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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守得云开 ...

  •   话表那花果山风雨如晦,波涛如怒,仍是飘摇如絮。陈祎端坐在佛像前,手里的念珠一粒一粒拨动着。香炉生烟,在潮湿的空气里温温热热的萦绕在鼻息间。

      自上次见到他,已两月有余。六耳自外面进来,陈祎正端坐蒲团上,挺直了腰杆,一头长发梳理的整齐顺滑。仍是这般川渟岳峙的一个人,仿佛全然不在乎他的冷落与疏离。六耳从圆桌下移出一把圆凳,坐在他身后。

      “师父。”经文繁复,喃喃轻语。全然不曾理会身后的人。

      “师父莫非又起了遁入空门的心思?这般早晚祝祷,日夜殷勤。”

      木鱼声一滞。陈祎的声音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厌恶,“入红尘容易,出红尘却难。这三千烦恼丝已然牵扯不断,哪里还敢妄谈舍弃红尘。”陈祎没有像往常一样,凑上去对他嘘寒问暖。这两个月的时间仿佛改变了这人不少。六耳渐渐察觉到异样,仍是试探

      “师父是对老孙死了心了?还是心生怨恨?”“何出此言,我可从不曾对悟空心存间隙。”

      已有些不耐烦,手里的木鱼也敲的乱了章法。六耳听他这般疏离,也不生气。目光望着那人的背影,就好似兽类望着猎物一般贪婪。他的疏远,倒更似迷药一般摄人心魂。

      陈祎本想这么冷下去,即便他想那个人想的心口都疼。即便他知道,他一回头就能瞧见一张同孙悟空一模一样的脸。

      但不是那个人,他便连多看一眼都觉得罪不可赦。甚至想就这么装傻充愣的坐下去,他不言语自己便也不言语。可复又一想,何必欲盖弥彰?干脆将佛珠理好置在桌上,木锤放在木鱼边。起身将衣裳上的褶皱抚平。

      “你今日找我,有何事?”抬头瞥了眼六耳猕猴,那熟悉的脸几乎让他流泪。陈祎搬了椅子坐在他对面,索性扭过头去,不再看了。

      六耳也憋着气,看着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没来由的烦躁。难不成没了那猴子,陈祎便连活着也要如此枯木槁灰?便是枯木槁灰了,也不肯完完全全死心?

      “我只是想知道,师父如今如何看待我,如何看待我们的关系?你觉得我委屈了你,我也不愿意强迫你。难不成,就这么僵持着到天荒地老吗?”

      陈祎素来是个慈悲好善的主,便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他也要宽容几分。但对待那种妄想坏他名节的妖孽从不曾有半分恻隐——便是有,也只是在意是不是会造下杀孽,惹佛祖怪罪。

      六耳猕猴是例外中的例外,知道他被悟空一棒打死时,他心里竟还有些宽慰。他实在介意,这人顶着孙悟空的名头做下恶事,再由他承担这剥骨剔肉般的苦楚。

      他嘴上说悟空是个伪君子,却仍旧十分钟情他敢作敢当的气魄。那人便是面对着阴霾时,背后也是朗朗青天。便是被私欲支配时,心底也有天地乾坤。

      六耳却不然,他只敢躲在孙悟空的名头下做孙悟空根本做不出来的恶事。

      陈祎想了许多,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开口时情绪却不听使唤。“你若在意我如何看待你,便不会做下这么多事惹我伤心。若想让我定义你我的关系,你我之间又有什么多余的关系?我不曾觉得委屈,而你却一直强人所难。既然僵持下去能天荒地老,那也算天长地久的一种。我倒没有违背我对悟空的心意。”

      六耳本没有多想,听完这话却不能不多想了。

      “你都知道了?”

      陈祎并不否认,也不肯定。

      窗外云销雨霁,已然放晴。屋檐下风铃响了三遍……这是花果山结界的机关。

      有人竟能不动声色的闯进花果山,连陈祎这设下结界的人都不曾察觉。唯有孙悟空当年留下的风铃才能感知。可见功力之深,道行之高。

      陈祎不由自主的放松了紧绷的神经,这些日子,孙悟空留在身上的神力倒是越来越强大,能赐他好梦一场。想必,悟空也脱离了危险吧。

      六耳见他沉默,眼眸逐渐暗淡的再无光彩。

      嘴角上扬,蔓延至眉梢遮住杀伐之气。

      “江流儿,你真的全都忘了吗?”声音里的魅惑与温柔,将孙悟空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的相似。

      陈祎警觉的看着他,唤起这名字时,温暖阳光下一双金瞳熠熠闪烁。那副神情几乎要让他心软。只是当他想起这副皮囊下是另一个人,他就无法面对这张脸。

      “一千年前你闯入五行山,撞破佛祖封印,放老孙出山。我与你游山川,归长安,相伴始终。后来山妖横行,我法力尽失斗不过他。只有你……那个时候便只有你才肯唤我一声大圣。”

      “后来你被埋入乱石,我跳进十世湖想要撞进时空间隙去寻你。可我每一次到了你身边,那里都已经有一个孙悟空了。”

      六耳的唇有些颤抖,仿佛极力遏止着情绪,接着道,“我每寻你一次,便被斩杀在金钵下一次。那如来老儿次次用六耳猕猴这个身份诓骗你,你却信他不信我。”

      陈祎一言不发,默默的把这话咽下去消化了几遭。眼神愈发不解,听着那些话,就好似真的在被破开前尘狠狠在心房的一瓣上,生生揪下一段往事。

      眼泪不由自主的掉下来,忽然被温柔的拭去。掌心温热,似是故人来。

      “悟…悟空?”

      六耳眼底的阴霾一闪而过,陈祎没来得及看清便被揽进怀抱里。太久不曾有过依靠,患得患失的人,像是个被狂风暴雨凌虐过的小兽,忽然寻到了港湾。

      声线温柔,响起的恰是时候。生生要击垮他最后一丝防线,“我伤害你,是不得已而为之。”

      陈祎放松了疲惫的身子,几乎要在他怀抱里沉溺下去。

      檐上风铃又响过三遍。陈祎身子一抖,逃离了这个怀抱。

      “不!你骗我!”

      灵山钟声起。

      八戒正在慢慢接受沉香见到两个孙行者的真相,突然觉得自家师兄的身体有了动静。

      那人在十世湖辗转一遭,前后皆明。

      梦里是平静的湖面,闪烁的繁星。梦里有面貌青涩的孩童唤着大圣。

      大梦初醒。

      行者元神归体,一颗心仿佛被那些前尘往事坠着,撕扯的生疼。

      “猴哥!你醒了?”

      八戒收了法力,将他扶起。“如何,可探到什么端倪。你此番来灵山,人间已翻过近三载。师父挂心你,胃口也不济精神也恍惚。我也别无他法,只能与三弟来此寻你。”

      行者拍了拍八戒的肩膀,“有劳贤弟,老孙此番也当真是生死一念间。若非三弟项上佛珠引我元神归来,怕当真要在那十世湖堕成疯魔了。”

      沙僧疑道,“这佛珠有何奇特?不过几个骷髅头罢了!”

      行者沉默不言,只从他项上摘下佛珠。经年风霜,已将这佛珠打磨的光滑圆润。“我在十世湖知道了一些往事,需要去寻一样东西。才能解得眼前之难。”

      沉香上前一步立在他身前,“可是师父,先生如今有危险。”

      “我知道……”行者望着归于平静的湖面,心里依旧起伏跌宕。“但我们非去不可,否则即便回去,也救不了师父。”

      沙僧问,“是什么东西?”

      行者道,“就是当年在凌云渡,师父留下的那具尸身。”

      八戒有些迷糊,“几百年时光,何处找寻?”

      “四百年,于灵山不过弹指光景。不过,得速去找小白龙,我们这些人里,唯有他下凌云渡才能畅通无阻。”

      一群人行至大雷音寺,殿上盘旋着的小白龙化作人身出来迎接。如来掐指闭目,只道声善哉。

      “请佛祖恕昔日无礼之罪,弟子代陈祎谢过救命之恩。”佛祖叹息一声,“既是因果皆明,便速去凌云渡取了金蝉子十世佛骨,去救你师父吧。”复又低眉敛目,“只是…悟空,你命里还有一劫未历,此去凶多吉少。”

      行者了然于心,回身在那十丈祥云里望着凌云渡的渡口。白龙衔来舍利,在金光里与金身罗汉项上佛珠融为一体。

      金蝉子在红尘间辗转五百载,风月看遍,乾坤入怀。岁月倥偬,他仿佛仍是那个在雷音寺上拈花一笑的佛子。

      “弟子愿遵佛祖法旨修行十世,但弟子还有一事相求。此处,曾诞生过一只石猴,与我颇为有缘,望佛祖能恩准弟子收他为徒,助我修行。”

      他于滚滚尘世候他千年,低头跪佛祖,念众生悲喜。垂首怜苍生,修一世尘缘。

      行者在两界山迎来了新生,迎来了他。却颠覆不得这终将天各一方的命数。

      陈祎躺在阴暗的山洞里,睁眼看着洞口微微透着的亮光。斑驳的光影落在他一身素衣上,仿佛天工织就的锦缎。陈祎轻轻理了理额发,起身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后背突然传来的凉意让他一个激灵。

      “你便这般想不清楚?”六耳低沉的声音传来,陈祎在半梦半醒间霎时清醒。依旧颔首垂目,声音清冷。

      “便是从前想不清楚,如今也想清楚了。”手撑着地面,固执的挺起背,半分软弱的姿态也不想流露给这人。

      “我一直不解的是,当年你与悟空上天入地唯有谛听与佛祖知晓你的真身。谛听不敢说,佛祖也不阻拦悟空杀生。这其中到底有何缘由?所以当你说你才是悟空时,我竟是有几分信的。因为如此,一切便都能解释的通。佛祖除了个叛逆的齐天圣,留下个乖巧的孙行者。这仿佛是最好的结局……若是四百年前的陈玄奘,怕是百分之百信了你。”

      “可惜……我早就不是那个愚昧痴傻的凡僧了。我这一双眼,不会只看这眼前真假。”

      陈祎摸索着身侧枯藤,借着那力量勉强站起来。“但我还是傻……我没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你。”

      六耳的背影逆着光,朦胧而柔和的光圈勾勒着挺拔的身影。陈祎嘲讽似的一笑,“就算是一模一样又如何?你终究只能在他的名头下,才能稍作喘息。你以为你最能操控人心,殊不知人心是最不能被操控的东西。一念之间,你便能满盘皆输。”

      六耳回过身掐住陈祎的脖子,“你这张嘴,倒是比西天路上还厉害了不少!”昔日被妖魔鬼怪唬的筋麻腿软的脓包,偏偏在他面前这般硬气。西天路上误以为他是孙悟空时,全无一点好脸色。如今这副嘴脸更是比那时还可恨几分。

      “你是故意想激怒我,让我杀了你?”

      揪着脖领往怀里一带,揽着腰便由他的脖颈向下撕咬起来。“这般故作清高干什么?昔日在他身下不是这副模样吧?”

      陈祎双手不得动弹,只任由他探进衣襟逗留在胸膛前。

      “你与他那档子事,我又不是没见过。昔日还是个和尚,便在自己大徒弟怀里婉转承欢了。如今还装出这般做派,也不嫌恶心?”

      将人扳过来,伸手便要去碰触下身。“我是不敢杀你,可你猜猜,假如你这副样子被孙悟空看到,他还要不要你?”

      陈祎紧紧攥住拳头,那份屈辱几乎让他泣血。身体上的疼痛比往常更甚,嘴上却仍旧不肯饶他半分,“你若再不停手…我便自断筋脉,毁了肉身散尽修为。这个人,或是这个人身上一切对你有利的东西……你一个也别想得到……”

      六耳猕猴钳制着他的手猛然松了下来,陈祎跌坐在尘埃里,望向他的眼神嘲讽更甚。“不敢让我死,又不能借我再生事端,六耳猕猴,你真是可怜的很。”

      六耳眼里杀意更甚,半蹲下身托起陈祎的下巴,手上一紧几乎要将他捏个粉碎。“你放心…等我杀了孙悟空,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也包括你!”

      埋下头,舌尖舔去他肩上的血痕,“到时候,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理会陈祎发狂一般的嘲笑,六耳头也不回的往山洞外走去。到了嘴的猎物不能吞食下腹,着实扫兴的很。

      六耳立在水帘洞的岩石上,耳畔水声叮咚。正午的花果山被烈日炙烤着,让人没来由的烦闷。思前想后将这人对他的态度理了个清楚,也不由得埋怨自己太过急于求成。一心只想离间陈祎和孙悟空,如今反而弄巧成拙。手搭在树干上,力道一重便拦腰折断。

      待气息平静,才觉得身后有人。

      六耳猛然回头,杨戬正立在石阶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花果山自孙悟空归来便设下结界,凡人上不了花果山,便是知道这傲来国有神灵,也只敢在山下祭奠。齐天大圣的庙宇随处可见,四处供奉。

      想来也只有杨戬的神通,才能这般轻易的从结界里进来了。

      “兄长突然来访,老孙不胜惶恐。”

      杨戬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却早把这人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气体相同,连周身法力都相似。唯独少了那一道佛光。

      “不知兄长此次前来,是公务在身,还是寻老孙喝酒?”

      杨戬却不看他,“昔年沉香顽劣,学艺初成离开花果山,曾为了救他父亲,大闹地府放出十万恶鬼。当年拼尽全力也不过捉回九万,这剩余的一万再无所踪。前些日子杨戬观天象,却见这傲来国怨气冲天。不知何解?”

      六耳眼中闪烁,收了笑意。只转过头去再不看杨戬。“既是数十年没有下落,便也不会有下落了。哥哥在天庭也当了几百年的司法天神,怎就看不破这一点?给天庭办事,若非火烧眉毛,便不必太过认真。你说这傲来国怨气冲天,又何曾见此处的人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即便有一日大难临头也不过各扫门前雪。你又何必多管闲事……”

      “六耳猕猴!”杨戬止住他未出口的话,“你莫要与我打哑迷。杨戬若不清楚你的底细,便不会贸然闯进花果山。”

      六耳沉默片刻,笑容忽然阴森可怖。“真君果然慧眼,只是凭你有再大的本事,认出了又如何?你们除不了我,也降不住我。我便是再死上几千几万次,也能卷土重来。你连那恶鬼的行踪都勘察不到如何敢贸然行动?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在明我也在明,相较之下,到底是谁胜券在握?”

      杨戬面色一沉,唤出兵刃,“都说你最善勘察人心,能知前推后。那你倒是猜猜看,今日是你死,还是我亡?”

      手中长刃临空而来,被随心铁杆兵迎面一挡。那六耳猕猴的本事本就与孙悟空一般无二,此刻逢上二郎真君便更似铜盆逢铁帚,玉磬对金钟。左挡右攻,前迎后映,一时胜负难分。

      陈祎在睡梦里,只觉得耳边的嘈杂声越来越清晰。睁开眼零零碎碎瞧见些斑斓,伸手却一点也抓不住。他在何处呢?

      身下岩石冰凉,胸膛似火烧身。耳畔泉鸣鸟唱,却又似凛冽寒冬。喉头像是闷着一口血,但无论如何也咳不出来。

      不能死…他不能死啊……

      陈祎轻轻抬手,捻着手背上的肉重重一掐。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持清醒。他很怕若是睡过去,便再也回不到这让他又爱又恨的人世。

      身上每一寸痕迹都让他厌恶至极,他很怕卸了心防便让人有机可乘。这般活法显然比死更让他绝望。

      忽然觉得腰间被轻轻托起。陈祎整个身子都绷紧了,去推去打,却如给那人瘙痒一般毫无攻击力。刚抬了手,却被他紧紧握住,放在唇边。那般怜惜的将他抱紧,给他瘦削的身躯裹上外衣。

      掌心粗糙,嘴唇温软。太过熟悉的感觉……

      “别怕…”行者抱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仿佛用尽了毕生的温柔,低头在他眉心轻轻一吻。

      “是我…陈祎,”

      “我回来了。”

      噫!毕竟不知六耳猕猴如何处置,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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