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无迹 ...

  •   当眼睛看见酡红的半树桃花儿时,时间再一次有了不真切感。
      唐词遗席地而坐,他伸手去触碰那簇矮桃花儿。指尖有柔软的花瓣,触之极研,是纷飞的红。
      原来又是一年春好时。
      这是他在这儿村子的第八个年头,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转瞬。
      八年前,唐词遗答应了那王半仙,成为了一个魔修的容器。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他的生活板上钉钉,无非是一月两次要去找王半仙承纳他多余的魔气,让他不至于修炼的魔功功亏一篑,爆体而亡。
      等老头修炼大成之时,他们的合生契也就到此为止。
      唐词遗不是没想过动些手脚,让老头早赴黄泉。
      反正合生契也就只是让他们同享死生,魔修倒还需注意什么死不死的,可他,哈,一只类鬼,只不过是已死之人有清醒的意识而已,哪里来的生不生?
      无非到时反噬生魂,被拖进轮入道。类鬼本就游移在生死之间,将生未生,将死已死,是天地人伦的弃儿,注定孑然。
      可正因为这样,对一只类鬼来说,只要还剩一丝残魂,完全有机会修个百千年又重塑魂体,再入一次人间,好好当他的“唐词遗”。
      诚然,这是不合算,可是时间,他恰好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那王半仙却极谨慎,不仅时时带着骨手,连承纳魔气周身不能有外物时,也要设下阵法,将骨手确定在自己控制范围之内。
      唐词遗属实无法可想,冒然下手还打草惊蛇,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
      索性王半仙平日也用不着他,完全当他不存在,不给穿不给住。
      也难怪,人自个儿都是幕天席地,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孤家寡人一个,连套房产都没有,何谈什么收留不收留呢。
      村人们倒是想建个什么庙给这两位“上仙”,王半仙自个是不屑要的,不然以他的手段,能那么久没房子吗。
      但老头再转念那么一琢磨,这类鬼不正好要吃香火气吗?邪门,这不正好是个想拉屎有坑。又觉得自己都没住上好的,给这类鬼脸了混的比自己好?那不可能。
      索性也不要什么新庙了,当场就指着那破城隍庙说:
      “也不要什么新的庙宇了,劳民伤财的,大伙儿就给这庙加个床就行,我们师兄弟在外不讲这些,都是为民化福,讲究什么居住条件呢,只希望大家伙儿往后能多来这庙中拜拜,增些香火气,让咱们师兄弟俩也更好化福了。”
      说这话时老头笑眯眯的,稀白毛随风飘,任谁也想不到内里的坏水儿。
      所以唐词遗这八年来倒是没饿着,王半仙不怎么回庙里来,大多时候在外到处飘。这让他也渐渐学会了些与人相处的经验,不再像刚来那会儿似茅坑石头,又臭又硬了,现在虽然仍旧是块石头,硬没怎么变,好歹不臭了。
      唐词遗慢慢放开指尖花枝,看柔红缓缓,任其回归原位,他起身,拍了拍身后尘土,捡起一朵不幸夭折的桃花骨朵,护在手心。
      他在心中默念:“应该是香的吧。”
      自己闻不到,只是总是从来往香客中怀中手中看见花枝果枝,她们总是说“好香”脸上或是漫不经心,或是忽然惊喜。
      那么,花就应该是香的吧。
      唐词遗慢慢走进隔间,里面只是张足以容纳两人的竹床,床旁边置有一个小小的槐木柜子,尾间还有一个成人大小的浴桶,与一缸封盖的清水。
      这就是他八年来休憩的地方,与正庙只用一帘厚布隔开。
      唐词遗拉开槐木柜,将手心的桃花骨朵放在里面,里面已经存着很多小东西了。
      有前年细细洗净的枯竹叶,昨年捡的邻居张婶旧房上不要的小瓦片,以及今年的这朵小桃花骨朵……但最多的是一块又一块的小石头,这些石头是陪伴唐词遗最久的伙伴。
      它们来自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但无一例外,它们来自南安村。
      唐词遗坐在床边,将小石头一块又一块拣出来,舀来清水,细细清洗。
      石子们已经在这些年来反复清洗的很干净了,水里几乎不存在什么尘灰,但唐词遗依旧不厌其烦的揉搓擦净,好像手里的并不是石头,而是无上珍宝。
      他垂眼时,暖光从侧边的小木窗透进来,细小尘灰飘荡在光线里,纷纷扬扬杂乱无章的肆意飞舞。竖直的光,照亮了擦拭石子的那双手,也照亮了他纤长乌睫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
      今天是渡魔气的日子。
      王半仙拉开厚帘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老头没说话,床边的人也没说话。
      老头放下手中的粗麻钱袋,他常常东坑西骗些钱来买酒,渡魔气时不允许有外物在身,所以他会将这些钱先放一会儿,渡完后再拿走,这是惯例。
      唐词遗停下了手,将已洗过的石子一一拣进槐木柜子,剩下的一部分未洗石子直接堆作一小堆放在床上,用棉被细细盖上,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王半仙。
      “有时候我真觉得这些破石头是你亲儿子,瞧你,这一天天宝贝的跟什么似得。”
      王半仙斜眼看完了全过程,这些年第七十八次发出感叹。
      “闭嘴。这次是多少量,几个时辰。”
      唐词遗垂手,只冷硬回道。
      老头也不以为意,只将手一伸,比出个六,势一转,又现出个八来。
      “不多不多,无非六十八个周天,八个时辰而已。”
      唐词遗心中暗算,六十八个周天,比上次少十二个,这魔头难道是遏制修行速度了?可也难保不是他自己炼化了部分魔气,这对自己可不是好事。
      唐词遗面上不显,抬眼将老头模样尽收入眼中,老头疲态已渐失,皮仍皱黄,眼曈却有神,看不出什么将死之气。
      气色看起来没什么不足,那么,内里呢?
      王半仙也在床边坐下来,与男人面对面。他周身只余一袭破青衫,与唐词遗身上的黑色布衣倒相得益彰。
      老头将槐木柜里存的一大块槐木取出,并指削下一小块,放在两人中间一一类鬼属阴,木鬼为槐,可以以此作媒介,渡魔气时让唐词遗暂分生魂,魂寄于此,好让躯壳承纳更多魔气。
      等渡至尾声时,再由老头引回,方是渡魔法成。
      此谓离魂索引。
      王半仙闭眼,提手,一手作三指朝天,一手作二指指地,三指朝天置鼻前,二指指地放身前;唐词遗也同样提手,一手作二指指天,置鼻间,一手作三指朝地,放身前。
      此谓天地承元。
      时候恰好!
      老头一收势,在这时候释放出魔气,黑色的浓雾在他身后舒展,里面夹杂着熔岩似的红,肆意横行,丝丝缕缕发散在周围,慢慢充斥了整间屋子。
      而唐词遗周身白火一一显露,焰似花,围绕他旋转,他紧闭着眼,慢慢剥离生魂,额间无汗,心肝脾肺肾却疼痛难忍,魂体脱离之苦似刀似绞,他早已不再跳动的心脏在此时仿若新生,紧切地催人性命。
      哪怕过了这么些年,离魂依旧不是人能适应的疼痛。
      唐词遗耳鸣眼盲,他模糊不清的意识中,胸膛里似乎有金色的光,那里饱胀着力量,一柄铁似的砣子压在心脏上,压的他好似要活转来。
      终于,他艰难的将两缕魂魄寄于槐木中。
      而屋子里充斥的黑气在这时在他身后张开巨口,一口咬下,将男人全身包裹,肆虐。
      魔气横冲直撞,全都无声叫嚣着,要让唐词遗吸收进去。
      而老头在这时候睁开眼。

      眼前人毫无防备,要取其性命轻而易举。
      王半仙展眉,收拢魔息,将魔息尽数倾进唐词遗体内。
      这显然超出他们之前商量好的量。
      须知,过多的魔息侵入体中,会致人疯魔,再多些便会要人性命了。
      但老头全无收势,任男人一身皮肉俱裂,血肉在皮下涌胀,黑色细流流淌其中每一寸。
      今天的确是该渡魔息的日子,可老头并没告诉唐词遗,
      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何不将后患永除?
      王半仙咧开嘴,他的眼睛已分不清眼黑眼白,只剩下掺杂着黑的红。
      青袖振颤,他加大了魔息。
      对面的男人已经快要无法承受了,太多太多,躯壳能承受的极限达到顶峰。
      再多一息,将是爆体。
      ……
      王半仙终究没有继续加大魔息,
      够了,尽够了。
      他胸膛急速起伏,强制令自已平静下来,收息,把两魂移回唐词遗体内,老头垂头,放下了手,就这样坐在床边,抬眼,看对面昏厥的人影。
      他神情莫辨。
      他悠悠叹气。
      庙内灯火通明。

      唐词遗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
      视线慢慢回转,他侧头,王半仙果然已经走了。
      身体很难受,全身上下都是筋骨撕裂的疼痛,他撑着床板坐起来。
      一起身,身上掉下个木盒子,没锁,里面的东西也掉出半截,是一把扇子。他将扇子拿起。
      扇子样式是普通的鹅毛扇,扇羽也的确是鹅毛糊的,扇骨却大有文章,正是他那惦记了八年的友人手掌,白玉似的。五骨展开,直直抵住了扇子,两边还用细竹条加固,下方则是乌木柄,与上面的手骨不知是如何相连的,很坚固,做的很是精巧。
      上面没有什么多余的图案,只在其上附了一张纸。

      “爷走了,还有事要办,扇子给你了,你滚蛋吧。要是有胆,就来子姜城跟你爷爷我约个架,爷让你三招。”
      纸上没有落款,但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这是哪个王八蛋写的。
      唐词遗自动忽略了最后一句,他将纸折成方块,一甩手丢出窗外。

      他扔完纸,却觉得现在有些不真实。
      一下子没了目标,那种熟悉的漫无目的又出来了,上次的他迷茫,还是在八年前。
      从今以后,自己又是一个人了。

      定了定神,唐词遗将扇子收下,省麻烦的装饰不要白不要,在南安村生活了这么些年,人骨头不能随便晃他还是知道的,与其增加不必要的误会,不如收下这份好意。
      王半仙左右不会再害自己,昨天晚上他有的是机会对自己下手,既然放弃了,那就不会再做多余的事情。

      那么眼前的问题只有一个,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去好好完成友人的未完之愿?
      他将骨扇拿好,用指尖轻轻触碰白骨,故技重施,以期能在其中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哪怕是一丝一毫也好。
      痛苦再一次包裹了他的全身,火舌舔砥般的灼心。
      唐词遗在剧痛中共情。
      “懦夫……废物……你怎么还不死?!”
      “不要怪我……”
      “放过我…放过我吧…”
      ……
      无数声音在他耳边环绕,有烈火灼烧残渣,有水滴在木板上,更多的是人的控诉,愤怒,讨饶还有哀求。
      而在这一切一切之中,一直有一个人在讲话,一直重复着一句话。
      那声音太缥缈了,唐词遗只有细细捕捉才能分辨出来。
      他紧锁着眉头,用手掌抠住了床沿。
      忽然,唐词遗眼睛猛地瞪大了。
      听见了。
      都听见了。
      耳朵听到的最后一句,是一个男人冷厉的声音。
      他在他耳边说,
      “我死,你要活着。”

      耳鸣不止,羽翅般的震荡袭卷全身,脑袋里全是晕眩感。
      共情已经结束了。
      但唐词遗却开始发抖。
      周身只剩下冷,他抱住双臂,头缩进膝盖里。
      他拥抱住自己。
      是自己的声音……是我的声音!!!
      最后的那一句是我说的!
      那么……我是谁?
      我是谁?
      沙漠里埋葬的是谁?浑浑噩噩的过了十二年的是谁?朝夕与蛆虫为伴,痛苦长眠地下的人……到底是谁?
      记忆的枷锁终于崩溃在一瞬间。
      一瞬间,男人想起了很多事情,八年,八年!
      这十二年来第二次共情,终于叫他记起了一切。
      类鬼蜷缩在床边,徒劳地用手着头发,他疯了一样发着抖,全身上下都在振颤。
      终于,他仰起头,嘴里发出无声的嘶吼。
      认命一般,类鬼的泪水终于流下来了,是血,只有血,身体里为数不多的血,却在此刻淌满了整张脸。
      像厉鬼。
      他唇角颤动,强迫自己露出笑容。
      “是我”
      “都是我”
      “我是…唐词遗”。
      沙漠里的人是我,浑浑噩噩过了十二年的是我,朝夕与蛆虫为伴,痛苦长眠地下的人…是我。
      我是前朝皇子,罪孽深重的弑人者。我是前朝统卫,人人赞扬的一把刀。
      我是恶,我是善,却唯独不是我。
      死于……死于……
      男人终于再也撑不起笑容了,他的表情只剩下痛苦。
      他无声重复着,
      “死于…棠疏喑,棠疏喑……”
      他双手紧紧握住,像是想留住什么,皮肉破开,却没有血流出来。
      “棠疏喑…”
      男人躺在地上,鸦青的发淌了一地,他脱力一样,直直看着头顶的房梁。
      温热的阳光洒进窗口,耳旁渐渐又能听见鸟鸣,好像一切都没变。
      而一滴血流进土里。
      那么冷。
      他放开了手。

      遥远的春华都,商客往来不绝,千朝繁华景,未曾见衰竭,各种东西在这里汇集,上至华海云月绡,下到路旁茅草鞋,各行各业,都在此生息。
      往来者有修仙者,有普通人,甚至有魔与各种兽修。
      本该是宿敌的各方势力,却都在此偃旗息鼓。
      这里是历朝历代不曾撼动的神都,是仙魔人三界的互通桥梁,没有谁敢在此地挑起纷争,那将是烧毁天地的星火。
      而这座美丽繁华的城市,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
      “白玉京。”
      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最中心的,是一顶丹红轿子。
      丹红轿子周身是流华宝光,华光中隐隐有唳鹤形现,鲛绡为帘,乌檀为轮,且伴异香,前面拉车的乃四匹玉渺良驹,华贵非常。
      车厢中,一只手抚过鲛绡纱帘,轻轻拉开一点,只望一眼,随即便放下。
      “此地就是了,你在竹山待了十九年,初到玉京集,可有什么想要的?”
      问这话的青年拥有一双温柔的桃花眼,他的瞳仁是杏黄,看上去柔和又绵软,双眼下处各生一粒黑痣,又加以他总是微微笑着,所以气质更加温和。
      桌上的藏琉小檀香炉点着净水芙罗香,他的对面卧着另一位少年。
      少年着一袭白衣,闻言只将手中的朱果一抛,恰好扔进桌上的果盘里,随即懒散道,
      “又是这句,师兄,上一次我们进壶良时你也是这么说的,然后就将我丢在竹山,十九年,这次我可不敢再要什么东西了。”
      “这……上次是族里临时有大事发生,我不得已连夜奔回,主持大局,委屈你了。”青年自责的垂眸,一直牵动的嘴角也落下。
      少年见其这幅模样,从卧处一个起身,转瞬将身体移在青年膝边,将头枕在其腿上,侧头问:
      “那,师兄这回,能否将我十九年前要的东西给我?”他眼里是晦暗的深红,蛊惑人心,强势在这一刻显现出来。
      青年的手放在双腿上,只需一伸手就可以抚摸到那张俊逸的脸,他羽睫一点,眉头轻蹙。
      “将你的红瞳收回去。”
      少年闭眼,瞳眸的深红渐渐褪去,恢复了杏黄,他表情满是玩世不恭。
      “至于你要的东西,我还要再考虑一下,再请长老们定夺。”
      青年微笑,用手轻轻抚摸少年那颗毛茸茸的头。
      他的桃花眼轻轻眯起,这才让人看见,原来眼皮上还生有两粒细小黑痣,与眼下的另两粒小痣相应。
      少年仰头看着他,下一刻将头放在他的肩头上,再没说话。
      在一片烟雾缭绕中,少年的眼晴分明又有深红隐现,下一刻,他的嘴轻轻开合,好像要说什么,但并没有什么声音传出。
      之后,他咧开嘴,无声笑了。
      而他的师兄在前面,依旧是那副柔和面目,依旧微微笑着,只是嘴角的弧度渐渐加大,然后,抱住了对方。

  •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选段)是诗仙李白的《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
    我一直很想写一个白玉京,我的理解下的"白玉京″,潇洒,仙,热闹,以及其下的孤独。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