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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在我左右 ...

  •   却说行者归来,与陈祎诉尽相思,一夜无眠。

      群山笼雾,初春后寒意一宵散尽。陈祎轻手开帘而出,昨夜折腾半宿,屋中无所下足。写满相思的画卷铺复一层,滚于桌下,铺于窗际。缠绵爱意,昨日尽被他见看。

      陈祎面有赤色,隔帘窥行者,猴儿素来警觉,今便眠熟。九幽十死之地,寒气至矣。他今脉息不安,魂魄尚在复原之中,想来甚为劳累。

      陈祎开户,对外招呼一声,数猴窜出水帘,乖乖围其左右。陈祎展颜一笑,亲昵的抚着猴儿的头。“汝今设素宴,与一故人接风。你等速速准备!”猴儿们未尝见过他这般明媚的笑意,于是个个欢喜逐闹而去。

      行者尚在梦里,迷迷糊糊探手,去抱那软玉生香的人儿,却只捞得一软绵云被。陈祎归来时,他还睡颜懵懂,不觉一笑:“悟空,我在此。”

      陈祎坐在床边摸摸悟空额头:“昨夜你打寒颤,想是魂魄未曾修复。这些时日当好生修养,待花果山猴儿见了你,我便去天上求丹药。你不能……”

      “不能什么?”行者将那人揽腰入怀,打断其絮叨之语。他实在太了解陈祎,未待听完便知其吞吐之意。行者低头,暧昧气息与之缠绕。舌缘其纤颈舔舐,怀里人遂不停打颤。“不可,悟空!”陈祎红着脸推他,“就是……就是不能……”。

      若论面皮,陈祎断是厚不过其夫君。支支吾吾半天不言出口。视其窘状,行者嗤之而笑,却又耍赖道:“师父说不可便不可麽?没这个道理。”说完又吻其侧脸,“悟空!”陈祎不能自免,语气颇怒。

      行者因他突如其来的性子摸不着头脑,柔声以问。其人啮唇盯了他半晌,似觉方才太过疾言厉色。“没有,只是担心你罢了。”

      行者看着眼前的清瘦公子,全不见西天路上丰姿英岸,心头更痛。

      “老孙听师父的话,好好养着,师父别生气。”说着轻轻拂了拂他的青丝,光滑便好似丝绸一般,柔软无比。陈祎披散着头发,给这素日温润慈悲的样貌添了几分冷傲。看在行者眼里却是勾人的媚态,于是道,“我替师父绾发吧。”

      陈祎抬起头,眼里欣喜,面色上却不显山不露水。又低垂下眼睑,喃喃道,“我都一百多年没绾过发了,习惯了。”

      “又闹别扭了!”行者将他紧紧抱住,吻了吻他的额头,“老孙知道,这一百年师父过的很辛苦。师父心里有些怪我,又舍不得冷落我。所以才跟我使小性子的对不对?”

      “……才不是跟你使性子……”

      行者搂着他好生哄慰,又道:“当年我同你来此,教师父还俗、蓄发。师父说这头发是为老孙留的,就得我替你梳。师父说的,老孙都记得,一句都不敢忘哩!”转念又道,“再者,你散着头发的样子太过俊俏了些,以后不许给别人看。”陈祎怨他轻嘴薄舌的,又拿他无法。

      行者穿好鞋,牵着他的手往铜镜前走去。一双人影相依相偎,恍若隔世。又在匣子里寻到束发的发冠,一梳一梳替他打理好青丝。

      “师父这些年总是一派清冷的模样,哪里像你?”行者拉他起来,正了正衣冠。“要老孙说,像现在这样才好。”

      陈祎偏过头,看着镜子里已有些陌生的模样,一时百感交集。这些年他没少折磨自己,故作冷漠不肯与任何人亲近也罢,把自己困在这方寸宅院固步自封也罢,还是半步不离这仙山福地也罢,说来都不过苦海茫茫,无舟可渡。

      一刹那如否极泰来枯木逢春,美好的不真实。

      二人行走在山水之间,偶尔有几只顽皮的小猴子探出头来瞧瞧看看。被陈祎一眼瞥过去,便又躲进层层叠叠的树影里再不做声。

      “你们看,这就是我昨天跟你们说的那个…那个那个……”

      “那个妖怪?”

      “对!就是他!”

      一群小猴儿躲在桃林里朝孙悟空和陈祎站着的方向不停的眺望。

      小马猴儿皱了皱鼻子,“我看他慈眉善目的,也不像妖怪。”

      带头的小猴儿正是昨日在山巅见到悟空的那只,此刻依旧故作神秘的胡言乱语,“你们不知道,昨天我偷偷跑去山顶玩儿,他正在那儿睡觉呢!醒来就开始说,他要住进花果山,还要见我们公子。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他说的绘声绘色,几乎用尽了毕生学识……陈祎站的老远,看着那片桃林里攒动的猴影。毕竟是耳聪目明的仙人,未曾走近便听的一清二楚。

      “一阵风刮的天昏地暗的我还没看清他就不见了!”

      “真的嘛真的嘛?”

      “我还能骗你们不成,我眼看着他进了公子的宅院,昨晚一晚上都没出来。所以我才召集你们过来我们去救公子啊!”他说的一本正经,仿佛花果山真的到了要被什么妖魔鬼怪占了的地步。

      “可是……”小猕猴咬着手指思考片刻,“你看公子跟他在一块儿,说说笑笑的多开心啊!你确定他是坏人嘛……”

      “就是因为这样才怪哩,自我出生这七八年,何曾见他笑过?他这般样子,断然是中邪……”

      “我瞧你才似中邪了!”陈祎不知何时已绕至,捉住那猴耳,容色不虞。

      行者抱臂傍倚一树,仰而嗅之。“这是哪一脉的猴儿?这般顽皮。”

      陈祎提起那猴儿抱进怀里,旁列立不敢言。“此乃巴将军少子也。平日惯会失惊打怪的,领这群小猴子瞎胡闹。”

      “才不是……公子,我昨日明明见他云来雾去,好不蹊跷。”骁骁伸出小猴爪来,拽着陈祎散在后面的长发,侧首打量悟空。

      水帘洞边,通臂猿闻动静,却惊公子素不出门,何遽至此。遂与其余几将携诸猴孙出迎。方一来此,正见陈祎与行者攀谈。

      “大圣?”

      悟空回顾,所立处正逆光,却见故人。

      “几位将军,别来无恙啊!”

      “真的是大圣!”

      “大圣”,马将军单膝一跪,身后猴儿见了,亦皆跪。行者抬手教起,百感交集。

      “你等也起身回话。”众猴儿闻之,皆静立不敢作声。行者观群猴之数,度殆二万余。虽大不如昔,到底个个伶俐。不似那被生死簿除名的猴儿,老态龙钟。

      骁骁从陈祎衣袍上滑下,匿于桃树之后不敢出。孙悟空轻笑摇首。“方才还威风凛凛要降妖,此刻倒不出声了!”

      马将军见状,知自家儿子冲撞了大王,遂骂道:“你可是又胡闹了?”

      “才不曾胡闹!他又不说自己是老大王,我又何曾见过这般俊俏的猴子。只欺我小儿无知……”陈祎笑道:“小儿无知?这世间没几个比你人精哩!我方才若不阻拦,大王怕不是被你等一顿好打。”

      马将军气急坏的拔出骁骁背后锦旗,上书“诛奸除恶”好不威风。行者乐的开怀,“罢了,你也别怪他。我回来这桩事也实属突然,怨不得旁人。”

      巴将军朝他一拱手,“大圣遭此横祸还能平安归来,着实是天大的造化。”孙悟空听此,不由得嗟叹,“老孙本以为,不归黄泉路,不入奈何桥,便是得了永生永世的自由。谁想连累的花果山一脉险些断绝,这些年你们还肯留在这里,照顾我师父,护佑这一方故土。老孙甚是感激。”

      “大圣言重了,这都是分内之事。”

      陈祎上前几步轻轻握住行者的手,“别在这里站着了,我叫他们备了酒菜,你要同将军们叙旧,且进去说吧。”

      陈祎与行者领着众人进了水帘洞,小猴子们亦随其后,一声不吭。春来群芳争艳,山水温柔。花果山终于在百年沉浮后,迎回其主。陈祎传了书信至罗汉寺和净坛庙,说有故人相邀来此一聚。

      席间推杯换盏,却不禁让行者忆起一些大事。“师父,我昨日太过疏忽竟不曾问你,沉香如今可好?”陈祎听他提起那孩子来,心底更涌上些莫名的感怀。却只轻描淡写道,“他一切都好,如今在天庭替真君分担些琐碎,也算是极有出息。”

      任是马将军亦听出陈祎答非所问,顾左右而言他。忍不住道,“当年为造引魄灯,我等三界内寻遍与大圣法力相当的人。但最终,唯有沉香太子一身神通是大圣所授,一脉连枝。太子仁孝,为救大圣损了大半修为,公子便把四百多年的功力皆给了他。公子和小太子皆是凡胎仙根,公子又曾修行,有佛光普照至净至纯,因而这法力不曾相克。”

      行者皱了皱眉头,对陈祎道,“难怪我瞧你身上仙气淡了许多,你也真是,那般虚弱的身子也敢冒这个险。”陈祎咽下口点心,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是知道你要数落我才不告诉你的,我如今好好的,大不了再修炼就是。”

      行者无话可说,转念一想,看了看陈祎还不算太差的面色,却又道,“也好,沉香那孩子纵有孝心,也实在不该他舍了修为替我续命。”说着悄悄在桌下牵了陈祎的手,用及轻的声音说,“至于老孙欠了师父的,今后…会慢慢还。”

      即便没被旁人听了去,陈祎还是羞红了耳根,找了个借口便去催促添酒添菜。

      此后的日子,行者便依陈祎所言安养,偶退此终日粘空猴。偶尔避退那些整天要粘着悟空的猴儿。若避不过,陈祎便老远瞧着孙悟空抱起幼小的猴崽,眼里怜爱,小家伙毛绒绒的窝在悟空怀里也甚是粘人。

      瞧着瞧着却又犯了愁,“我那予润何时才能变回来?”行者耸耸肩,唯道随缘。长廊下,予润翻个身,阳光晒暖皮毛,依旧全然一副花果山太子爷架势。

      饮食可饱,不用读书练武,也能光明正大听墙根,则何为人?由此观之,则猫生甚于人生。

      数月忽过,八戒沙僧自悟空归来,也常串门。蹭酒蹭饭的净坛菩萨喝大了还要抱着孙悟空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看的陈祎直起鸡皮疙瘩。便同行者道,毕竟是师弟,莫要打得太狠。

      如此平静,陈祎尝企望数百年。

      饭后雪落,润物无声。陈祎与行者归房,去了惹雪外袍。红泥火炉煨着果酒,香气四溢。

      “冬夜寒气重,师父可得注意身子。”

      陈祎嘴里应着,解下发冠换上寝衣,坐在火炉边同他煨酒。本就是姿容绝世的妙人儿,一身白衣勾勒出身段儿更是窈窕。此刻斟上清酒满饮一杯,脸上便染着两坨红晕。衬得面若桃花动人心魄。

      行者瞧着瞧着便愣了神,暗骂这人与西天路上一样,勾引自己也勾引的不动声色。他自九幽处还,便为下门禁。每日视之,半不令沾。美其名曰“好生调养,不可因一时贪欢伤身。”

      此去半年,也未尝亲近。数日前,陈祎陪他去天上寻太上老君探看一二,行者侧目,起初怒火中烧,盼他说两句好话来。老君遣词琢句对陈祎道:“大圣在九幽百年久,此苦寒之地实伤身。”秘探脉息,一本正经妄言:“加之两界山前与六耳大战,损了心脉。非后福无穷,恐性命不回。”

      行者眼锐,回视陈祎,几乎泪眼盈面,指尖也泛白,猴儿实在心疼。于是,只能对着老君服软。眼神恳恳切切,假笑的也十分得体。暗传音不知多少昧善言,老君大悦。遂徐言曰:“不过,大圣到底神通盖世,花果山亦仙山福地。这七月来将养的好,已是痊愈了。”

      一旁观戏的杨戬沉香,引经据典一通不走心的奉承,便牵了哮天犬回了神殿。

      行者自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竟不能半句好言,只叹天上无善人,遂领陈祎速速离去。

      【删一部分】

      行者轻笑,吻他额头道:“放心,不闹你了,抱着你便罢。”陈祎便伏他怀中安睡,有行者在侧,陈祎连梦亦如是甘蜜。岁月迭加,未尝消半分。恍惚间,又忆起昔日守戒持清规的佛子,在通天河的雪夜娇气嫌冷,便在睡梦里寻着暖融融的地方,迷迷糊糊钻到悟空被窝里。那时,猴儿也一如今日,收紧了双臂,把他护在怀里。人世凉薄,或险阻多磨,他的悟空,永远是他一往无前时最大的底气和依靠。

      “悟空…”

      “师父,我在。”

      陈祎半梦半醒的睁开眼,凝视着行者的眼睛,“悟空,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怀里的人动了动,雪白的肩膀露出半截儿。行者宠溺一笑,一边替他掩好被子,一边道,“自然,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敢忘?”

      陈祎似是对这般回答不满,又道:“可是…我想听你说…”行者侧过身,换了个姿势抱住他。柔声道,“好,老孙说给师父听。”

      思绪几经辗转,不知跨越了多少苦乐交织的年月。五百年前,年轻的僧人一身素净僧袍,长身玉立。恭恭敬敬的跪在两界山前,揭下佛祖的压贴。一时乱石穿空,烟尘四起。孙悟空被压了五百年的脚步,蹒跚,却急促。几乎飞奔着朝他去,自此恩义难忘,命运相连。

      “师父在上,受俺老孙一拜。”小和尚展颜轻笑,一眼万年,柔嫩的指尖拨去他鬓边的枯草。举止优雅,眉眼温柔。

      “其实…从那个时候起,老孙就想保护你一辈子。”

      情不重不生娑婆,爱不深不堕轮回。自两界山起,他二人牵绊、纠结,猜忌、嫌隙,分分合合。彼此仿佛是无穷暗夜里的灯火照亮前路,可即便有了灯火,这一路仍旧跌跌撞撞,累累伤痕。

      他们是彼此命里的解药,又或是心甘情愿饮下的毒酒。对或错,沉沦或解脱,终究是两个人的堕落或救赎,不肯去亏欠这岁月里的其他人一丝一毫。

      行者低头去看,陈祎埋在他怀里,泪水将他胸膛前洇湿了一片。“师父不济,又这等哭包样了。”陈祎抬起头,自认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实际配上娇娇嫩嫩的一张脸,看在那人眼里,就仿佛是个啃不动鱼骨头的小奶猫儿在同主人发脾气似的。

      行者轻轻吻了吻他颤抖的眼睫,与他紧紧相拥。

      “你说,别人当如何说你我?”

      行者沉吟片刻,道:“凭他何说,反正你我,总是一处。”

      那年,那人倾城之容,温慈之色,赴终身宏愿,遇知己良人。猴王振落风尘拜他为师,自是一诺千金,鞍马前后。结为永生爱意,至今温存。

      何谓牵绊,他道,“同缘同相”。

      何谓永恒,他道,在我左右。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

      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③

      一念起,归为严戒,去为三丈尘。

      偏欲执迷,偏要沉沦,同作不归人。

      end.

      ①有共同的因缘,做共同的选择。出自《西游记》原著第五十一回。

      原文:“师父啊!指望和你:佛恩有德有和融,同幼同生意莫穷。同住同修同解脱,同慈同念显灵功。同缘同相心真契,同见同知道转通………

      ②出自原著终章:

      长老仍命:“八戒沙僧牵龙马,理行囊,行者,在我左右。”

      ③出自:敦煌遗书S.1824,现藏于大英图书馆。

      《报答平生未展眉》至此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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