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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   【各色的灯光扫荡过了厅堂的每一个角落,乐声响起,人声鼎沸。二人遥遥相望在那一片欢愉之中,他淡漠如初,他一往情深。】

      周九良打发了两人带了行李先行离开,自己则独自一人沿着黄浦江畔慢步前行,全无有半点要赶时间的焦急。他这样悠闲的模样,叫旁人打量瞧来全不似是个刚下客船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反而更像是为送亲人朋友远行而前来送行,亦或是闲来无事散步遛弯儿的闲人。

      喧嚷的码头人来人往,多是与他同一个方向往外头涌的。他们一个个与他错肩而过,让他的闲庭信步看起来仿佛是滞在那儿的一般。他未曾留意身边究竟恍惚了多少人影,也不过分在意江面究竟辗转了多少客船,他只是看着它们一艘一艘从眼前悄然驶过,摇晃在黄浦江混黄的江面上,起起伏伏,无依无靠。

      船底翻涌的滚滚波浪,看似平静无害,却不知有多少暗潮汹涌会随时掀起不一样的浪花来。这条蜿蜒的江水,没有半点湖海的清澈,全然倒映不出任何事物,只是滚动在这繁华的边际,静静流淌,深不见底。

      江畔的大路又平又宽,不似重庆的山路有高矮起伏,放眼望去,就是再远的地方也能尽收眼底。这样的宽敞,将繁华与喧嚷交织得恰如其分,矗立在道路两旁那些风格别类的建筑,一栋栋相互依偎延绵,似也在暗暗宣誓着他国对上海的所有权,它们静静矗在那里遥望江岸,成就了上海滩一道独一无二的风景。

      周九良背手握着折扇,漫不经心地一下一下轻轻敲在掌心。他离开重庆前,早已拟好了一张上海所有大路的地图并默记在心,很清楚从十六铺码头往戈登路根本不会耗掉多少时间,于是在走出码头后果断拦下一辆黄包车,对那车夫道:“去玉佛寺。”

      车夫一听并不忙走,只望他道:“先生,这时候去玉佛寺烧香?”

      “是。”

      周九良答应一声再没多话,车夫也是个机灵人,不多问,拉车一溜跑上了路。

      这小小的一辆黄包车,不由分说就领着周九良闯进了这个四处都流淌着深潭泥沼的大世界里,那一瞬,周九良隐约觉得自己一下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牵制,他每踏出一步,都是在更深的陷入这潭沼泽里。他不知道自己此行会走多远,更不知道下一步会陷得有多深,他只知道自己身不由己,更知道自己从踏出军统局大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将被卷入一场看不见的斗争之中。

      可他,义无反顾。

      牵制他的这片沼泽并不会让他瞬间窒息,而是能叫他时刻清醒的感受濒死的恐惧,兴许只在某一天,当他恍然大悟的那一刻,他早已被彻底淹没。

      穿梭在车水马龙中的感受太容易诱入一个人了,哪怕先前有再多隔阂,耳朵也能在被动接受的那一刻被这阵阵喧嚣感染。周九良看到路上的那些男人多有西装革履,穿着军装的亦不在少数,但凡跟着这种男人身边的女人,多也是浓妆艳抹身段玲珑的模样。扯旗袍用的料子但看便知上等,加之烫了时下最时髦的发型,举手投足皆是别样风情。

      这样的人来人往,周九良在重庆不曾少见,可这些人一旦走在大上海滩的路上,就好像成就了另一种特别的风景。他倚在黄包车上,扇子还是那样一下一下若有似无地敲在掌心,直到黄包车一路到了玉佛寺前停下,他这才睡眼惺忪递了钱从车上下来。

      车夫谢过他拉车走了,周九良瞧了玉佛寺的大门一眼,判断了方向径直朝百乐门慢走了过去。他远远就瞧见了那栋矗立在路口的三层建筑,高大的门廊顶着偌大的招牌,即使在白天没有霓虹灯的相称,也一点不妨碍它的张扬。

      这里头,隐藏着这大上海的另一张面孔,更隐藏着一个让人醉生梦死的世界。

      周九良就这么站在路边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距离一点半还有十分钟的时间,他本打算再去四处转转,可就在收起怀表的那刻,肩上忽然叫人一拍。他顺而回身去看,落入眼里的,正是那张许久不见的面孔。

      “富贵儿啊,来啦?”招呼的男人个头略比周九良高出一些,一身笔挺的西装,裁剪得很是得体。他扬着笑意的脸上,目光却如利刃一般犀利,从眼角到上唇狰狞着一道显眼的疤痕,纵使是在白天,瞧着也叫人觉得发憷。

      这两个人照面站定在那里,模样一下起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是凶神恶煞却笑容拂面,一个是眉眼温和却眼底淡漠。

      四目相对,暖寒交错,却一拍即合。

      周九良一眨眼睛,眼底的心思顿时敛得干干净净:“来半天了。”

      李鹤东上下将他打量两眼,颇为疑惑道:“来百乐门穿什么长褂啊,没备西装?你行李呢?”

      “我穿这身自在,行李让助理小孩儿带回去了。”周九良说:“怎么的,穿长褂不让进门?还是你不想请客,反悔了找借口呢?”

      “你可别冤枉人啊,我可没那么小心眼。”李鹤东一扬胳膊搭上周九良的肩:“来,走着。”

      周九良一笑再不多话,同李鹤东一道入了百乐门大楼,由他熟门熟路直领着自己直上到二楼回马廊。二人在预定的厢房就坐,这样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不但能对下头的舞池一览无遗,商议要事也不会被打扰。各色的灯光扫荡过了厅堂的每一个角落,乐声响起,人声鼎沸。一切的欢愉也好,阴谋也罢,都在乐声初起的那刻被埋了起来。

      廊上的权谋诡道,廊下的人间天堂。

      “先前若不是接到上头指示说你要亲自来上海,你的那通电话我都当是玩笑听了。”李鹤东倚在沙发上,打量望着周九良一副蔫儿模样,笑说:“你这装模作样的,演得挺好啊?”

      “哪儿有总绷着的弦儿啊。”周九良静望着下头的舞池,眼里的神色早就被那一道道纷乱的身影给晃散了:“总也绷着,等要用的时候就出不了声了。”

      李鹤东点点头:“你亲自过来,我是不是能理解成大事不妙了?”

      “那不能,说得我跟瘟神似的。”周九良瞥他一眼,拨弄着玻璃盘里的果仁:“码头军需的那件事儿损失太大,加上赤兔又来了新的线报,新政府和日本人还有下一步行动。可如今上海没有行动队队长,光靠你不行。我安排了人过来,等布置了任务稳定了局面,马上就走。”

      他说着抬起头,望着李鹤东道:“当然,上海现如今的局势,我希望你能没有隐瞒的向我提供全部,你是军统上海站的站长,跑了谁也跑不了你。”

      李鹤东一笑,晃着手里的高脚杯跟着应了声道:“从上头有指示起我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先不说我能提供你什么线索,九良,你不觉得这事儿蹊跷吗?”

      周九良并不应声,只瞧他一眼静待后话。

      果然,就听李鹤东又说:“明明是日本人的军需入港,可线报却是从新政府的特务处传到军统总部的。汪伪同特高课可是蛇鼠一窝,你就不怀疑吗?”

      周九良的目光几度游离在舞池之间,忽是一顿,锁在了楼梯处的那几道人影上:“赤兔这条线究竟能不能用,我需要时间来查清楚。”

      “你也怀疑赤兔有问题?”李鹤东循着他的目光跟着一道落过去,却没抓着人:“你看什么呢?”

      “有日本人。”几人的身影被掩入后头的楼梯间瞧不到了,周九良看似不经意地撤回目光,撑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等队长就位,我会尽快将此次军需的事儿和赤兔的问题一起解决,至于剩下的都有你和行动队去完成,我就功成身退了。”

      “我看你是人蔫儿了,觉悟也蔫儿了。”李鹤东道:“有时候线索太多,事情反而没有那么简单。九良,不到死的那刻,都不能算是功成身退。”

      周九良闻他这话手上一顿,四目相交的那刻,厅内的灯光也一瞬变得激烈起来。它们闪过舞池又越过回马廊,交错在一个个不同的身影之间,让那些西装礼服下面的真实身份变得更是模糊起来。

      周九良收敛了情绪,视线越过李鹤东落到了回马廊对面的厢房里,那里头刚刚落座的正是他先前在楼梯上瞧见的日本人,其中一个不同于他们是军装在身,而是一身浅藕色的长衫,脖子上垂了一条白色围巾。

      他的模样很是清秀,个头不壮身形清瘦,言谈举止之间,举手投足有理有度。这样的分寸没有普通男人的豪迈与洒脱,唇角扬起笑意的时候,更是被全都揉进了眼中的那丝温婉柔情里。那是更偏于女人才有的媚气,出现在一个男人的身上本就是十分违和的事情,可他却拿捏得稳妥,那正是恰到好处的温柔。

      “你看,也不是只有我穿长衫来百乐门么。”周九良摇着扇,目光仿佛是定在那人身上似的毫不避讳。兴许是他的注视实在太过炽烈,只不多刻就换来了男人回望的目光。

      二人遥遥相望在那一片欢愉之中,他淡漠如初,他一往情深。

      李鹤东循着周九良的目光可算是把人看清楚了,来回一个打量,望着周九良眼里毫不避讳的柔情忍不住问:“你看谁呢?”

      周九良哼哼着,鼻息间冒出声来:“日本人也常来百乐门?那穿长衫的是中国人吧?”

      “你这眼力劲儿啊。”李鹤东说:“那是北平的名角儿,日本人慕他名气特地请他来上海。要说这角儿架子大,据说连堂会都不愿意给人唱。”

      “是么。”周九良的目光定着没动:“他叫什么?”

      “孟鹤堂。”

      “哦……原来叫这么个名儿。”

      李鹤东起身坐到周九良身边拍了拍他的胳膊,直到周九良愿意转过头了,这才说:“你这明目张胆的,干什么?看人长得好看,一见钟情啊?”

      周九良一笑:“一见钟情不至于,日久生情倒是可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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