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南源》猫奴暴

148、上纪·荒涌

　　盛鼎心中的业火终于随着这个名字的吐露而坡口决堤，自心口起灼烧吞噬一切，疯狂肆虐，瞬息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松开了隐忍的拳头，捂住正在喷薄着涓涓痛楚的心口。
　　浅婴下在他心上、曾被反复修补的封印，终于消散了。
　　“穆黄昏”似是感应到了这点，变化的表情最后化成了一丝诡异的笑，明灭一瞬就像换了个人，不仅看着不再肃穆苍老，反而变得过分狡慧。
　　这就是浅婴口中，藏在穆黄昏皮下、与他们息息相关数百年，却从未正面交锋过的上古瑞兽，驳。
　　他睨着眼，用属于“驳兽”的无比傲慢的眼神打量起盛鼎。
　　他在笑，盛鼎看得真切。于是与封印一起消散的，还有所谓的师徒情分，所谓的养育恩待，所谓的天道正统苍茫，百年光阴轮转沉淀。
　　恍若从未存在过。
　　“穆黄昏”讪笑：“如此称呼我，实在是大不敬。”
　　盛鼎嗤之：“你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什么非要抓出浅婴不可。那么多年你有那么多机会，你要杀她早杀了。就算不杀她，凤凰九世涅槃一到她也必死无疑，现在只缺这一时半会儿的时间，你没道理那么着急。所以我说的，到底对不对，驳兽？”
　　“驳兽”两字就是两根毒刺，盛鼎每用一次，都能扎得“穆黄昏”炸毛。
　　那是“穆黄昏”仅存破碎的人皮面具。
　　果然，“穆黄昏”忍不住发出恶毒的咒骂，表情扭曲着吐露出恶毒的字眼：“庶子！匹夫！凡人贱民！我就知道不该让你知道那么多——”
　　盛鼎心中仅存的侥幸终于灰飞烟灭。
　　他沉着眸子打断道，执着于自己的问题：“说啊——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她？不是为了杀她的话又是为了什么？你要亲自断送她的一切？她早就已经不入轮回生死无门！拿她做你逆天恶行的挡箭牌？若这世道真有天罚，你就不怕那雷最后还是劈到你自己头上？”
　　“穆黄昏”气急，大怒道：“住口！住口！！你知道什么？！懦夫！！！谁给你的胆量，凭知道那一点事也敢搬出来质问、拿捏我了？！”
　　盛鼎紧攥着心口对抗着几欲破身而出的业火，它们正在企图攻向下一个封印所在，他的头又开始疼了。
　　可他不想示弱，于是步步紧逼：“你汲取浅婴凰女命格的七情六欲，成为了史无前例拥有‘人’之情感的瑞兽。上纪之初浅婴背弃迦南命格脱离命盘灰飞烟灭，渊的神力不怠，既无法和穆黎明、穆黄昏顺利交流，亦无法离开雪兮庭，所以你挺身而出替他行事，一边匡助穆氏兄弟，一边替渊从茫茫轮回里捞回了浅婴和我……你当时是为了找浅婴、找我们，你明明不是为了作恶。可是你怎么就糊涂到诓骗穆黎明、穆黄昏为己所用、沦落到肆虐华州无辜生灵、堕落到妄图用迦南生灵祭自己的偏执呢！”
　　“闭嘴！闭嘴！！闭嘴！！！”驳兽被盛鼎这副模样刺激到了，他兀自狂叫着想打断盛鼎的话。
　　盛鼎不为所动继续刺激他：“你把那团光球还给我的时候就该有现在的心理准备，我既然知道一切怎么可能不说！怎么，有了七情六欲就知道怕了？作为瑞兽你可真是失败！”
　　那晚，驳兽放入石室的那团光球，里面包裹着他千万年来剥离出的“杂念”。是他千方百计要摒除的东西，却亦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割舍的累赘。
　　里面有着驳兽曾在华州的过往，北渊的纠葛，思绪的博弈……还有，还有被包裹在层层封禁里，驳兽不想为人所知的“执念”。
　　果然，盛鼎的话触及了驳兽的逆鳞，闻言，他的眼里杀意顿生。
　　盛鼎却不依不饶：“你有了七情六欲，能感受到到那么多。所以，把渊耍得团团转好玩吗？吞吃穆黄昏满足吗？被你强塞入永久家族的穆黎明的孤魂不会向你索命吗？？你想要埋葬的东西、想要掩人耳目的东西，难道永远会不为人所知吗？！真的要算清这笔账，最该死的，是你！”
　　面对盛鼎的逼迫，驳兽终于咆哮：“狗屁！你他妈给我闭嘴！滑天下之大稽！最该死的什么时候轮得到我？要死也是浅婴去死，为什么要找到浅婴？我当然是要杀她！她背信弃义、自私自利，她何止玩弄了整个迦南命运！她坑害了五族瑞兽、抛弃了天命，迦南的混乱始于她！此时此刻矗立在迦南源上的八座虚塔下，还有曾经无数座出现过的虚塔里，躺着的都是她浅婴要填的命！如果不是她为情所困、自寻烦恼，迦南何至于此！她如果没跳璧隋阁，迦南命怎会崩坏？！她难道不该被攒锋聚镝吗？！她难道不该被千刀万剐吗！你在这里心疼个什么劲？说穿了你盛鼎又算是什么东西！”
　　盛鼎无语，摇了摇头：“呵，如此义正言辞。难道你把自己的杂念丢给我，是让我知晓一切后与你同仇敌忾？”
　　“……”
　　驳兽竟被问得一时语塞。
　　他被激到恼羞成怒而升温的脑海里忽然升起同样的疑问，是啊，那晚我为何要把杂念推给盛鼎？
　　因为我控制不住那团光球了，里面有属于盛鼎和浅婴的杂念，他们迫切地想回到原来主人的身上。我是如此恼恨这份情感，可是又怎么都无法消除他们……四国之子看到的是运筹帷幄的穆黄昏，可是只有我知道，找不到浅婴才是最让我慌乱的……我不知道浅婴会去哪里，只有把她抓出来的念头……
　　这是横亘在心头，千百年来始终如一的目标。
　　我要找到浅婴，越找不到她就越气愤。恨，我好恨啊……她在躲我，她如此自私自利地躲着我。等找到她了，等找到她了，等找到她了，我一定要亲手弄死她。
　　……
　　驳兽沉默了。
　　盛鼎叹了口气，似是看穿了驳兽的心，悠悠吐出一句：“驳兽，你舍不得啊。”
　　驳兽僵了一下。
　　盛鼎脸上尽是嘲讽之色：“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找到浅婴。我告诉你吧——”
　　驳兽抬头看向盛鼎。
　　“因为你舍不得。你既舍不得浅婴，也舍不得我。”
　　……
　　空气凝滞。
　　下一刻，驳兽暴怒而起。
　　只是瞬息他就逼近盛鼎，盛鼎连佩剑都无暇拔出，就已经被驳兽掐着喉口死死抵在了墙上。
　　盛鼎此刻还在消化封印破除的反噬，确是无力防御。
　　驳兽背着光，脸埋在阴影之下，冷静欣赏着盛鼎的蹙眉痛苦，他几次施力，盛鼎窒息到连声音都发不出，整张脸都发紫了。
　　驳兽竟在盛鼎的痛苦中感受到了一丝心疼。
　　这张脸，呵……永远都是这样的。
　　于是几次尝试，驳兽最终还是松了劲，对着汲取空气残喘着的盛鼎桀桀怪笑起来：“你说对了。我以前是舍不得你，也舍不得浅婴，所以你们才能活那么久。可是……我既然会把那些东西还给你，就说明，再不舍得的，也都已经舍得了。”
　　盛鼎努力保持冷静与森然的驳兽对视。
　　“在我瑞兽一族面前汝等何其渺小？天地会被颠覆、重楼或至倾颓，臆岛、华州、乃至迦南都会有破碎凋零的一日。但我族群却是代代繁衍生生不息！吾等超脱于一切，凌驾、俾睨众生！所以，我现在要的，是臣服。”
　　驳兽的鼻息贴近了盛鼎，只差毫厘就能触碰到那张他曾经日思夜想的脸。他想用嘴去触碰，却在贴到盛鼎鼻尖时顿住了。他似乎是在极力忍耐，最后只是大力吸了几口气，汲取到了盛鼎的味道，然后舔了舔唇，抬起了头。
　　盛鼎屏住了呼吸。
　　他没有理解错误。从驳兽剥离的杂念里，盛鼎看到了他掩藏至深的感情——那是已经痴狂到扭曲的、绵长汹涌的爱与恨，不仅是对浅婴的，还有对盛鼎的。
　　盛鼎吐息：“你知道，不可能的。”
　　驳兽脸上划过一丝狰狞，瞬间又石沉大海消散不见，他又吸了几口盛鼎的味道，轻松道：“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你们不愿意臣服，可以，那就不要怪我诛你们的心。”
　　他像是炫耀般开始陈述起来：“从四国之城爆散出去的血疫，已然弥漫了迦南源的每个角落。你还记得的吧，那是我的角爆裂之后的杰作，还混杂着那些华州小畜生阴差阳错的推波助澜……真是，意外之喜啊。十五日，与四国血脉嫡亲的人已经发作得七七八八，四国之城经历过的阿鼻地狱在其他地方接二连三地上演。但凡有着四国血脉的人都会遭到灭顶之灾。哪怕我的角强弩之末不能覆盖整个迦南源，那也能折磨到不少华州人，已经有那么多人不堪折磨癫狂自尽，甚至是去自相残杀，你说，迦南还有救吗？所以，明白吗？你阻止不了，浅婴也阻止不了。有着华州四国血脉的人就只能等死。”
　　“还有，八座虚塔，哈哈，还真是要谢谢浅婴，不是她，虚塔能乱成怎样？她现在快槃了，渊出不了孤城，所以更加没什么可以镇得住了。一窜窜出八座，真是厉害啊。虚塔残音会死多少人你和浅婴不会不知道吧？你们来得及救人吗？倾山现在自身难保、迦南各门派都已经被你调配开了。你猜，塔里的人会不会又全部死光光呀？”
　　字字入耳，如钉刺倒钩，盛鼎微微颤抖，倒吸了一口冷气。
　　驳兽敏锐地捕捉到了盛鼎的痛苦，捏在盛鼎喉管上的手忍不住摸索了一下这皙白的脖颈，愈加眉飞色舞：“你和浅婴一直秉承的什么大义，救人于水火什么的，此刻还能实践吗？不能啊。你俩只能看着他们死，看着你们要守护的迦南人死、华州人死、臆岛人死，死、死、死，全部死光光！”
　　“迦南源，已经没、救、了。这是个烂摊子，是你俩扔下的乱摊子，现在我挺身而出帮你们处理，盛鼎，你说浅婴怎么都不来当面感谢感谢我？”
　　盛鼎的眸子有了些许颤动。
　　驳兽继续：“怎么样，够不够诛心？不够的话还有，不仅那些人保不住，你们连倾山上的人都保不住。你们的心腹能像老鼠一样逃出去，数千倾山弟子可不能啊……”
　　驳兽用贪婪的目光死盯着盛鼎的脖喉，看着看着就笑了：“给你我的意念是为了什么，你猜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最后控着你亲手做完，我要你做的事情啊……”
　　话音才落，盛鼎的四肢百骸就被控住了，随着驳兽的声音，盛鼎感到那团已经消化了的光团又在封印裂开的地方亮了起来，并且企图控制着他的行动。
　　驳兽反复摸索着盛鼎的脖颈，与自己的欲望小小搏斗了一下，看到盛鼎已然有被控制的前兆，满意地用手指搓了一下他的脸颊。
　　“你们不臣服我没关系，我会彻底毁了你们。迦南没了，可以有下一个南迦，只要……只要没有了你们，没有了迦南，四水之神都对我无可奈何。我瑞兽一族、我驳兽至尊，就可以是新重天名正言顺的主人！”
　　驳兽的眼中满是志得意满的光芒。
　　“没有了你们，我的所有不完美就会变得完美了。”
　　盛鼎看着驳兽喜上眉梢的样子，从内而外泛起了恶心。
　　驳兽对这厌恶完全视而不见：“盛鼎啊，你乖乖听话就可以了。从今日起，你就随我去倾山山门口处决弟子，每日增加五人，直到浅婴出现。我留下的能量应该够控制你的了。还有，浅婴给你上过思索封印，可她越不想让你知道，我就偏要让你知道。所以，我送你最后的一程，就是浅婴何时出现，你的思索封印便即刻解除——”
　　驳兽满意地笑了。
　　盛鼎在他的笑中体会到了诛心的绝望，却根本无能为力。此刻，他连动都动不了。
　　驳兽的指尖扫过盛鼎散着愤怒的眼睛，然后又顺着鼻子摸索到了唇上。一点一点，像在临摹描绘着什么。他闭着眼一点点感受盛鼎的轮廓，然后忍不住一点点把头也靠了过去。他试探着用唇峰蹭上盛鼎的脸颊，有一丝陌生，有一丝亲昵。
　　盛鼎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驳兽不想让盛鼎发出任何打断他的声音，所以钳制着他喉管的手愈发用力。他似乎是在慢慢独自回味着什么，如同温存游曳，非常贪婪地汲取着盛鼎的气息，吐息之间就触到了盛鼎的薄唇。
　　那一刻，无数时光片段交杂冲击着盛鼎的回忆，激荡得盛鼎的呼吸都凝滞了。
　　驳兽在他的唇上贪恋地蹭了又蹭，闭目低垂的眼猛然一笔，然后就吻了上去。
　　盛鼎的脑子轰地一下炸了。
　　只是片刻，驳兽猝然睁眼，唇稍稍退离，游魂般的声音在盛鼎耳旁响起：“那时，你俩就能一起下地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