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语》一棠又一棠

2、悲茫

　　这王半仙的信誉在南安村这儿属实不那么高。
　　在村里，他天天嘴上说着要收妖除魔，却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哦，不对，他就没打过鱼。
　　这“半仙”简直荒诞的不行，东村头晃了晃西村头，哪个树洽洽底下去打盹睡觉，哪个屋门外扯两捆菜回来，哪个后厨又被摸了两个鸡蛋，村人们简直扳着手指头就知道今天是谁家遭殃。这人吃着村里的用着村里的玩儿着村里的，就是没见过他抓过什么妖精孽怪回来。
　　连两个月前他走那一回，村人们都是谢天谢地感恩戴德，至于这打盹儿偷菜摸鸡蛋一直到今天都没有人追究，完全就是大家大发善心，看他是个老人家不予计较。
　　只是今天这事儿属实有些玄乎，容不得这半仙儿再来胡闹，于是众人便好整以暇的，带着些好笑的说“半仙儿，你到底有个什么好法子辨认这人就是你师弟？”
　　只见那王半仙手那么一抖，一截断木便从他干瘦手掌中露出，那木头都干成块了，树皮剥落下来，一条条树纹便在其上蜿蜒，毫无生气。
　　村人们见这架势，也不知其要搞什么玄虚，不免催促“王半仙儿，俺们敬你是个“半仙儿”，你便莫要糊弄俺们，今天这可是关乎咱村安危的大事，这小哥确实有古怪，你老人家可千万别走眼哩”。
　　又有那胆子大点的，铁锹一撩，直言不讳道“半仙你可别阻拦我们，这小子就是有问题，谁是个人还不吃饭呢？你见过吗？我反正没见过。不如今天直接一铁锹鉴真假，这要是有个啥问题，可关乎全村人的性命！”
　　那王半仙哼了两声，不屑道“就你们？这要是这人真有个啥问题，你以为是你们这两铁锹能解决的？做梦呢你”。
　　那刚刚还精神奕奕的壮汉霎时间没了声音，是啊，要是这人真有个啥问题，那哪是两铁锹能解决的。
　　“看好嘞！”众人一瞬不停的盯着王半仙的动作，只见王半仙将那干枯的木头径直塞向那沉默的青年手中，那青年动也不动，仿佛周遭的一切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似的。
　　但一切奇异的变化确实都在此刻产生了，一丝又一丝白雾从那枝干中冒出，变戏法似的，雾气浓重，于是里面也有斑驳的光闪现，白雾弥漫在整间屋子里，那枯死的木枝就这样一点一点在众人面前回春，枯枝上的新叶发出来了，绿意弥漫其上，带出一点儿生机与活力。
　　枯木逢春！！
　　还有什么比这祥瑞更能证明对方是半仙师弟的事实呢？
　　村人们已经完全看呆了，在他们看来刚才就是仙之迹，而这神迹恰恰发生在自己眼前，这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一件事啊！憧憬、敬畏与恐惧一瞬间在他们心头升起，这根本不是量级能跨越的阶层差异。
　　众人沉默良久，一双双乌黑的眼睛带着炽热和畏惧，整个屋子似乎都被这一双双眼睛里所带着的炙热烧化了，空气都变得狂热起来。
　　不知是谁先开的头，一声“扑通”跪地声响起，紧接着一声又一声的沉闷跪地声接连不断，直到面前再无一人站立。他们朝圣似的，向着一开始还要喊打喊杀的人跪下，磕头，以祈求原谅。
　　人对仙，自古以来似乎就有着别样的崇敬。
　　所以古往今来总是有那么多凡人渴望成仙，他们写话本，说故事，炼丹，发掘一切能让自己追寻到仙的痕迹的事情。
　　真不真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感觉，这种故事所带来的意义。
　　仙这个名词本身就象征着一种希望。
　　因为，仙，无所不能。
　　王半仙把那截儿木头从“师弟”手中拿回来放在袖中，看着面前跪倒的人群，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笑容有些意味深长，他挥退了村人，叫他们都退出庙外，美名其曰仙迹不可打扰。
　　只是在众人都退下后，无人知晓那一截被半仙掩在袖中、起死回生的枯木，却在瞬间爆发出更大的死气，一下子枯萎衰败至化作尘埃。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王半仙回转头来，将指尖飞灰捻给身后一直冷眼旁观着他所有把戏的男人看，他眯起眼，轻笑一声:“好笑吗？“
　　这时，男人一直以来的沉默终于被打破，他开口道“什么？”
　　“那些人”
　　“哪件事？”
　　“你说呢，仙人，哈哈，好笑吗？”
　　王半仙笑的直不起腰，他身量本就矮小，还穿着一袭青色道袍，这一蜷更显得似个小青虫，
　　“哈哈哈哈哈仙人……哈哈……枯木逢春，不过一点‘轮回咒’就值得被人奉为仙迹……哈哈哈哈……真好笑啊”
　　他还在笑着，却在瞬间冷了声音。
　　“是吧？类鬼？”
　　男人审视着面前的小老头，过分乌黑的眼睛带着一点不屑，他早就发现自己与常人不同，有异于人类的白火，男人冷静分析着，从刚才的“把戏”来看，自己应该打不过这小老头。
　　但那又如何？
　　“既然知道我并非人类，亦并非什么神仙，你为何帮我掩饰？说吧，目地。”
　　小老头依旧面带笑容，他用宽大青袍撑着脸，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一副慈悲面目，只是说出来的话不那么柔软，
　　“我要你，做我的狗。”
　　“你想死？”
　　“别误会，类鬼，我只是恰好缺只无关紧要的容器，半人半鬼的你，刚好很不错。”
　　“你找死！！”
　　话音未落，男人已虚握成拳，劲风已蓄！白色火焰怒吼不息，依附于小腿横扫至老头太阳穴！
　　眼看这一击力破千钧，足以见击中后果将有多严重，老头却并未闪身躲避，任男人横拳竖勾，却无一丝伤至老头，这人身上似有一层纱罩，护他不受男人任何伤害，老头笑着，云淡风轻的抬手一握——
　　风也静止。
　　有黑气从男人袖口溢出来，缠绕着他的手脚，明明应该是一碰即散的雾，却如丝丝缕缕的银线般绞紧，甩不掉，挣不开。
　　“呲”男人周身血肉俱裂，血花爆开，肉翻至骨，腿骨碎裂成块，手腕无力垂下，一下子，只一下，他就趴伏在老头脚边，再起不能。
　　类鬼已算不得人，它们半人半鬼，血液自然也不多，泥地上，只有一小片黑红腐臭的血水漫延，肉屑却撒了一地。
　　男人趴伏在自己的血肉上，抬起眼，看着面前逆光看不清神情的人。他喉咙被割裂，只余一丝气音“滚……滚开……”
　　眼前晕眩，最后所见却是一团团黑气缭绕在自己周身。
　　——是魔气，这半仙，竟是魔。
　　没有人知道短短半小时内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而那一天，所有人，都自发的跪在了这座破烂不堪的城隍庙外，整整一天一夜，其间无人喊累，无人敢动。
　　而王半仙就这样看着窗外跪伏在地的一个个人头，无声咧嘴，这群人呐，如此虔诚的拜着庙内的一鬼一魔。
　　等到天亮时，老头收拾好一切，将地上那摊血肉吞噬干净，把男人收纳进“魂袋”里，而后推开门将村人扶起，笑眯眯的，又是一副和善近人的好模样。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只是从此村人们看王半仙和他“师弟”的眼神也不再同以前一样，众人总是恭敬的，悄悄地，带着几分畏惧的看向他们，城隍庙外再无人“吟病作势”。
　　一切接近就此销声匿迹，无人不敬，无人敢近。

　　三月后。
　　男人从昏迷中醒来，头顶是青天白日，身下是田埂小路，他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应该是已经被魔气吞噬殆尽了，为何还见得到这乡村小景？
　　男人直起身来，警惕的观察着周遭的一切，四周无甚危险，日光并不严烈，现在应该是农忙时节，几个农人在田间劳作，收谷拴麦一片忙碌，却不知为何动作都有些僵硬，明明是在干农活，却一个个都尽量挺直了腰板，直直的安插在田里，显得笨拙又可笑。
　　他继续打量着周遭，自己正在一片树荫下，头顶有稀疏槐树叶，枝藤叶片正翻飞起舞，应该是有风吹过，等等……风？
　　自己在此处如此之久，为何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也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外界感官？
　　男人向前试探性的触碰槐树树干，刚伸出手，就觉被什么东西阻隔着，明明槐木就在前方，看得见，却摸不着。
　　下一刻他就明白，自己应该是被什么阵法收押进去了，可见一切却不可触碰外物，那魔头并没有杀死自己，相反还设立了阵法约束他，嗤，难不成还真想让自己当他所谓的“容器”？
　　确定自己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应该也无甚危险，男人这才垂下眼，迅速翻衣检查着自己的身体，血肉都已经愈合，不知那魔头用了什么方法，竟连身上的结痂都一并消除了。
　　既然如此，这魔头应该有什么要紧事要拿自己做，否则不会放过他，更别提给自己治伤。
　　哈，看来他这个“容器”倒还真是重要。
　　男人坐下，开始尝试破阵。
　　白色的火焰，依附在他周身，幽光明灭，于树荫下缝隙与点点日光相映，光怪陆离，照抚在他脸上，有莫名的神异。
　　良久，日头偏西，夕阳烧成海棠胭脂红，一丛丛云中透射出金红的光，普耀大地。男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息，刚睁开眼睛便被头顶暖光刺痛，他抬手抚在眼处，慢慢适应起阳光。
　　破阵失败了，那老头实力远非现在的自己能比。村人自然是指望不上的，且不说他们根本不知道那所谓的“半仙”是魔头，就是知道了，又如何？
　　而今之计，唯有看那老头到底是个什么打算了。
　　男人开始等待。
　　﹉﹉
　　太阳熄下最后一抹火焰时，王半仙终于出现了。
　　老头是从阵法右前方田梗路下爬起来的，田梗上推着麦杆，不大不小的一堆，杂乱无章，刚好掩住男人看不见的死角，是以他竟没有发现这魔头。
　　王半仙儿此时打着哈久，睡眼惺忪，老头原来是一直在这美滋滋的晒着太阳睡觉，男人抱着臂，好整以暇的看着这魔头才刚摇摇欲坠的踱了几步，便又倒了下去，不一会儿，肚皮的呼吸起伏又清晰可见了。
　　男人甚至觉得自己可以隐隐听见那如雷鼾声。
　　男人:“……”
　　得，又睡着了。
　　好在这一次老头并没睡沉，他从地上爬起来，拍开身上粘着的泥土草屑，伸了个妖娆懒腰，喟叹一声，待终于舒服了，这才抬眼看向阵法内。
　　阵中类鬼与老头四目相对，彼此打量。
　　类鬼敏锐注意到，老头眼周青黑严重，连眼神都无以前有神，且脚步外强中干，外面看起来毫无不足之症，实则虚浮无力，应该是有什么东西在一直消耗他的精力，这般，对方的实力……
　　还未等男人预估完双方的实力，老头的声音就从阵中响起。
　　“醒了？”
　　“……”
　　男人并不回答，只是一双漆黑的眼直盯着他。
　　老头见他不搭话，也并不在意，只自顾自的说起来。
　　“哈哈哈哈，我将你养的不错吧？不仅治好你的伤，老人家我还拖着老躯每天带着你晒太阳，免得生出苔来，啊呀，想一想，我真是慈悲仁厚，太令人感动了。”
　　说到这，老头装模作样的伸手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随即，看着阵中类鬼毫无波动的眼神，他似是伤怀的揉了揉胸膛，却也不再装可怜，冰冷直言道:
　　“你无需说什么，类鬼，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现在，我来给你唯二的两个选择。”
　　说到这儿他猛的呼了一口气，似乎委屈了他一般，赔本买卖儿真不爽。
　　“一，服从我，成为我的容器，放心，不会多久的，这样，此事了了之后我还可以发发善心放你一马，也不动你这骨头手。”
　　说着，老头从袖中掏出白玉骨掌，在男人面前挑衅似得晃了晃，话峰一转:“这骨头手你一直贴身带着，自己破布裹身还日日将它擦拭干净，应该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吧？”
　　说着他还将它掂量了一下。
　　男人看着老头手中的白玉骨掌，这才猛然意识到，怀中一直贴身收纳着的沙洲尸体的手骨不见了。看着类鬼愣怔的神情，老头愉悦的笑了。
　　“果然是重要的东西吧，哈哈哈。”
　　顿了一顿，他接着道。
　　“二嘛，我强制洗去你的元神，以魂为器，你自然是活不了了，这骨头也会被我踩碎，到时候什么都不剩下，这手掌主人想想真是可怜哟。这第二项嘛，吃力不讨好，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横竖是做容器，你不如想开点？大家互相成全嘛。”
　　可以见得，老头话语中所谓的洗去元神绝对不容易，不然不会给对方选择，直接操作就是，何必来给一个俘虏选择？
　　男人听他这番话，心中甚是不屑，为尊严，死有何惧，管他死后，生前拼搏亦是平生所追求之道。
　　况且，自己与那骨手主人只是萍水相逢，说白了，虽然认定他是朋友，可这朋友连面都没见过，何必舍已傲换他骨？
　　这老头未免太过自大了。
　　但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或许已经在冥冥中有什么所谓命运。不去想，不去信，也不可避免的与他轨迹重复。
　　在鸡叫第三声后，
　　“……你且过来，我给你答案，几步而已，你须得给我足以相信的诚意吧？”
　　老头面上依旧是虚伪的恶心的猥琐笑容，他想到身体这些天遭受的反噬，以及自己日渐下降的力量，再估摸对方的实力，应该还是无法与自己抗衡，心一横，拿起骨掌置于身前，缓步走向男人。
　　明明只有十几步的路程，但双方都警惕着，显然都信不过对方。
　　男人悄悄抬起几个时辰中一直暗暗蓄力的手掌，指尖抚拥白火，只等老头过来时殊死一博。
　　他抬头，目光锐利，望向老头小心翼翼的渐近，露出一个堪称不屑的目光。
　　却在看清对方身前骨掌的一瞬间，突然想起了与坟中人骨掌相触时，对方痛彻心扉的绝望。
　　该是有多痛苦呢？生前就已经遭受千死难摹的不幸了，死后若是连尸骨都无全，该是有多难过，多可悲。
　　日月清辉可真冷，叫人在一瞬间想做很多不必要的事情，有什么多余的情感在他的胸膛中流淌。
　　一种奇怪的感情。男人目前并不知道那叫做什么，而等他明白了以后，那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时光。
　　鬼使神差的，男人不想让这位陌生的“朋友”，身前生后都成为悲剧。
　　你应该是有未完之愿的吧？唐词遗，我的第一个朋友，你埋骨于荒漠之间，却还执着于未偿之愿，那么，我来替你寻找完成你的愿望吧。
　　算是朋友义气，我来替你“活下去”。
　　男人笑了一下，将指间白火尽数卸去，看着已至面前的魔，他轻声说
　　“好，我答应成为你的容器。”
　　男人顿了一下，背过身去。
　　“但是你事成之后，一定得将手骨给我，否则，我死，你定也不得好过。”
　　天光乍破，有温柔的白光抚下，照亮他锐利的眉眼，好像在一瞬间，这只类鬼也有了人的情感。
　　老头没说话，只神色莫名的望着眼前的男人，眼神很复杂，夹杂着什么让人看不透的东西。
　　但是他并没有说“不”。
　　这就够了。
　　九天神女倾下的虹，直直落在远处秋山上，朝阳直与，一山秋色。这是天上的光景。
　　那么，有多少故事流淌在这人世间？
　　“我的名字，唐词遗。”
　　于是，一念间，又一个故事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