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造因结果 ...

  •   话表素商自山下归来时,已是行者归来的第二日的晌午。身条挺拔的少年小跑着进了水帘洞,但见师徒几人正席地而坐攀谈些什么。祎本不胜酒,与三人对饮一杯,遂不肯饮。

      行者回头看着那怔愣在原地的孩子,会心一笑,“怎么?连人都不会叫了?”素商一路跑来小脸也通红。开口却带了哭包声,“父王…您回来了。”泪滴滴,便落两腮。

      行者控制住笑意,走过去揉了揉少年的头发。“老孙是回来了……所以你莫要哭的像我死了一般。”素商难为情的笑了笑,这才规规矩矩行了礼。“汝此番在傲来国,可有何端倪?”素商随着行者坐下,却道:“儿臣是四月春时下的山,这三个月除了傲来国以外,还带着真君的令牌去了幽冥界。数番检勘,倒有眉目。”

      行者仿佛了然于心,“那不知下落的一万恶鬼,生死簿上也未有名号,可是?”

      素商并不惊讶于行者能猜的到。

      “沉香毁刘氏簿,可自三圣母出,真君已着修复。所以……”

      “是花果山的猴子。”行者接口,语气却不似平日那般泰然自若。八戒沙僧听罢,亦扼腕也,“若此言来,群猴无处去者,阴魂不散,方使傲国近来风水如此。”

      陈祎仔细思索一番,试探着问“这生死簿掌人间生死,可是既管生,也管死?”

      八戒道“师父所言正是,你看这花果山,猴子老了一波又一波,小猴子却没出生几个。好好一座仙山,再过上几百年,怕真要成一座死山了。只是猴属名类的物种实在太多,无从下手修复。他们死的死,无法转世。活的活,却难再传下后代。”

      行者轻轻闭上眼,说不清自责多一些还是懊悔多一些。“所以我在十世湖眼看着花果山老死,师父守在这死去的山里等了老孙一年又一年。本以为是前缘,如今看来却是预示着什么。”

      陈祎心头一颤。“那…可还有挽救的余地?”

      行者看着陈祎的眉目,眼里的不确定是陈祎从未见过的。他向来是个成竹在胸意气风发的人,甚少犹豫不决。

      行者不曾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在他开口前回避了他的目光。

      “素商,沉香如今在何处?”

      素商道,“他在灌江口替真君守着道场,如今多事之秋,真君恐有差池。”

      “你传信给他,让他务必抽空见我一次。至于二位师弟,怕是要在我这花果山多待一些日子了。”

      沙僧从行者的反应里,渐渐察觉了事情的严重性。只道,“我们兄弟间倒不必说这些,只是那六耳猕猴如何肯善罢甘休,如今轻易退去,不知是否是另有图谋?”

      行者回头看着陈祎,面色复杂。张了张口,却无论如何也没说出话来。

      待午后,下了场雨,洗净了湖光山色。陈祎瞧着天气放晴,潮气也被蒸腾,洗了几件衣衫晒在阳光下。待阳光将衣衫晒透了,皂角的香气也愈发浓郁起来。

      这般凡俗生活,倒似乎成了他的习惯。即便神仙之身,不会沾染凡尘,即便别人做神仙时,这衣衫都是捻个咒语便处理干净了。但陈祎总得自己动手才可以,做凡人时这般,如今也是这般。行者攥着那月白色长衫的一角,嗅着那皂角香。混杂着陈祎身上的气息,却不够纯粹。行者有些不满的皱皱眉头,一伸手便把正在忙碌的人抱到怀里。

      “哎…”陈祎推搡着他,“你莫要胡闹!叫你师弟看到怎么得了。”

      行者吻了吻他通红的耳根,“你每次都不叫我胡闹,还不是得依我。再说,他们怕是早就看惯了。那呆子素来是个色中饿鬼,你指望着他以前不曾偷听过麽?”陈祎挣扎着回身,狠狠戳了戳行者的额头。“你这猢狲!言语这般轻薄,几百年了也不肯为我改改么?”那语气迷药似的钻到行者耳朵里,他便将面前的人抱得更紧。

      “嘘,山下好像有人来了。”陈祎推了推他,被他反箍住手。“师父怎么还这般胆小麽,这凡人瞧不见你的宅院,也进不得我仙山洞府。顶多是在半山腰的齐天庙里拜拜罢了。”

      陈祎只得顺从他,相依在楼阁前。眼看那凡人拖家带口,在齐天庙里祈福。陈祎已不是肉眼凡胎,一眼望去心里明了。不由得叹道 “似这般娇妻美妾,儿女双全的,仍有所求。人心可见不足。”行者笑道,“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人心何尝能足呢?便是老孙,也总希望万事皆有圆满,即便我口口声声劝师父天地本不全。”

      陈祎知他苦恼,捧了他的脸额头相抵。“悟空不必太过自责,我们种了什么因,便去尝什么果。无须伤怀,只盼望着这件事,不要累及苍生。”行者叹息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其实生老病死,于万物是多么仁慈的轮回。这么简单的道理,老孙那时却不明白。一意孤行破坏了生死规矩,终究要自取灭亡了。”

      陈祎听着这话,却渐渐陷入沉思。若他与悟空只有短暂的一世,得了这心心相印,恩爱深厚。相伴到白发苍苍归于黄土,其实也不乏是一桩美事。三界道他们神仙眷侣,可这天长地久的岁月,甜蜜也难免苦楚。行者见惹了他伤怀,换了语气道“师父方才说,娇妻美妾,儿女双全便是妙事?”

      单纯如陈祎,听不来他话中深意,“你瞧他过的那般惬意,可见于凡人的确如此啊!”“于凡人尚且如此,老孙好歹也有花果山这么个福地洞天,这几百年来却是家门冷落,人丁稀薄,何况娇妻美妾?不如师父替我物色几个,即便不像与师父那般明媒正娶,也得让老孙享个齐人之福才好。”

      陈祎又气又恼,咬牙切齿的看着他。隔着衣料狠狠掐了把他的尾巴。这猴儿钢筋铁骨身上连块痒痒肉都没有,这尾巴却素来不敢示人。

      “师父师父!”行者钳住他的手,陈祎抬头看去,猴儿脸都涨了个通红。

      “你还敢胡说?”
      “莫闹,老孙不敢胡说了。”

      讨好似的吻了吻他的脸颊,“我就是逗你的,还当真了不成?”

      陈祎哼了一声,“你不许说这样的话!”
      “逗趣儿的话罢了,为何说不得?”
      “就不许说!”

      行者道,“好,不说。”
      陈祎搂住他的脖子,轻轻蹭了蹭鼻尖。“悟空,你不许有事瞒我。”
      “老孙不曾有事瞒你,只是如今线头缠杂,我也没有头绪。待我去见了六耳猕猴,或许能有所进展。”

      “我要同你一起去。”陈祎道。
      “不行,师父在家等老孙回来就好。”
      陈祎攥紧他的衣角“不要让我一个人留在花果山了。”

      行者心头一颤,又听他道:“我好不容易不做噩梦了,可心里还是慌得很。你别丢开我,好不好?”自是明眸善睐,楚楚动人。行者终究没忍心拒绝他。回头看见院里的海棠树,果实浑圆饱满。

      “师父,同我采了那果子酿酒罢。”

      “嗯。”

      晚霞如锦,夕阳西下。

      沉香来时行者和陈祎刚埋好一坛海棠酒。此刻暑气散尽,风也温柔。行者带着沉香漫步在夕阳下。

      “师父为何带我来这里啊?”
      行者指着地下被沉香跪出来的坑,道“你还记得这个吗?”

      沉香的笑意戛然而止,却又淡然道:“当然记得了,当年我在这里跪了一年您才肯收我。徒儿蒙您大恩,不敢忘怀。”

      “我不是跟你说这个。”行者打断他,“沉香,师父要跟你道歉。”

      “道歉?这是为何?”

      行者望着远处绚丽的晚霞,明媚的仿佛光洁的绸缎。世人皆爱美好,将无数美好寄托与这一山一水,天地人间。无论是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还是天地赋予的草木花卉。皆能引发他们伤春悲秋,无限感慨。喜爱美好的事物,其实是世人最单纯的一面。

      “老孙从来自负,总觉得这天地间的事非黑即白。一如当年在西行路上,老孙从不信我师父'我佛慈悲'的那一套。总想着杀光了坏人自然就只剩下好人了,可很多事,的确不能一概而论。”

      沉香道,“师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然会觉得万事皆在掌握之中。”行者摇摇头,“其实不然。当我看到江流儿,看到那个时候的我自己。才发现原来我也有无能为力的事情。”

      “但是现在,先生就在您身边,您的确救了他啊!”

      “可那时那刻我没有能力保护他,当我这一身神通都不复存在,我曾经翻山倒海的手甚至捞不回一个埋入乱石的孩子。”

      “所以沉香,老孙想同你说,那时对你父母的偏见,我甚是抱歉。”

      沉香眼眸一动,立在一旁再不言语。

      “其实你心里也一直很在意,老孙知道的。”行者话语一顿,“我那时并不能感同身受,沉香。即便平凡如江流儿,也想保护自己心里的英雄。即便软弱如陈玄奘,也有不能磨灭的信仰。万物有灵,从不该因出身与强弱而去评判他们是否有爱的能力。可叹我修行一遭,却没看破皮相。一念执着,倒比当年那个'强者为尊应让我'的野猴子强不到哪里去了。”

      沉香低下头,眼里光芒闪烁。“……既然师父这么说,那……徒儿也告诉您,当初我在您面前承认我母亲是错的,也不过权宜之计,想让您收我为徒罢了。我亦知道您说那些话,是因为了解我舅舅的苦衷。”

      沉香轻轻一笑,“还有就是,徒儿接受您的道歉。还望大圣能铭记于心永不再犯。”

      行者自知理亏,只摇着头不再接话了。

      “师父带徒儿来这里,不仅仅为这一件事罢。”他既相问,行者也开门见山。

      “幽冥有变,这三界恐怕不太平了。”行者道,“你曾与宝莲灯人灯合一,那灯本是老君解化女娲之名,留下的上古神灯。老孙得借你的法力,引我的魂魄去九幽之地。”

      沉香警觉的顾盼一番,悄声道,“那九幽之地至寒至阴,师父你所修道法'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您如今又舍了佛骨,若逢三灾侵身定会危及性命,如何去得那九幽之地?”

      略一思索,“这事……您是瞒着先生的对吗?”

      行者听罢不曾有半分反应,沉香瞧着那背影立在风中,金甲红氅。突然意识到昔年拜师时,与此间已隔了百年岁月。他不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了,哪有那般好骗?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您与我舅舅总喜欢用自以为对的方式去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人。你们以为别人不会难过吗?可是,我们会的。”

      沉香的语气格外倔强,“您不同我说清楚,徒儿恕难从命。”

      行者回头看着他,“当年陈光蕊高中状元与陈玄奘出长安皆在贞观十三年,你可知是何缘故?”

      沉香道,“时空错乱必有因果,徒儿愚钝,并不知晓。”

      行者不语,引着他径直走到后山。师徒二人对坐于山水间,行者这才开口道,“道教讲三一信仰,混沌生阴阳二气,二气交合才有万物。我师父是个凡人,却又是金蝉长老转世。携带着不凡命数降于人世,一点灵光在那时并未开解。前世因混沌所害死于两界山,老孙为救他逆转命轮,引起时空错乱。这一切直到他西行,待他再不是随波逐流的江流儿时才开始变化,回归正轨。”

      沉香道,“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先生身在其中,从修道伊始,离开长安,时空也总算随着他的修行而开始向前行进。这若是一道关,先生便是关口。”

      行者道,“没错……可后来,他却放弃了修行,甘与我赴这沉沦。就仿佛一个渡口,缺了摆渡人。”

      沉香恍然大悟,“所以,若这个渡口等不到新的摆渡人,时空便又会静止。除非先生的命魂祭了这渡口,否则三界必将生灵涂炭。”

      “你都明白了。”行者轻叹一声,“老孙既不愿意看三界大乱,也不愿陈祎以身相祭。”

      “师父您糊涂。”沉香太久不食人间烟火,可骨子里到底是个牵系红尘的凡夫。这一点,倒一如杨戬和陈祎。

      “您知道的,若面对三界众生,先生必然愿意付出生命。所以您选择下九幽,以您的真身引了那一万恶鬼来,先用元神修复生死簿,解傲来国之危。此时三界秩序井然,待您元神散尽,肉身自然而然成了新的祭品,打通了时空的渡口。自此三界无灾无恙,只是多了个先生这样的伤心人。”

      沉香细细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忽然笑道,“终生所约,永结为好。行至途中……您却想当个逃兵?”

      行者惊异于这个孩子的变化,欣赏他的细腻,却又被他这般千回百转的心肠惹得添了恼火。“沉香,为师的劝你,可别学你舅舅那般深不见底的心思。”

      “我可没学我舅舅,我学的是您。”沉香笑道,“您昔年做徒弟时,不就是仗着自己通透这般欺负先生吗?道理谁都会讲,可一味强词夺理,就是在难为人。”

      行者瞧着夜色深了,再不想同这精灵古怪的人玩儿这文字游戏。“所以,你是不肯帮为师了?”

      沉香正色道,“除非您先去跟先生讲清楚,因为这并不是您一个人的事。待先生抉择,徒儿便是拼了性命,也愿同您一起护佑这三界众生。”沉香又道,“徒儿不是无情无义的人,我心里也有这世间万物,也怜悯众生悲苦。可我求师父,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搭上自己的性命。我知道,师父很累,师父也有想要逃避的东西。”

      “沉香……”

      “但徒儿想请您记得,从您出了两界山起,您便不再是一个人蹉跎于人世。佛家讲因果,师父还不清楚种下的是什么因,如何不敢去相信自己能得了善果?”行者低眉躲开沉香的目光,语气欣慰。“你长大了,沉香,你的确再不是刘家村那个毛头小子了。”

      “师父也不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齐天大圣了,不是吗?所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这也是师父教我的。”

      抬首,月光倾城,普照了一代又一代人。却未必能在阴晴圆缺中懂得世人的甘苦。行者送别了沉香,一回头便瞧见立在林深处一袭白衣的公子,比月色更似绝色。

      “师父……”

      陈祎见他走来,便迎了上去。指尖温柔的拂过他的眉眼,他在自己面前永远是这般温柔和顺的模样。千好万好,陈祎都放在心上,“抱抱我…悟空…”那一双影子倒映在水面上,更胜花开并蒂。

      “你听到了…是麽?”他如今也会些变化,隐了气息便也能让行者察觉不到。“师父若要怪我,我也无法辩驳……”

      行者抱着他的手臂收的更紧,唇角贴着他的额头,那般柔情款款。陈祎却笑了,眉目清隽。“我若有昔日的本事,此刻非要将那旧话儿经念上二十遍,让你这猴子长长记性!”

      陈祎搂紧他的腰,无比依赖。“我一身固然比不得三界苍生,可也不会自轻自贱,轻易舍了性命。悟空为何只想着为我消灾解祸,却不愿意相信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行者轻闭上眼,叹息里夹杂着无奈“老孙不能赌,这本是老孙的罪过。”陈祎道,“你若死了我也不能独活,左右都是一样的,有什么不能赌的?”

      “若说罪过,生死簿是你的罪过不假。可那时空错乱却是你我二人的冤孽,为何你就要一己承担?”行者好一会儿才开口,“若那六耳猕猴所言,句句属实。师父也不后悔和我在一起吗?”陈祎总算在那一刻,确定了他这些日子在忧虑什么。他想去逃避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死,还有六耳猕猴这个人以及他身上隐藏着的真相。心猿从来灵明,奈何心思莫测。

      陈祎道,“为师从两界山救下的可是你么?”

      行者道,“自然是”

      陈祎抬头看他,“那,陪着为师西去取经的,也不是旁人?带我回花果山,同我三声礼罢饮交杯的,也是悟空对吗?”行者点点头,“对”陈祎笑了笑,“既然如此,错了的从来是六耳猕猴,于你我有什么相干?纵使他所言不虚,我也不是他的江流儿。”

      陈祎垂眸,又道:“沉香说得对,你实在不该以你认为对的方式去保护我。因为那对我来说未必就是对的。就像到了如今,为师都不觉得你打死了那几个强盗,是真正的惩恶扬善。若重来一次,我仍是不留你。”

      行者苦笑一声,“是了,若非你我都如此死心眼儿,哪里来的六耳猕猴呢?我时常在猜想,那曼陀香是否就真的能操控人心?可实际上,总是我与师父生了嫌隙时,他才会添这么个东西火上浇油。老孙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便是太过自以为是。”

      行者轻轻握住他的手贴在心口,“老孙再也不会了。”

      陈祎轻笑着点头,与他牵着手回到住处。但见乌云散尽,天空澄澈了不少。花果山,水帘洞。碧天如邀,月华当照。却不知安危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