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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苦海浮舟 ...

  •   却说自行者去后,陈祎几乎不记时日。那花果山渐失旧时生机,猴群遂失性命,化为春泥。如此不过三年,已有半数猴群归于尘土矣。他们全无仙根,唯以簿号无人,权活于世。行者以命魂为引,渡其二心,亦复名类自回。生老病死,诚为天恩。此生去尽,便有来生重来。

      可陈祎未有来世。

      他唯有舍利化成的鸳鸯二佩,与沉香炼成的神灯一盏。说是神灯,名儿却好听,唤作“引魄”。说来是渡亡人之魂,引死者之魄。只要凡世有一息尚存,就能引得魂魄归来。

      就这一盏灯啊,又骗了他几十年。

      诈之从死觅生不得不生,至今行尸行肉,生死如一。

      至行者座下神将通臂猿,将那新堕地小猴给陈祎看来,才觉其年月明朗。花果山有新陈更替,生息繁衍。

      或许不久以后,花果山又会恢复数千年前的勃勃生机。如世间他处,生老病死中世代相续。

      “骗子。”陈祎平躺在床上,一闭上眼便涌出泪来。悲苦随时消磨,一如他而今亦能泰然与人谈起悟空,谈其取经路上的往事。只是这些谈话里,绝口不提他们成亲后的几百年时光。取经路尚有信仰与意念足够让他抵制小情小爱,可花果山这几百年,无论是嬉笑怒骂或是情意绵绵,他一颗心扑在这人身上毫无杂念。

      如今他走了,一并带走那些岁月温存。他的梦终究应了,不管行者骗了他多少次,“师父,一个梦怕它做甚,老孙不是好好的嘛!”风月依旧,甚至连他这眷恋风月的人都依旧,可惜,再没人陪他痴傻而癫狂的在这人世走一遭了。

      “公子,净坛使者和金身罗汉来了。”

      通臂猿引着八戒沙僧进来,三人相视一笑。陈祎招待着他们进屋,着人奉了茶水。八戒上下打量着陈祎,“师父近来消瘦了不少,花果山这么大的山场,猴哥尚且打理不及。师父就放一放,莫要再为难自己了。”

      陈祎听罢微微一笑,眼神望着远方,渐渐飘渺。“我也是这花果山的主人,悟空能做的,我也可以。”那目光再次落到佛堂前的舍利上,思念眷恋痛苦埋怨翻滚到一起,神色却到底坦然。他许久不爱在人前哭了,因为答应了悟空,要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师父,我们这次来,是奉了佛祖的旨意。佛祖说,未入红尘,便谈不上了断红尘。你若愿意回去,灵山一切如旧。”

      沙僧话里的试探被陈祎听了个分明,他僵立许久才缓缓开口。“日子总要向前看的,金蝉子也好,旃檀功德佛也好,于我都是前尘往事了。我已然还俗,还能眷恋佛门的功果不成?你们替我谢过佛祖好意,陈祎已然入了红尘,便再不想割舍红尘。”

      日子流水一般的过着,仿佛能让人淡忘了蹉跎年月。多年前他是陈玄奘的时候,顽固偏执,抵不上行者半分玲珑心思。他的任性,凡俗,换来的却是行者的此心不二。

      可惜偏作一枕黄粱,醒后除了怅然若失,便只有痛彻心扉的思念与孤独,纠缠在他漫长的生命里永无止境。

      “这样…也好。”

      陈祎收起桌上的画卷,趁着正午日光暖软,将积在屋里的画拿出去晒一晒。斯人已矣,他总要好好活下去。或许再过千百年,这世间便只有他,能记得他们的故事了。

      ——————————————————————————

      九幽之地,无风无月。惟有几盏鬼火牵引着魑魅魍魉。一百年前这里来了个天生地长的石猴,一身神光涤荡了混沌之地,渡尽了枉死冤魂。

      只是这有来无回的地方,却成了他唯一的归宿。

      “悟空。”

      焦土中,不合时宜的出现了汪洋一片。那猴王突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处在海中央,身躯弓起,仿佛一座小小的岛屿。在一片黑暗中猛然见了流转的光华,不由得刺痛了火眼金睛。

      “师父?”

      老者须发皆白,一道拂尘将行者托起。捞他出了那苦海。身侧忽而如清风过境,忽而如骤雨洗涤。行者抬头看去,那身白衣已在眼前。

      “师父……”

      “悟空,你知罪吗?”

      “弟子知错了,还求师父指点弟子一条去路。”

      须菩提与他视线一触,就难免软了心肠。依稀还是千年前的,这猴儿一身孤独,满目懵懂。向他求个长生不老的法门。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那时的他不会知晓,这般向往自由的生命有朝一日会心甘情愿被人束缚。以至于他自己也无法直面这做错事的代价。

      须菩提开口带了伤感,“为何不回去?”

      行者道“此处乃九幽之地,我不过亡魂一缕。如何有本事回去?何况,六耳不肯受我渡化。他因我而生,若世世不肯入轮回,终究是祸事。”

      行者轻轻一叹,“可我不能把江流儿还给他…不能。”

      须菩提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曾想到他对金蝉子执念至此。他不息心,六耳自然不会息心。这猴儿一身反骨,却到底不似当年那般无法无天。他能明白世间爱恨,也能怜惜众生疾苦,金蝉子把他教的很好。

      须菩提指着远处,对他道,“你且看那苦海。”

      行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这般无边的暗夜没有星光月影,只瞧见那无边无际的汪洋。待视线渐渐适应,便隐约在海平面瞧见两个模糊的身形。行者心下一动,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定睛细看。

      “大圣大圣,你真的要陪我去西天取经吗?”

      “大圣不是最想回花果山了吗?”

      “大圣,你会不会想家啊!”

      稍微高一些的身形猛然僵在那里,“江流儿,你再唠唠叨叨的,就赶不上前面那头猪了。”

      “猪???”

      “…………没什么”

      行者细细看着那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眼却和陈祎十分相像。身后被称作大圣的人,侧颈妖纹鲜红,如朱砂点缀。

      “六耳…这是六耳?”

      须菩提一眼看穿徒弟的不解,虽从头到尾绷着个脸,语气也到底温柔平和。“这是另一个贞观十三年。”

      须菩提一笑,接着道“时空的渡口缺了摆渡人,于是分裂成了许多相同却又不同的时空。六耳便去了那里寻回了江流儿,也算是了却了他的执念。”

      行者有些迟疑,“那就是说……我和陈祎的故事,会在很多不同的时空交错重复,永无止境?”

      须菩提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吧。”复又带些遗憾与惋惜,“这厮太过痴傻,他心知你与他二心一体,若他肯与你合二为一,时空便得以修复。只是他不肯,却宁愿在这虚无的幻境里活过一生。”

      行者望着那永无尽头的苦海,忽然间落了泪。

      佛说,苦海无涯,教众生回头是岸。殊不知众生皆苦,生命若无止境,这苦便无止境。

      “若我是六耳,我也不肯归于本体。陈祎不是江流儿,便是一模一样,也不行。”

      人世间,惟有爱与信仰,是岁月这淬了毒的利刃唯一的解药。

      苦海里,六耳似是回头望了他一眼。无怨无恨,无悲无嗔。若非行者舍身相渡,他或许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江流儿了。这一世,他会拼尽一切护他安好。对行者的怨恨,其实早在他一次次跳入十世湖,葬身于金钵下时,在绝望与不甘中灰飞烟灭。从那时他就明白,他与行者已彻底成了两个人。陈祎也不再是江流儿了。

      后来支撑他的,便是那份嫉妒与对行者的恨,以及对佛祖隐瞒与独断的怨。他们只道二心不可存于人世,却不曾怜惜他的疾苦。

      不过,至少行者会。

      他是自己的元神,断魔归本,他是世间最懂得自己的人。最终,也只有他愿意以身相渡,即便这厮的手段是非要逼得六耳翻脸,免得在陈祎面前崩了自己的人设……虽然其心可诛,到底也不算坏心。

      孙悟空,我不恨了。

      六耳仿佛在同他说,当他与这三丈软红里最纯净的生命再次相遇时,他便再也没有怨恨了。

      “大圣,花果山真的有脸盆那么大的桃子嘛?”

      “……………啊?”

      轻灵又带些稚气的问话传来,行者暗暗笑骂一声自作自受,目送着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无限的怅然,到底是释怀了。

      “师父”行者回过身跪在须菩提面前,紧紧依偎着他。“师父你知道吗,这些年无论悟空走到哪里,无论是两界山五百年的严寒酷暑,还是西行路十四载的风刀霜剑。又或者是我与陈祎在花果山成亲拜过高堂时,徒儿都希望师父在。我天生地养,是师父赐我名姓神通。没有师父,我早已如凡界生灵一般永堕轮回。师父,原谅悟空好吗?我以后再也不会闯祸了。”

      须菩提掌心轻轻拂过他头顶,亦是笑了。“为师不是已经来见你了吗?你也被贬下九幽一遭,全了当日之誓,为师岂有不原谅你之理?只是有一个人,他等了你很多年。你如今难道不想回去见他吗?”

      行者似笑非笑的抬了抬眼皮,“徒儿如今只是个魂魄罢了,如何有本事回的去?”

      须菩提摇了摇头,“刁钻的猢狲,为师方才刚到这里时,你便猜到我是引你出去的了。如今还弄什么玄虚?

      须菩提又道,“你在凡间,曾养了一只猫儿?”

      “正是,师父为何提起他?”

      “猫儿通灵,能寻到此处的入口。他炼化许多年来吞食过的仙丹,费尽灵力闯入九幽之境。耗光了几百年的修行,才能让为师来此地引你出去,你快些随他去吧。你的肉身得引魄灯护佑,依然完好。如今那引魄灯被供奉在你出生的山石处,你修炼一两载便能完好如初。”

      行者左右打量一圈,方见那灯火阑珊处,一只猫儿正朝他跑来。他一伸手便被扑了个满怀。素商修为散尽,口不能言。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好看的紧。

      “素商,谢谢你。”

      猫儿亲昵的蹭蹭他的下巴,从他怀里跳下来,便引着他一路出去了。

      一路黑暗与风霜都不足为惧,凛凛寒风划伤皮肉也不觉痛楚。魂体轻盈,稍不留神便会被狂风卷回九幽。须菩提将那魂体变小了些,藏在猫儿柔软的颈毛里。行者将眼睛埋在里面,只留些缝隙探出头来,尝试着去适应天光和煦。

      花果山上的风景却与他离开时不同,不同于昔日被年迈的猴子们占据了山林,死气沉沉。如今的花果山,宛若新生的孩儿一般,明媚鲜活。猴王在那山巅悠悠醒转,春景如斯旖旎。

      正兀自坐在那里抱着沉睡的猫儿愣神,却被一只蹦蹦跳跳的小猴子扰乱了思绪。

      “咦~你是哪里来的猴子?”

      小猴子跳上他的肩膀,细细打量着这个比自己高出好几倍的家伙。

      “你又是哪里来的猴子?”

      行者瞧他可爱的紧,便也开口打趣。

      小猴子神气的一叉腰,跳到高一些的岩石上。“哼!我就是这花果山上的猴子。”

      行者托着下巴,挑眉看他“花果山的猴子,便这般神气么?”

      小猴儿嘟嘟嘴,“十洲祖脉之地如何不神气?我家大王官拜齐天更是威风凛凛!”

      奶声奶气的,逗的行者直想笑。“你这猴儿年岁也不大,瞧着却老成。那你告诉我,若我想在这里借住,你家大王可愿收留?”

      面前的猴儿警觉了起来,退后几步细细打量着这人的眉眼。模样狼狈,眼神却温柔。“花果山岂是你想来就来的,我家大王可厉害,你若心思不轨他可不饶。”

      大王?这花果山何时倒又有大王了?那官拜齐天也不是甚光彩事,怎得连这小猴儿也知道。

      “你瞧我这副样子,一身落魄。还能在钟灵韵秀的仙山放肆吗?我不值得你这般防备我。”

      小猴子抓了抓脑袋,“嗯……你若没地方去自然是可以住的,这得问过我家公子,才好决定。”

      行者听他说起陈祎,脸上的笑意渐渐僵住。背过身去轻阖上眼,仍问道,“他人在哪里?你说了,我才好拜会。”

      “就在那座很漂亮的院子里,只是公子的住处,从来不让任何人进去。我家公子性子怪得很,脾气也不好,平日里不爱见人。有时只来这山头看看供在这里的一地碎石,一看就是很久。也不爱说笑,我们不敢随便与他说话。你若要见他,得看有没有这个造化了……”

      “哎你!”

      风起处,小猴子惊呼一声,风沙迷了眼便只用小小的猴爪儿轻轻揉着,再睁眼却没了人影。猴儿睁着一双大眼睛惊讶的看着行者消失的地方。

      “奇怪……难道又是神仙不成?”

      行者几乎不曾收了法术,径直就闯进了陈祎住的院子。屋檐上,风铃响过三遍。若是往日,必然又被陈祎当成不速之客丢了什么笔筒砚台砸了出来。

      卧房里,陈祎并没有在。

      惟有桌上摊开的三尺熟宣,预示着主人不曾离开太久。行者近前翻了翻桌上的画卷,数十幅堆积在书案上,被码的整整齐齐。打开一看,入目的山水之间,白袍僧人身侧立着威风凛凛的猴王。

      两界山前的初次相遇,西行路上的日久生情,互相猜忌间徒生二心,狮驼岭上的袒露心扉……一卷一卷,皆是他们的故事。在那人笔下,鲜活的仿佛近在眼前,恍然昨日。

      房门“吱呀”一声,猴王抬头看去,正与白衣如旧的公子四目相对。那人愣了半晌,手一颤,怀中的画卷便纷纷落在地上,滚了滚,铺开摊在他脚边。行者的视线落在那画卷上,正续上他方才看完的那卷。

      两界山前,阴阳两隔。

      入目是他清秀的字迹: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陈祎呆呆地立在门前,衣袖被清风一卷,站立不稳,便落进他温暖的怀抱里。

      他忘记了自己等了多久,等的惟有残墨断章临摹着他的轨迹,等的惟有春去秋来替他铭刻着时光。花果山的猴儿长大了一波又一波,故人一个又一个的离去。他们的故事,仿佛也只成了故事。

      他甚至怕有一天,连自己也会在这无情的岁月里剩一副年轻的皮囊,内里却垂垂老矣。所以他用这样的方式去记得那个人,想做个活在回忆里的空壳子,用他的音容笑貌去填补整个身体。

      “悟空。”

      百年风云变幻,浮生如梦初醒。

      ……但是醒不来你们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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