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坡》云归暝

23、第二十三章

　　从卫生队出来时，我眼上蒙了纱布，军医叮嘱不能见光。我不知道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严良拿着军医的批条，从兵营宿舍里搬出了我的床铺，我退出了受训序列。

　　盲了一只眼睛我很不适应，走路都走不直道，只能拽着严良的腰带跟他走到一间仓库去。这间废弃仓库临着作训场，头上吊着的灯管空了一个碎了一个，空荡荡地只在顶棚开了一扇窗户，空气里都是尘土味，严良把我的床铺安置在角落一张钢丝床上。

　　我不敢信这是真的，我的眼睛只是有些痛和偶尔流泪，正是训练紧张的时候，掉皮掉肉是不掉队的，我觉得自己耻辱的好像一个逃兵。严良叮嘱我安心休息，我咬死了牙才答了一句“是”，第一次在非熄灯时间躺在床上。

　　严良依旧要带训，我一个人躺在仓库里，心思又乱又迟钝，但一直超负荷的身体透支得太厉害，我躺了没有两分钟就真的睡着了。

　　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做梦，没有紧急集合和起床哨的日子已经很久没有过了，这一觉我睡得很沉。睁眼是被六六晃醒的，他的脸乍一下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吓一大跳。仓库很暗，我又只有一只眼睛，看人很费力。

　　“给你送饭啦陆百坡！啰啰啰！”

　　我腿还是好的，就利索地踹他一脚。六六拍拍土一屁股坐在我身边，铝饭盒里面是番茄鸡蛋面。

　　“送饭上床啊、你简直是首长级待遇，恭喜恭喜你脱离苦海了！”六六长吁短叹地，“哎哟土包啊你快点养好啦回来吧……爸爸真想你，你走了对抗训练我们班就少一个人，严班长整天把我捶得和沙包一样……”

　　我闷闷的不说话，我宁可被严良当沙包捶，我想去和他们一起，一起爬一百遍铁丝网滚一身泥浆，我是装甲陆军的兵，一个干干净净的步兵是耻辱的。

　　六六还是不住点地跟我讲话，又说到今天下午他们预备持枪训练的悲惨生活，吊水壶换成了吊砖头，立姿单手挂了半个小时。我一听就急了，问他吊了几块砖，六六说一人吊了两块。

　　我虽然不怎么搭话，心里却巴望着他多说一些，但晚点名是纪律，六六陪我吃完一盒病号饭就急急忙忙走了，临走给我留下一壶水和一罐可乐。

　　我重新躺下去，凄惶得可乐都不想喝了。

　　驻训场上有持枪哨兵，军营绝不允许随意走动。我只能在仓库里走走，站在门边看哨兵。老兵目不斜视站得笔直，一杆钢枪挂在胸口，我不走出去这一步我们就相安无事。我傻看着他的钢枪，腿麻了才退回去，撑在床边发狠地做俯卧撑。

　　第二天早上送饭来的是石双双，上次那件集体受罚的事让我们关系反而铁了很多，石双双除了给我带包子烧饼鸡蛋还给我带了一大把花生，那是他老家寄来的，他自己都舍不得吃。

　　我听得见作训场上的声浪，就在昨天我还是他们其中的一个，那头的喧闹衬得我越发孤单。我就走到仓库门口和哨兵打报告说要上厕所，白日岗的哨兵换了一个，老兵睨我一眼，就走过来押着我去厕所。其实我不是真想去，只是想路过作训场看他们一眼。

　　那边作训那么紧张，但准时准点地有人给我送三顿饭，中午来的是严良，他来时正撞见我在一遍遍练习卧倒。我太专注，严良走过来没夸我，反而是拎着我领子猝不及防把我从地上拔起来，摘下我的帽子在我头上抽了一下。

　　“不让你沾脏东西，看你纱布上什么样了！”

　　我心里不太服气，这鬼地方镜子都没有我怎么看得到。眼睛上军医嘱咐是一天一换，严良是过来给我换药的。旧纱布换下来，我眯着眼看见上面满是尘土，但这也不能怪我，废仓库本来就那么脏。

　　严良给我后脑勺打结时我和他说我觉得自己挺好的，用不着停一星期那么久，结果严良又拍我一掌，说你没必要给我争这个气。

　　我特不服。

　　“你这是右眼，陆百坡，射击场上你用哪只眼睛瞄准击发！这是你一辈子的事，这种事不是你的训练成绩可以弥补的。陆百坡你再不遵守命令，我让你这星期都趴着养。”

　　严良太严厉了，让我不敢驳他，我承认自己不是个多听话的兵，只在战术动作上收敛了少许，体能的八个“一百”私下里还是做得一个不落。做惯了高强度体能的身体，乍一停下来反而会有排异反应。我每天把床都汗透了，体能再也做不动我就练习打背包，一遍一遍练习，骤然空虚的生活让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听说我眼睛坏了，指导员还来看过，嘱咐我要养好身体，不要有心理负担，连队里一定会保障我跟上进度，指导员和我聊些家常，让我趁着有空给连里出一期国庆爱国爱党主题的板报。

　　我很乐意做这种事。

　　第二天我和宣传股的中尉一起上工，他看我写了几个黑板字就不再动粉笔了，等我画完一面八一军旗就彻底背起了手。中尉乐呵呵走进看看又退远了几步，把文字材料直接给了我。

　　“你这水平不一般，到底是你们指导员推荐过来的大学生……你叫什么名字？”

　　中尉把我的名字在本上记下来。

　　那个下午我一个人眯着眼画着板报，想起小时候，就有些走神，我想起小时候我是很爱画画的，大概读书时还拿过县城里的几个奖。后来老陆看我不务正业，把我满柜子的画和攒钱买的笔和给撕了撅了，从那以后我才泡上网吧的。那天我哭得多么惨，简直快要断气，老陆发完火，难得在我面前低了头，就是那天上街给我买回一把吉他的。

　　……多早的事儿了，我居然在那天下午全想了起来，我边想边笑，一笔一划地刻着，在黑板上用粉笔铺出万里长城。

　　回仓库的路上，我想办法带回了两块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