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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上纪·荒涌 ...

  •   驳兽知道自己被渊盯上了,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可是渊去没有拿他怎么样。驳兽自诩是族群之傲让渊没有理由发难,可是心底却隐约明白,不是这样的。
      是和那女人有关。
      愚蠢的女人,莫名就自尽了,害得他也被牵连。
      渊要是想来个秋后算账怎么办?驳兽一族已经凋零至此,难道这雪兮庭也待不下去了吗?
      他开始小心翼翼,有时想多了就觉得草木皆兵,总觉得渊在看着自己,一抬头,却什么都没有,只有终年缭绕的云海,和时而烦心的蛊雕。
      驳兽有些不安,于是离开璧隋阁,在雪兮庭里漫游、思索。
      他发现自己竟然可以进入雪兮庭的亭间秘境。
      应该是他掌上凤翅鞭的缘故。
      驳兽更不安了,他觉得雪兮庭不再安全,每一处亭间楼房似乎都藏着代表着渊的悬梁明目,那根凤翅鞭就是催命符。
      都是那个女人不好。
      ……
      ……
      ……
      浅婴所担心的,并没有成真,凤凰蛋很快重新结成,甚至盛鼎还要比浅婴早一步苏醒于世。按时间算,浅婴也会比盛鼎晚几年才能重新轮回长成。
      驳兽时而驻留在璧隋阁前,时而又因为不安而不住游荡在雪兮庭里。他一直在等浅婴取回记忆,重新入世。他要这女人早点拿走他掌上的麻烦。
      未料,驳兽竟是先等到了渊的再次出现。
      渊单独把率先取回记忆修为的盛鼎唤上了璧隋阁。
      驳兽看着盛鼎从面前踏入璧隋阁,竟然非常慌乱。渊在数年间如此频繁地出现,似是警告,又似是谴责。他觉得自己怀揣的秘密已经玷污了瑞兽一族坦荡荡的血脉。
      驳兽惴惴不安,掌腕时不时作痛,已经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他开始被梦魇缠身。
      完整的、破碎的,全都是浅婴以身吞齿自绝在千松木下的画面。
      挥之不去。
      ……
      ……
      ……
      掌上成环的凤翅鞭是一根刺,总是刺激着驳兽的神经。时光是共谋者,消磨了瑞兽的感知。被梦魇缠身的驳兽孤独地游荡在雪兮庭里,独自与这种折磨互相纠缠。
      直到他在食梦貘的居住秘境里见到了盛鼎。
      正在与一头食梦貘静默对坐的盛鼎感知到驳兽的靠近,即刻想离开,转眼见到他掌上的凤翅鞭就又改了主意。之后便似驳兽可有可无,竟是和浅婴一样默许了他在不远处窥伺。
      驳兽看了眼掌腕上的累赘,觉得不可思议,千松木精是把自己当成浅婴的仆从了?
      呵,和虎蛟一样,简直就是耻辱。
      可是驳兽无可奈何。
      不消多时,一个淡淡的光球从盛鼎身上脱离,又缓缓被驻足在盛鼎面前的食梦貘缓缓吞噬。
      驳兽看到了那个光球,里面浮动着的是很熟悉又很陌生的,浅婴的脸。
      驳兽心中泛起一阵恨意和不甘,却又止不住激动。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光球、盯着盛鼎。
      几个时辰后,第二个光球又出现了。
      已然是不同的,熟悉又陌生的浅婴。
      ……
      三个昼夜之后,食梦貘轻“嗷”了几声。
      驳兽听得懂,这是在说自己吃不下了,需要缓缓。
      近三十个光球,全部都和浅婴有关。
      盛鼎面色戚戚,安抚了一下食梦貘,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驳兽才离开。
      驳兽觉得盛鼎此法可行,他也需要食梦貘来帮助消解梦魇。只是他不明白,为何浅婴会是盛鼎的梦魇。
      不是好奇,只是想要解决自己的梦魇,驳兽这么告诫着自己,开始终日守在食梦貘族群的遗址秘境外,想要寻机一试。
      几年后,浅婴重入迦南源,驳兽目送她和盛鼎离开,觉得两人并行时的间距比起以往有些远。
      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驳兽便继续去守着那头有着盛鼎梦魇的食梦貘。
      意外地发现,盛鼎隔几年便会瞒着浅婴偷溜回来雪兮庭一次。
      他来找那只食梦貘吞噬梦境。
      驳兽一直远远窥伺着。每一个梦境,无一例外都是浅婴。
      每次盛鼎离开,看起来都会更难过一些。
      ……
      ……
      ……
      盛鼎选的那头食梦貘其实不是很好的吞噬梦魇的对象,因为驳兽看得出,这头食梦貘年迈垂老,虽然可以死守吞噬下去的梦魇,却无法抵抗自身年岁的脚步。
      那些梦境溃散在一个清晨。
      食梦貘作呕几次,梦境光球如珠落玉从他口中倾泻决堤,用了许久才渐渐消失在清晨氤氲的光芒里。
      驳兽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浅婴了,或者说几十年、数百年来他也只见过几次浅婴,但在走马灯的梦魇画面里却一下子有那么多浅婴出现,他的眼睛亮了。
      ……
      没有华丽的服饰,满手茧子的浅婴,他们踏在田里泥水中插完秧,浅婴起身嘲笑盛鼎比她动作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
      趁风御剑的浅婴,勾着凤翅鞭头喊盛鼎往前看那一片星河灿烂。风起云动,盛鼎唤出了三尾凤凰,浅婴顺势就被拉上了凤凰背脊。
      “想去哪里?”盛鼎问她。
      “天涯海角。”浅婴朝前一挥,星光落在她的眼里,熠熠憧憧。
      ……
      与精怪搏斗的浅婴。
      “走开,别碍事。”她发狠推开盛鼎,背后被野兽利爪烙下血印。
      盛鼎抱起身前的小鹿,才知道自己的泛滥爱心闯了祸。
      ……
      嬉笑着踢了虎蛟一脚的浅婴。盛鼎也在淡淡笑着看着他们。
      ……
      哭着捞洪涝席卷下的迦南渔民的浅婴,哪怕浑身污泥伤痕,依然在努力一次次扎入浩瀚污水找寻希望。
      “把他们带走!快点带走!”浅婴抹去脸上的水污,泥沙落在嘴里,话都说不好。
      盛鼎把渔民安顿到山崖上,这才有时间回头找浅婴。
      可洪潮下只剩下那个白点在浮沉,滂沱的水声把所有呼喊都盖了过去。
      ……
      守着离魂状态的盛鼎的浅婴,她脸上懊悔尽显,是从来没有见过的痛苦模样。她默默用唇语立誓:我护着迦南,也该护着你,我不需要你为我续命。
      ……
      心有愧疚的浅婴。
      她拔掉了凤凰的一撮羽毛,盛鼎开玩笑要她赔。浅婴竟是当了真,用了一整年搜罗了各色禽鸟羽毛,小心翼翼包好了递给盛鼎。
      ……
      欣喜万分的浅婴。
      因为盛鼎把那些羽毛笨拙地串在了一起,制成了一条半身裙送给她。
      盛鼎说:“下个月今日便是这一世我们出雪兮庭的日子,算作你的寿辰。我们有惊无险又过了一年,值得庆祝。”
      ……
      被迦南人误会好意、反被追骂,有气无处发的浅婴。
      ……
      红着眼睛和盛鼎争论“值不值得”问题的浅婴。
      ……
      掩映在凤凰涅槃之火下,只能默默流泪的浅婴。
      ……
      无数个浅婴,是盛鼎和浅婴相处了三世的点滴画面。
      盛鼎选择了对四水之神的忠臣,割舍浅婴。
      但他却放不下,所以只能到这里来,将那些割舍的东西都封存到食梦貘的身体里。

      驳兽看呆了。
      他好像看到了很多,却又好像怎么看都还看不够。梦境破灭消散,如梦一场,驳兽所有与盛鼎同呼吸的感觉却还未褪尽。
      自责、眷恋、不舍、痛惜,矛盾、苦思、周旋、计谋,驳兽大口地呼吸着空气里残留的梦境气息,体会着什么是人七情六欲。
      太美味了……
      原来人的七情六欲,是这种味道。
      太美味了……
      吃不够啊,回味无穷。
      所以驳兽想,如果所有的错都有个源头,一定就是那凤翅鞭。贪念起的瞬间,他的掌腕不合时宜地刺痛了一下,于是一个大胆荒唐的念头便被付诸了行动。
      驳兽吞噬掉了那头垂死的食梦貘的精魂。
      贪念落地生根。
      他知道,食梦貘之死,除了太过垂老,一定还受了这庞大梦魇溃散的影响。
      那么,盛鼎一定又死了。
      他马上又能见到浅婴了。
      ……
      ……
      ……
      渊对盛鼎的警告,盛鼎的割舍,并没有换来渊想要的结果。
      盛鼎果如驳兽所推测,再次涅槃。
      浅婴如上回一般失魂落魄地回到雪兮庭,躲到了一处镜花水月房中避不见人。
      她在屋里发脾气,推砸了许多东西,驳兽悄悄听着,最后听到她的啜泣。
      晨昏交界之时,浅婴气势汹汹冲出镜花水月房,径直向璧隋阁而去。
      她要去找渊。
      哪怕知道应该与四水之神保持距离,哪怕清楚不应涉足雪兮庭不属于自己的地方,驳兽还是鬼使神差般跟了过去。
      托掌上的凤翅鞭之福,驳兽发现竟然能够踏入璧阁了。
      他以为自己掩藏得还不错,那么多年,浅婴、盛鼎,甚至是渊都没把他的存在当过一回事。但他还是在踏上隋阁的瞬间被结界挡了出来。
      本来已经进入隋阁的浅婴听到动静,折返了下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有着惴惴不安的驳兽。
      她问:“你还跟着我啊。”
      驳兽在梦境里听到过许多浅婴的说话声,唯独这句最真切。
      ……
      ……
      ……
      浅婴对改头换面恭顺如斯的驳兽没有任何戒心,或者说她太过伤心,所以没有心眼去防着驳兽的提议。
      驳兽告诉她,她可以试着把不开心的倾吐出来,然后存进梦里。
      浅婴将信将疑地离开了璧隋阁,在镜花水月屋里看到驳兽模仿食梦貘,制作出了一个光球来容纳梦境。
      明白渊必定不会如自己所愿的浅婴,便改了直冲渊理论的主意,觉得有个洞可以埋藏自己的心思,似乎也还不错。
      驳兽说自己能力有限,一时之间消化不了太多,于是浅婴和他定了数年回来一次的决议。
      为了让自己成为浅婴的食梦貘,驳兽又吞噬了很多垂死瑞兽的精魂。
      有三尾兽讙,还有冉遗鱼,甚至还吃了植楮草的精魄,总之,凡是和梦境有关的瑞兽都会成为驳兽的蹲点对象。
      驳兽吸收了盛鼎隐藏起来的,对浅婴卑微、谨慎的爱慕之心,那是盛鼎要舍弃的东西。浅婴给他的,是对盛鼎绵长如丝的情感。
      这些情感,每一丝都绞着她的伤心。她选择倾吐出来埋葬的,却都是关于盛鼎,所有决绝离开的背影、冷漠回避的眼神。
      她想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保留她的爱。
      ……
      三世之前的盛鼎,最让浅婴苦恼的不是情爱,而是他泛滥的济世救人之心,所以浅婴对他的感情起得很慢,年年叠加,并没有任何失去的危机感。只是第四世起,盛鼎对浅婴的态度陡然转变。驳兽知道为什么,浅婴却不知道。
      所以她很痛苦。
      只要她对盛鼎投去多含一丝情感的目光,盛鼎就会对她避之不及。
      转头规避,转身离开,这是浅婴几十年来看到最多的、最心酸的画面。
      这次盛鼎涅槃的原因,是浅婴吞毒。
      这一世,他们着重看护几个城镇,以期日后可以扩大成为城邦,供从虚塔上来的华州人聚集居住。
      盛鼎在当时还是络阳镇的镇外修葺马道,认识了一家佃户的女儿。
      那女子英姿凤眸,开朗热情,农闲时就在山道上搭个凉棚,放凉茶供开马道的人饮用、小憩,也可供来往民众歇脚。
      浅婴不在,盛鼎知道她一旦忙完手上的事回来,又会很难对付。
      在拒绝浅婴的感情一事上,盛鼎已然非常果决。
      他选择和那佃户家女儿成亲。
      他想着要断得彻底,竟把成亲地点选在了上一世他和浅婴成亲的那间屋子里。甚至还赶走了守在那的虎蛟。
      然而,洞房花烛,盛鼎停住了掀开喜帕的手,蹙眉。
      “怎么是你?”他的语气充满了震惊,和……嫌弃。
      盖头下的人不是真正的新嫁娘,而是浅婴。
      “……”浅婴在帕子下难堪地勾了勾嘴角。“掀完我就告诉你。”
      盛鼎沉默,然后却是放下了手。
      浅婴眼前重归红朦。
      “她去哪里了?”盛鼎问。
      浅婴觉得浑身的血都冲上了脑袋。
      是羞愧吗?她这么问自己。被盛鼎拒绝到这份上了,她该是无地自容的。
      见她不说话,盛鼎自知无意,拂袖而去。
      听到脚步声,浅婴叫住了他:“等等。”
      盛鼎顿了顿,便是又想踏出步子。
      浅婴一把掀开了喜帕,捏在手心里,语气却挺平和:“我知道你要成亲,特意赶回来的。”
      盛鼎没有回头。
      浅婴又攥了攥帕子,尴尬地说:“我等下就把新娘还给你。只是……只是……”
      盛鼎侧了头,可是脚步还是向外的。
      “只是,你能不能不要在这里成亲?”
      盛鼎目色沉了沉,问:“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浅婴楞了一下,磕磕绊绊地说:“因、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啊……”
      “……之前,我们在这里……”
      盛鼎豁然打断她:“只是前一世而已,不是现在。”
      “……”
      盛鼎推开门,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肯定是虎蛟帮的忙,他要去找虎蛟,要回他的新娘。
      浅婴起身追出一步:“等等!”
      盛鼎停了下来,侧身问:“又有何事?”
      他不肯回头,浅婴知道他是如此不耐烦。
      可她还是努力稳了情绪,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好声好气问道:“络川上游遭到了骨鳗的侵扰。骨鳗不知被什么精怪侵蚀,有了毒性,我……我听了你的,没有诛灭骨鳗族群,只是把他们的毒都凝在了毒精魂珠里。”
      她从袖里摸出了那颗墨绿色的毒精魂珠,托给盛鼎看,以示自己没有说谎。
      “你能不能陪我两三、不,一天,一天就好,我需要消融这毒性,请你替我护法。”
      她恳求道。
      “然后,你要在这里成亲,也可以的……但、至少是等我把这毒消融了再——”
      盛鼎却没有听出她的诉求,只当她是为了阻挠自己成亲想出的拖延之策。
      “新婚抛下我妻已是荒唐至极,浅婴,你这玩笑开得有点大。”盛鼎摇了摇头看向屋外的树,失望地叹了口气。
      片刻,他妥协道:“待我寻回她后,会来替你护法。”
      说罢,他便没有任何犹豫,提摆离开。
      徒留身后失措的浅婴。

      盛鼎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浅婴为他死过一次。
      他不记得那美好、平静的一世,他们曾在这个屋子里对杯。
      他不记得之前的数百年光阴重叠。
      他也不记得要陪着自己固守迦南,他只想逃开浅婴。
      骨鳗的事远不如浅婴说的那般轻描淡写,喜服之下的浅婴伤痕累累,她用了结界才遮住了血气蔓延,盛鼎却注意、更没有过问看顾分毫。她知道盛鼎不愿滥杀,所以她没有用简单的诛群之法,反而落得一身伤,还要忍耐着为骨鳗淬毒脱珠,保他们一族活路。
      盛鼎不知道这过程有多艰险。更加不知道,要消融这毒珠,三天都是远远不够的。
      浅婴承载着毒珠,感觉浑身的血都被这毒珠吸去了,她看着洞开的屋门,红烛冷光,冷得她四肢冰凉。
      直到脑海里无数个“也许”、“可能”都变成了“死心”,她便默默吞下了那枚毒珠。
      喜帕掉落在地,皱成一团,染着指尖磨破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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