬,我之后一定好好教训她。”

      舞阳才从讶异之中缓过神来,冲她笑了笑,“无妨的,她所说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古话说,~~不如怜取眼前人。红玉将军,便是这个意思吧。”

      这位红玉将军真是个极有个性的女子,舞阳想。自己已然表明了对她的景仰与敬佩,她不仅置若罔闻,还暗暗与她唱反调,浑身散发着不友好的刺。

      想来……她微微一笑,想来,该是那位纵横边塞的公子了。

      叶念北出身世家,年纪轻轻便战功显赫,加上平日里不苟言笑,更添三分清冷气场,狭长凤眼一扫,往往震倒一排士卒。

      偶尔扫倒几个姑娘,舞阳自然是不意外的。“蓟北冷潘安”的名声,她也略有耳闻。

      只要他不像潘安那样英年丧妻,她倒是乐得看好戏。

      梁夫人抱着渐渐困倦的婴孩,神情仍有些尴尬。舞阳见状忙扯开话题,小声说,“夫人可曾听说,咱们明日一早便进平州城了。”

      “听说了,”梁夫人用手轻拍着孩子,怀中小人逐渐睡得香甜。“我家老梁说,三更生火,四更吃饭,五更拔营。”

      “想来今日下午歇息,是为了让将士们多修整一下。”舞阳试探着说。

      “哪里是什么休息,还不是为了多观察一下楚军的动势,仔细安排安排。大军这么多人,一下子涌进平州城去,城里还不乱了套了!”梁夫人素来好爽健谈,解释起原因来,自然也是明白晓畅。

      “前方战事吃紧,我们如此修整适应,怕不是要延误战机。”

      梁夫人将孩子放在床榻上,拉着舞阳来到窗边,笑着拍她的肩,“一看呀,郡主你就没上过战场。抛掉辎重物资,精锐部队急行军到平州城也只需要半天,有什么事情都来得及。更何况……”

      梁夫人压低了声音,凑了过来,“我家老梁中午回来时跟我说,南楚军队两天前曾强攻了平州,之后就停滞不前,还有小股士兵跑出来,有可能是哗变呢!”

      哗变,舞阳心中一沉。她一个外行人都知道,行军打仗,最忌讳的是人心不齐。人心不齐,不但合不成一股力,甚至会出现自相残杀的惨剧。哗变,便是这惨剧的开端。

      离前线的距离不过是到平州城的一百里,她却感到这一百里中阴云密布,前路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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