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鹤末 ...

  •   这边,棠疏喑与棠夫人正行至小雪亭内。
      亭中很暗,棠疏喑一手撑着伞,一手掐着流光诀照明,慢慢走在棠夫人身后,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有褪去,依旧温暖而谦和。
      棠夫人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你不会如今还看不清局势吧。”
      “母亲,今天我问他,他在竹山十九年,可做了些什么。”棠疏喑答非所问,“你可知,他回答我什么?”
      “哦?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棠夫人转过头来,站在亭内,仔细观察她的儿子。
      “没什么意思,母亲,他回答我,‘师兄,我没做什么。’”棠疏喑在笑,笑的很温和,笑的眼皮上另两粒小痣也显出。
      细雨飘飘洒洒,在天上地下肆意而舞,也顺着厉风落在棠疏喑的发梢,丹衣上。
      他的眼睛里有光,细碎,而流华。牵动唇角,也尽是温柔。
      “可是,他在骗我。”
      棠疏喑用最温和的声音说出这句话。他的心脏里,已经有不尽的酸涩涌出,随之而来的却是早知如此的冰冷。
      人的意识仿佛被分成了两半,一半酸痛难耐,肆意叫嚣着疼。另一半却站在对岸,冷漠旁观另一边的独舞,理智分析道出结果。
      很奇怪,但他依旧选择用最柔和的声腔叙述。
      “竹山十九年内,我本族土地上派出的潜伏暗士,共37名,无一生还。其中,另有一支竹山本地暗应,共5人,十九年内离奇失踪,至今杳无音讯。还有一人,是我当时派给他的车夫,这名车夫的命定魂石熄灭在我离开竹山的那一个晚上。”
      他熄灭了流光诀,望着外面的漫天飞雨,又道,
      “可是,师弟在回来的前一天,却千里传书告诉我,我派给他的车夫秦叔,一直在他身边,过的很好,甚至是给我看了棠家用于传递信息的,车夫的亲笔标记信。”
      “但仅凭这些,也不足以有什么值得论述的,还可以解释为他怕我难过,仿造信件。”
      “最重要的,是当我去竹山按约定接他时,那名车夫又重新出现了,并且因为凡人苦寿,他竟已在当地娶妻生子,还将妻儿领我看过。之后,在我与师弟上马车时,秦叔借口妻儿安在,不再跟随。”棠疏喑说到这,表情终于冷下来了。他转过头来看着棠夫人。
      “我随后派鸩十再入竹山外境,见到的,却是竹山内外早已成为魔窟。所有人,包括那名车夫与他所谓的妻儿,都是尸傀。且年岁应在五年前,算的上是‘尚傀’了。”
      “他费心养了一个无修为无根骨的老人为‘尚’品傀,操纵其与我对话,甚至还为他营造有妻有儿的景象,不得不说,的确是煞费苦心。”青年的柔和眉目在昏暗中,渐渐地变化成冷硬。
      棠夫人见其这幅模样,也并不加以安慰,平淡道“吃点苦是好事,当年,你执意要你师傅收养他时,过于天真,但当时天下局势不宜再卷烽火,遂随了你的愿。”
      “而今嘛。”
      棠夫人拍拍手,一瞬间,亭中火光大盛,吹啊,烧啊!大火仿佛要烧尽这座亭子,灼热扑面而来,烧熄天地冷雨,与天共争时辰,一切将变为灰烬,一切都不复存在。
      她又拍拍手,于是一只又一只丹顶鹤从火中飞舞而出,它们从烈火中诞生,又从烈火中死去,在诞生时悲歌,哀它们将要受尽世事催折,在离去时欢鸣,为结束一生苦痛而与火共舞。
      大片大片雪白的羽毛消散在极艳的红之中。
      极其瑰丽,美丽到颤栗。
      棠疏喑杏黄的瞳孔里,映出了一只鹤,在一群丹顶鹤中,只有那一只白鹤。
      他看见了,那是自己。
      棠之一族共寄鹤魂。棠家人无论正支还是旁系,皆眉心有一滴稠红,唯有自己,生来额间无红,鹤魂一身通白,只眉眼之上下各生二黑痣。
      他在烈火中与自己对望。
      白鹤慢慢飞到他的身旁,修长清雅的脖颈温顺的俯下,短暂的同棠疏喑交换了一个拥抱。
      它的目光是水润的,是柔和的,在深深的看了一眼棠疏喑后,随即羽翅一展,优美的身姿舒展开,一唳,似要完成什么使命一样,它向火中飞冲直去。
      但它的脚步停住了。
      “别去。”
      棠疏喑伸手抱住了它。他的乌发垂落在它身上。
      他闭上眼。
      火在蔓延,数不清的鹤在火里死去又重生,千千只,万万只,周而复始的新生与死亡。
      上一刻还是幼鸟在火中挣扎出世,下一刻就成了鹤鸟又转身赴死。
      千万只鹤在唳叫。
      壮观,震撼。叫人头皮发麻。
      “你不该这样的,疏喑。”
      “让它去。”
      冰冷的话语穿过周围所有的鹤唳声,直直的闯入棠疏喑的耳膜。他睁开了眼。
      怀中白鹤静静的看着他,并不挣扎,好似在等一个决定。
      “这是我们的命。”棠夫人在他身后,平淡的叙述。
      “白玉京历代由我族镇守,我族中人万死不辞。只求护这一方净土。疏喑,这就是我们的命。”
      棠疏喑将头挨在鹤背上,冷淡的想“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母亲。”
      “守护白玉京是我们一族千百年来不变的使命,是命运,是不能挣脱的枷锁。每一轮的交替镇压,棠家人均会全数消亡。”

      “可我却是生了反骨,偏想会一会这所谓命运。”
      他抿了抿唇,脸上少见的有些癫狂。低哑的轻诉着,“我不想,不想你们,不想我,接受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命运。”
      青年似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多年来的执着,压力,压的他溃不成军。
      他不再柔和疏朗,眼瞳里尽是沧凉。
      “至少,你们要活下来。”
      棠疏喑依旧抱着自己的鹤,低下头,他抓住了它,便好似抓住了棠氏一族的不同变数。“我会成为第一个以一人之身镇压交替的祭品的。”
      “母亲,你不可以死,你们不可以死。”
      棠夫人很久都没有说话,她终于卸去家主的理性,悲哀的看着自己的儿子:“疏喑,这是不可能的。”
      “我们的命,从一开始就是定好了的,出生,修习,化鹤,镇压。”
      “没有谁能摆脱的。”
      棠疏喑静静的坐在地上,衣袍委地,乌黑的发垂落在他白皙的脸庞,火光明灭,光影交替。
      “我不相信。”
      青年抬手,放了白鹤。
      白鹤没再回头看一眼,只双翅疾展,向火中飞去。
      他们本为一体,彼此都知晓对方的愿望。
      棠疏喑抬头,注视着那道疾行而去的鹤影,看着它扑进火里,与火共舞,痛苦嘶鸣,最终,一点点的,化成灰烬。
      没有奇迹出现。
      它死了,也只是死了,象征天祭的大火没有熄灭,鹤群依旧在赴死,没有任何变化。
      棠疏喑与棠夫人看着这一幕,都没有任何反应,棠夫人是已经料到了,青年却是在思考。
      当眼前的鹤终于不再重生,乃至越来越少时,这一场天祭终于要结束了。
      最后的一只鹤投身进去后,火熄灭了。
      熄灭的干干净净,只剩下木头的余烬火星与建筑残骸。
      “疏喑,放弃吧。”
      “你明白的,这是仙器‘时移’,无论什么事,有什么结果,它都能通过另一种方法,以幻境的方式预知出来。”
      “换言之,幻境所示,即是未来。”
      棠夫人拍了拍手,于是一切都消散掉,他们又回到了完整的小雪亭内。
      外面依旧下着小雨,淅淅沥沥。
      棠夫人抬头看着外面的小雨,乌云压顶,今夜无月。
      她的眼睛也没有光,声音却依然平静。
      “棠疏喑,我今夜为你用仙器‘时移’制造幻象,是要你下定决心去对付鸦鸿昏的。”
      “他不仅有问题,而且身份特殊。”
      “我有预感,若是我们不能先解诀掉他,哪怕是到时候‘天祭’都可能于事无补。”棠夫人将袖子拂开,取下手腕的那一枚锒银镯,锒银镯纹路复杂,云纹与瑞鹤共攀雪松,上面镶嵌有一颗豌豆大小的红宝石。她将这镯子递给棠疏喑。
      “我将‘时移’给你,你须得记好,‘时移’虽然可以预知未来,却必须用其他东西来代替目标,好比刚才,大火为‘天祭’,亭子是‘白玉京’,鹤为‘我们’,不变的是死为结果。”
      “另外,预知有条件,须得是知晓一定起因,详细过程,大致结果才可以推演下一次的结局。一年只可预知三次,今天是第二次。”
      棠疏喑站起身,接过镯子,拉一拉银环口,调节大小,佩戴在手腕上。
      良久,他回道“母亲。我知晓了。”
      棠夫人上前挽住棠疏喑的手臂,转过身,打开伞,向亭外走去。
      她道“鸦鸿昏今日告诉我,他‘日映海川’练到了第五层,我观他气息,的确没有说谎。但他挡在你身前时,顶住了我的流息,应该还练了其他的法术。”
      青年静默一瞬。
      她看着他,“你不知道?”
      “是‘轮回咒’,师弟他,还练了‘轮回咒’。”
      棠夫人没回答,回头,看着前路,接着说:“你刚才大可不必怀疑我。你师傅那边的确出了些问题。我还犯不着为这等事来与你们设陷。”
      “……”
      长久的静默。
      “是,我知道了。”

      棠疏喑走进鹤川居,一个人独坐在榻边,屋中没有点蜡烛,一切都看不清楚,但好在也根本不需要看见什么。
      在一片黑暗中,他的手缓缓摸上了左眼。
      眼瞳依旧是杏黄的温柔颜色,水润灵动——但这只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是漆黑一片。
      他早就是个半瞎了。
      遥远的那场仗,终究是没能让他全身而退。
      棠疏喑委身于黑暗中,他对着面前空无一人的漆黑问“母亲,你知道上一辈棠族人的名字吗?”
      “失去了记忆,所以我们都该不知道吗?”
      “……”
      “……可是,我知道。”
      青年木然,对着空气召出了分身。
      分身与他面目无二,也可口吐人言,虽与自己心意相通,只是终究不是活物。
      “去壶良竹山一趟。”思忖片刻,他又一挥手。“不,别去竹山。”
      “去壶良内境。”
      他要自己好好看看,师弟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
      夜雨森森。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是太勤奋了,从2019码到2020,码了一年的字。(X)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