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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南乡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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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南乡子
休息了两日,舞阳精神便大好了。那马夫给的晕车方子果然有效,采琴后来按着正确的分量冲了些,给她喝下,车马颠簸所造成的的不适便弱了很多。
虽说她现下与叶念北同住一个大帐,每日却也没有多少见面的机会。安营扎寨总要等到天大黑了,舞阳已经困得不行,叶念北却还要与一众将军参谋分析前线军情,更改本军对策。
他回来时,她总已熟睡;他早晨出去巡视大营时,她尚未醒。
这样也好,她还不知道如何面对他。虽然在出嫁之时便有着心理与生理上的准备,也知道这样的一天终究会到来,她仍然是害怕的。那样冷漠的、毫不讲理的、不由分说的叶念北,那样陌生的人,是她的丈夫,无法更改的丈夫。
明明,原来的他不是这样的。
他带她去看父母的祠堂时,她还曾抱了一丝希望,以为自己可以慢慢地,学着去相信他,学着去接纳他。就算不是男女之情,也可以做彼此亲密的朋友。
她不需要他太多的温情,只要有那么片刻就好。
只是,这样的片刻,也终结在了他毫无温度的吻与几乎捏碎人的力道之下。
她想,还是不要对不切实际的幻想抱有希望,还是得一个人走过所有的雨雪和风霜。
午后,大军在大路旁停了下来,随即传来军令,就地扎营,待命而行。
前方影影绰绰看得见城墙的影子,舞阳昏睡了这几天,也不知走到了哪里,便问道:“前面便是平州城了吗?”
镇南关陷落已有半月,南楚军进,关后的平州便首当其冲。好在城内守军众多,训练有素,好歹坚持到了周边援军赶到。是以舞阳出发之时,南楚军正围了平州城对峙,也不知现下境况如何了。
“不是平州,是林州。”银月答,“林州过了才是平州,还有一百里路呢。”
此处扎营,用意何在?难道前线发生了变故,还是军中有何异常?她细细想着,望向远处,却发现从远处的城内三三两两走出了好些人影。
待那些人群走近些,舞阳才看清一张张疲倦的脸,满是灰尘和泥印。
是逃难的流民。
有瘦弱的孩子穿着明显过大的衣服,脚上的草鞋已经破破烂烂,却连赶带跑似的跟在父母的后头,父母的肩上还扛着另一个更小的孩子,无精打采。
有弟兄二人用门板抬着老母,中间系上一根杠子,扁担似的扛在肩上。那老母亲身旁,还有零零碎碎几个破烂的包裹,天太热,几人身后衣服上,全是白色的汗渍。
也有儿子一人背着母亲的,还有父亲用扁担挑着两个筐子,筐子里坐着两个牙牙学语的孩子,稍小的那个孩子,框里还塞了些被褥铺盖。
有驴子驮着一个有病的女人往前走,女人的额上还绑着扶额,像是病了许久。
这样的流民,从平州城的城门里一个接一个地,步履蹒跚地,不断涌了出来。有时,还有两三辆马车从他们身边飞快经过,扬起一阵黄褐色的灰尘——想来,这是平州城里有些积蓄的人家,雇得起车马。
几百人,上千人,不可计数的脚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为了躲避身后的刀剑与炮火,他们离开生活了十年数十年的家园,走向未知的前方。
他们的表情,与其说是坚毅勇敢,沉静刚强,不如说更是一种悲愤,一种无助。悲痛不是抛妻弃子,而是去国离乡;无助也不是软弱退缩,而是不知前方的迷茫。
这是战争所撕裂的庞大现实中,冰山一角的悲剧。
舞阳的心感受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沉重。
她经历过失去家的痛苦,是以现下看到了这样多的人流离失所,更感受到一阵共情的悲哀。
叶念北说得对,她到底还是小看了战事。
但她又庆幸,她来到了这里,看到了这些。这些跋涉的人也会成为她之后的力量。在军营里,叶念北下令不论头衔评级,各将士待遇一律相同,这些天,她也像余下十万将士那样,在薄的可以听见风声大帐下,在又硬又硌的床板上躺着,喝着糙米的米汤,啃着烧饼与野菜。
在心里,她仿佛感到自己离父亲又近了些。
正当她从车窗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流民的队伍时,却听见车旁传来微弱的呼声,“救命啊…救命啊…”
声音是从靠近营帐草从中传来的。舞阳望过去,却见到一抹灰黄的颜色——是谁的衣服,有人!
采琴和银月扶着她上前,一个妇人正倒在草丛之中,仿佛是因为听见了脚步声,转过身来,她们这才发现,竟是一个有了身子的妇人。
“救……救命,我,我要生了…”那妇人的声音因为阵痛而微微颤抖着。
舞阳大惊,忙蹲下来,那妇人虽满头大汗,神智尚还清醒,她忙让银月去找军医过来,又让采琴去叫梁夫人。梁夫人的丈夫是指挥使梁宏图,家中还有一幼妹从军,便是大名鼎鼎的巾帼女将军梁红玉。
梁夫人来得极快,舞阳还在为那妇人擦汗时,她已风风火火跑了过来,一边高声安慰那妇人,一边握着她的手使劲,没过半柱香的时间,一个小小的男婴便呱呱坠地。
梁夫人双手抱住那沾着血的孩子,欣喜对竭尽全力的母亲说,“恭喜恭喜,是个小男子汉啊!”
那妇人扯出一片虚弱的笑,似乎伸手想要摸一摸孩子。舞阳看着脐带尚未剪短,忙吩咐采琴说,“去拿把剪子来。”
梁夫人却说,“不要剪子,去拿个碗来就好。”转过头来又对舞阳说,“用碎瓷片割脐带,对孩子好。”她又看了看舞阳身上穿的衣服,“你的外衣是细丝棉的,孩子皮肤娇嫩,又怕着凉,委屈你,用衣裳把他给包一包。”
舞阳会意,迅速脱下外衣,抱住孩子,又牵着袖口一下一下给小孩子擦净身上的血迹。孩子闭着眼,似乎还微微皱着眉,看上去弱小又可怜。
舞阳忍不住问那妇人:“你从哪里来的?”
那妇人躺了会,似乎恢复了些力气,“夫人,我从平州过来的,预备逃去并州娘家,也是赶路赶得太心急了,半路上就见了红,看见这边有军营,想着这里也许能生,谁知走到半路便四肢无力……”
“你一个人,挺着大肚子走过来的?”梁夫人也心急,问,“孩子的父亲呢?没跟你一起?”
那妇人却沉默着,红了眼眶,舞阳手中的孩子仿佛也受到母亲的感应,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她手忙脚乱的哄着孩子,却听那妇人用一种极低的声音说,“孩子的父亲……他死了啊。”
两人俱是一惊。梁夫人握着那妇人的手,轻抚着以示安慰。又听那妇人极缓慢地说,“他叫张勇,在平州城当兵的,还是个伍长,那天他去镇南关换值,说着过两天就回来,回来还要给我带李子吃,可是……”妇人哽咽了一下,缓了口气,“天杀的南楚军,攻不下便放了火,关口瓮城里的人都……他们进了城,还一个个检查有没有活口,有活着的,一律杀个干净……可怜我的阿勇哥,到头来连个尸首都找不着……我大着肚子,出不了门,邻居的姐妹说,瓮城里到处都是活人烧出的炭灰……我的阿勇哥啊!”
舞阳跪坐在那妇人身边,听得身上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心中亦是惊得说不出话。随即,她又涌上思绪万千。不会的,不会的,即使江子瑜真的起兵了,他也不会用这样惨无人道的手段,这样不择手段的手段。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不可能这样的。
如此想着,却抵不住那妇人一声一声的哭诉。
正在此时,采琴拿着碗,与军中的大夫一同来了。大夫一来,掀开那妇人的衣物,便看见草地之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原来,妇人一路流离至此,身子本就虚弱,孩子又不足月,方才激动得厉害,一下便引发了大出血。
梁夫人在一旁帮忙打碎了碗,拿了片新瓷渣子割断了脐带,又将脐带系好了结,小心包好了递给舞阳。此时,妇人身下的血越来越多,婴儿的胎胞也不见排出,大夫看了梁夫人一眼,摇了摇头。他毕竟不是妇科圣手,在这样凶险的时候,在这样简陋的环境之中,又出了这么多的血,他拿不出一点办法。
舞阳看着那妇人越来越苍白的脸,忙抱着孩子凑了上去,“你怎么了?你要挺住啊!这个孩子,以后还指望你呢。”
那妇人躺在草地上,声音细小,想要抬手摸摸孩子,终究是没举起来,“夫人,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子,心都死了,空空的壳子是熬不下去的……这个孩子,能把他生下来,我就尽了全力了……他是我唯一的牵挂,您是个好心人,穿得又这么体面,他能得到您的照拂,也是他的福气。”
舞阳不忍,问她,“你父母在并州何处?等战事一结束,我便把孩子送过去。”
那妇人又声音更小了些,“我的父母,在并州城外的王家镇上……但看这战争的局势,怕是过不了多久,并州城也岌岌可危……他们年纪已大,家里还有其他的姊妹,多一张口就多一份粮……还是这么小的孩子,没人照顾,一定养不大……战事结束,战事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结束的时候,他们还活着吗……”
说着,她干枯而不见血色的脸上淌下一行泪来,舞阳急着伸出手帮那妇人抹干净,却忘了自己手上还带着血,就这样抹到了她的脸上,看上去愈加凄凉。
“看起来……您家的相公也是当兵的,一定还是有勇有谋的将军。等孩子大了些,如果夫人能说句话,就也让他参军好了……去扛起他亲爹爹身上的担子,做个保家卫国的男子汉!”
她的声音都陡然升高,红色的液体不断向上蔓延。
“你别说话了,多留些力气撑住身子!”舞阳看向大夫,大夫虽然不住地摇头,却还是吩咐了采琴,让她去拿些山参粉冲成水,给这妇人吊着气。
“别糟蹋东西了,这些还是留给前面的将士们吧…”妇人一遍又一遍地小声重复着,“我要去见他爹爹了,我终于可以去见他爹爹了……阿勇哥,我来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