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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

  •   【那一刻的四目相对,激起了他心里微微跃舞的一丝喜悦一丝悸动,那是深埋了多年的隐忍,是他记忆深处最难弃的温存,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更不愿忘记的人。】

      落了幕的夜空寂静悠沉,入了夜的上海纸醉金迷。

      霓虹交错在路灯指引的大道两旁,一栋栋建筑被晕染得寸寸夺目。隔在玻璃窗内的金碧辉煌,拢着欢声笑语抑不住地从缝隙间向外渗透着。这阵阵的欢声颓靡嗡嗡轰隆在秦霄贤的耳边,迫使他不自在地退了两步,退了朝一旁的路灯下躲了过去。

      夜里的风微凉,丝丝往脖颈里钻得狡猾,秦霄贤倚着灯柱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包香烟,手指一弹软壳底跟着抽出一支来,轻轻咬在齿间。路灯昏黄的光影局促地罩着他,掩盖了额发阴影下的双眼,更掠去了他脚下全部的阴暗,直到划亮的火柴忽地将火光零星映入他的眸子里,将那一双清澈无澜,斥满了温暖。

      腕上的手表指针定在七点五十五分,秒针不紧不慢,带着分针以肉眼难见的缓慢速度一点一点挪动着。秦霄贤轻捻着烟蒂,指尖一下下摩挲在上头,只待到烟草随着燃烧枯出一截来,期间再没往唇间送。

      百乐门内渐渐有人往外走出来,他们不论男女,一个个无不是意犹未尽的模样,秦霄贤就那么看着这混乱又似乎有序的一切,直到他们一批又一批陆陆续续散得差不多了,才终于瞧见周九良慢慢吞吞地从里头走出来。

      他眼里的神色又飘又钝,显然是微醺的醉像,只是他步子还算是稳当,想该是沾了酒却没多喝,夜风一吹正上劲的时候。秦霄贤本还抱着一丝他是干正事儿的信念,可如今再一看他这模样,分明就是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去了,办的哪门子正事儿?简直胡扯!

      他边这么想着,愤愤丢开手里的烟撵灭在脚下,几步上前将人一搀,越过帽檐低低试探了声道:“先生?您喝酒了?”

      周九良眼里迟钝,朝他看了一眼定睛许久,才终于恍然道:“哟,贤儿啊,你来早了……”

      秦霄贤闻到他语间的酒气,忍不住偏头就躲:“得亏来早了,您怎么喝……”

      “嘘……”周九良食指抵在唇间故作严肃,眼睛却眯成一条缝,瞧起来更像是笑模样,醉得倒比先前深了。他抬起手欲往旁边招呼,不想胳膊一揽搂个空,正被李鹤东搀住。

      周九良斜着身子看他,眉头微蹙面色不悦,那是一副醉了酒却倔强的神情,仿佛已经在撒泼的边缘摇摇欲坠,极难控制自己。这阵醉意来得太快,秦霄贤根本吃不住他这么没分寸,用尽了劲儿整个挡在他身侧,眼看都快架不住了。李鹤东见状,顿是没由来的对秦霄贤产生了一丝怜悯,这阵情绪毫不掩饰地支配着他拽过周九良的胳膊,这一扶,顿卸了秦霄贤五分负担:“刚刚他说有人会来接他,我还不信,是贤儿吧?”

      秦霄贤狼狈之下气喘吁吁,什么稳重全都没了:“是,是,秦霄贤。”

      他这毫不做作的艰难作态看着李鹤东眼里全是破绽,几乎不能理解周九良为何会带这么个毛头小子在身边,于是有意问他道:“你们刚到上海人生地不熟,他又醉成这个德性,要不要坐我的车走?”

      秦霄贤还没来得及答话,一旁周九良不满意了:“说什么呢?谁醉了?谁?”

      他软着半边身子一把甩开李鹤东,胳膊圈过秦霄贤,似乎十分执着要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往他身上压。只是他这一下太突然了,秦霄贤没得防备,哪里经得住他这么折腾,膝盖一软差点跪地上:“哎呦先生,您也太……太重了……”

      他挣扎着咬牙拧着劲儿地往上抬人,转头就见周九良脸上一沉:“你说什么?”

      “我我我……我说……我说您喝多了……”秦霄贤说着瞥眼李鹤东,可目光却不曾在他面上停留半刻。周九良这副模样叫他摸不清状况究竟如何,他不敢多说话,一边暗骂周九良不务正业,一边也只能尽量配合着顺水推舟:“劳您周道,我替我家先生谢谢您照顾。您看我也是开了车过来的,就在后头,不用麻烦您两头跑,这就先走了,您留步吧。”

      这话拒得有理干脆,李鹤东反倒不能再坚持,只能任由秦霄贤三步一大晃两步一趔趄地搀着周九良往后头的汽车上送。而秦霄贤只光顾着将周九良照顾妥帖,根本没心思去注意李鹤东已经十分肆意的打量目光,他开着车一路驶离了百乐门足有两三里远,还一嘴一嘴发泄着抱怨,声音不大,可显然责备得重:“我就不该信您那什么办正事儿的鬼话,您说您喝成这样,这风吹了再上头,回去指不定怎么吐呢。您自个儿不办正事儿就罢了,我这有正事儿还不能说,科长,咱能不能靠谱点儿了?”

      “你还有正事儿了,有什么正事儿?”他这正抱怨得痛快,一听身后周九良说话了,语气里哪里还有半分含糊?抬眼往后视镜一瞧,果见方才还蔫儿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早褪尽了一身的醉相。

      这样的转变,迅速得如同他上船前的那一刻。踏上甲板前,他还是那个身形挺拔气质凛冽的军人,然后一刻,却倒在舱里又懒又蔫儿没个正形。秦霄贤心里的火顿时就被熄得一丝活力都没有了,他根本无法分辨哪一个才是周九良真正的模样,哪一句话才是他心里头真正的想法,他很简单,却又一直不简单,连装醉都装得那么像,把谁都骗过去了。

      秦霄贤顿对自己的怀疑和抱怨觉得难堪,忙敛了神色将目光从后视镜上挪了开:“是咱暂住的房子,队长排查周围时发现后墙扯了根电话线,您看怎么处理?”

      “你用过电话了?”

      “用过,例行报告……”秦霄贤有些心虚:“要不要处理了?”

      “不用。”周九良半点都不在意:“除了例行报告,其他事儿都不要再用电话了,去外头公共电话亭打。”

      秦霄贤哽嗓一紧:“由它去?”

      “啊,不然你想干嘛?”周九良嘴上含糊着:“甭管谁干的,你扯了都是打草惊蛇,他们要听就让他们听去。”

      秦霄贤撇了撇嘴没答话,因着一心开车,全也没瞧见周九良始终落在他背后的目光。

      “贤儿,你帮我查个人。”

      “谁?”

      “北平这几天刚到上海的名角儿,叫孟鹤堂。”

      “什么?”秦霄贤嗓门一炸:“角儿?唱戏的?”

      “鹤东说这角儿不轻易出台,架子大,也从不给人唱堂会。”

      周九良先于秦霄贤抬眼的那刻将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收了回来,透着一旁的窗户看着外头隐约的霓虹灯,回念起了与孟鹤堂隔着舞池的那一眼遥遥相望。那一刻的四目相对,激起了他心里微微跃舞的一丝喜悦一丝悸动,那是深埋了多年的隐忍,是他记忆深处最难弃的温存,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更不愿忘记的人。

      可秦霄贤不同周九良的心绪,一听这话立马便生了厌恶:“如今战事吃紧,多少人在水深火热里挣扎,他一个中国人,干什么非得给日本人唱戏?这跟当汉奸有什么区别?就跟新政府那些伪君子似的,都快把日本人捧上天了!嘿可有意思,76号服务了大日本皇军的军务,现在更有名角儿服务了娱乐,两不耽误啊。”

      比起他这义愤填膺的指责,周九良却不过一笑:“他一个名角儿不愁名不愁利的,干什么非得冒着被人指脊梁骂汉奸的恶名去给日本人唱戏呢。不远千里特地跑来上海,兴许不只是为唱出戏那么简单,你查明白,看他是为什么事儿来的。”

      秦霄贤一愣,隐约听出周九良的话间音来,他有些猜测,有些疑问,可最终都全部咽进了肚子里,再没多嘴一句。

      这一路的安静,直至车停到了一大片石库门前才有所缓和,二人下了车一前一后走在漆黑狭窄的弄堂里,两侧灰砖高摞的墙面上,碧绿的爬山虎覆盖了大半墙面,有一些几乎都要跑进那一扇扇的玻璃窗里去了,它们密密麻麻纵横交错,随时都带着一股蓄势待发的蠢蠢欲动,似乎下一刻,就能将肉眼所能看到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这份独属于夜里的狰狞,只有到了晨初的时候才会重新变得赏心悦目。鸟儿的啼鸣带起了不同的吆喝叫卖,各色的摊点陆续在弄堂前一字排开,一阵阵不同的香味交织着缭绕不去,恍惚都是富足的滋味。

      二楼那布满了爬山虎的玻璃窗,被人从里头推开不足两指宽的缝隙,不着痕迹的被掩藏进了楼下馄饨摊冒出的氤氲雾气里,细微得叫人难以察觉。

      周九良透过窗缝垂眼往对面弄堂拐角瞧,见那里聚着三个人,衣着没什么特别,看似不过吃着早饭闲聊,可时不时却会将目光落往窗前这边打量。他思量下,遣了张云雷先下楼离开,果然轻易就钓走了一个。

      于是大方将窗户一推,开出了整扇来:“贤儿啊,去楼下买个早饭,我想吃豆腐脑。早点吃完咱办事儿去。”

      秦霄贤正套着大衣,一听周九良说办事儿,没由来就想起昨天他提到的那个名角儿。他抵不过心里的好奇,小声问:“科长,是不是要查那个谁,孟鹤堂?这算不算正事儿?”

      周九良正端着杯子吹茶叶,一听他这么问,挑眉反问:“你说算不算正事儿?”

      秦霄贤干笑:“嗐,我这不开玩笑呢么。”

      “你看我笑了吗?”

      秦霄贤一拍嘴,只觉着自己多余问他。一拉门:“您吃豆腐脑放盐还是放糖啊?”

      “卤。”

      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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