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夏》落袈

46、第五十一章

　　夜，四周悄无声息。
　　狭窄的弄堂的最阴暗的角落里传出窃窃私语的声音，听那声音，说话的人年龄似乎并不是很大。
　　弄堂外面是一条并不宽敞的马路，马路右面是一排整齐的小洋楼，离弄堂口最近的那间面铺挂着大洋仓库的招牌。招牌顶上的那间房间里还亮着电灯，这在这沉寂的夜里显得特别明显，因为这是这里唯一的灯光。
　　乌云渐渐从月亮的身上移开，清晖落了下来，将街道稍稍的照亮一点，使得阴暗从那几辆停留在街道上的货车上离开。
　　货车旁有人，三个黑衣汉子叉腰守着，其他的正忙着将一袋袋大米从仓库里搬运到车上来。
　　压抑的声音又从那狭窄的弄堂里最阴暗的角落里传出。
　　“你们准备好了吗？”说话的人将头从黑暗中探了出来，月光投射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脸庞照得清清楚楚，这人是小火柴。
　　“好了，不过他们这么多人，我们……”铁皮握紧了手里的棍子，紧到像要从中吸取力量一样，他的手指已经麻木。
　　“我们的人一样也多，我刚刚数了，他们一共七个人，我们这有八个人，还怕他们不成？”
　　“对，其他的兄弟们还等着我们回去呢，老大，动手吧。”其他的少年附和道。
　　“好，等等，再看看。”小火柴手一挥，安抚下众人。
　　这时，那面铺楼上的灯突然熄灭了，不一会从楼梯上走下两个人来。
　　小火柴专心的盯着那批货，朝手里吐了两口口水，准备行动，却突然被人拉住。
　　“怎么了？”小火柴回头一看，却是铁皮。
　　“好象，好象是周先生的货。”铁皮偷偷的在他耳边说道。
　　“什么？”小火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睁大了眼睛极力的朝那两个刚下楼来的人看去，果不其然，其中一人正是周天赐。
　　“……撤了吧。”铁皮小声道，转身就要走，却被小火柴拦下了。
　　“怎么了，老大？”
　　“他妈的，不会是不干了吧？”
　　“先静静。”小火柴皱着眉头压着他们，先不让他们乱来。“我想想，我想想。”
　　“老大还想什么？”
　　“我说了我先想想。”
　　少年们摒住呼吸盯着小火柴，等待着答案。
　　长时间的沉默以后，小火柴咬着牙，终于从齿缝间挤出了一个字，“干。”
　　“可是周先生救过我。”铁皮极力反对，但是他的话语却没有一丝的说服力，连他自己都知道，这只是良心的无力反抗。
　　小火柴看了他一眼，握紧了手里的棍子，转过身继续盯着卡车，观察着那里的人的一举一动，“我不想被周先生看不起……但是，我更不想饿死。”
　　小火柴的话不偏不倚全落进了铁皮的耳朵里，接着他沉默了……
　　他们，都不想被饿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不知道漫长的等待以后终于得到了机会，还是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小火柴手一挥，声音低得嘶哑，“上。”
　　……
　　几个捂着脸的带着棍子的人从黑暗中突然蹿了出来，这让周天赐有点措手不及。
　　刚送走了两辆车，剩下的两个人在挨了几棍以后开始同那些人打斗起来。
　　两个人拉着一辆拖车，搬着货，等得货物堆满了以后，就被掩护着离开，而其他的捂面人毫不留情的舞着棍子打着，周天赐身手也还不错，被打了几棍子以后仍旧反抗着，并擒住了其中的一个人。
　　“你们在干什么？”
　　急促的哨子声从前方传来，是警察厅巡逻的人来了。
　　“撤，撤。”一个看似头目的人赶忙喊道，其他的人听到飞快的跟着他跑了。就在同时，周天赐松开了手，被他擒住的那个人趁机扑上前去，也跟着跑了。
　　“追追，给我追。”巡逻的头子跑近了吩咐着手下的人。
　　“算了不用追了。”周天赐摆摆手。
　　“为什么？真是奇怪了，还不让追贼的，你们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下面的人清点了数量，回报周天赐道：“少了十几袋大米。”
　　周天赐点头，掏了一支烟出来递给了巡逻头子，笑道：“我就估摸着损失不大，算了。辛苦你们了。”
　　巡逻头子接过烟，奇怪的看着周天赐：“那你脸上的伤？”
　　“小事，我们这还有事……”
　　逐客的命令已经很明显了，巡逻头子哼笑几声，手一挥，“正好，我们也懒得忙，走了走了。”
　　看着巡逻的人走远了，手下的人上前来问，“为什么不追？有了第一次，只怕还有第二次，最近上海这么乱。”
　　“我说了没事就没事，你们开车去送货吧，缺的我补上。”
　　“是，老板。”
　　周天赐点头，伸手摸了摸嘴角的乌青，不由露出一抹苦笑，就在刚刚，他听出了那声音的主人，就是小火柴。
　　……
　　抢粮的消息来时，鲍望春正坐在办公桌边思考着关于如何安置难民的问题。一听到这个消息，他马上带着人朝闸北那边赶去。
　　而事情则是这样的，在那附近有一个仓库，因为运了几次米粮进去，被一些饿慌的不干正事的年轻人见了，就聚集起来想要抢粮，仓库主本以为是小事，没太重视，谁知道人越聚越多，已将仓库外面包围起来，眼看着就要冲破打手们所铸的人墙，不得已，仓库主连忙打电话通知了警察厅。
　　鲍望春等人赶到时，情况仍旧僵持着，在他眼前的是一片黑压压的人海，不少人因为推攘的关系在他身边跌倒，有男有女，甚至有老有少。
　　鲍望春根本想象不到，就连孱弱的老人在这样的时刻也竟然有着这样的意志。这些人象不要命了似的往前挤着，漫天都是他们几近嘶哑的吼叫声，其中还夹杂着孩子们的哭泣声。
　　“让开，让开。”旁边的几个队长带着手下推着拥挤的人群，想要开辟出一条通到前方的道路来，谁知道反而被人潮给冲散开去，根本无法迈动一步。
　　王队长被推了个狗吃屎，身上接连挨了好几脚，哎哟的叫个不停，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地上爬起来，一起来就一脚踹开了旁边的一个老头，“他妈的，给老子去。”
　　“厅长，这不行啊，进不去。”王队长扶着腰蹿到鲍望春跟前，献计道：“要不，我们打枪？”
　　鲍望春左右望了望这如浪潮般的人群，皱起了眉头，手指摸向了腰间，却又停住了。
　　“放粮放粮放粮。”呼喊声如口号一样在这里荡漾开去，不同的口音说着同样的二个字，放粮，反反复复，震得人心慌。
　　原本一些围观的群众也纷纷加入了队伍里，拼了劲的往前冲。
　　鲍望春还在犹豫，这时，一个粗壮的女人被人潮推翻，跌倒在了他的脚边，女人爬起来，捆紧了身上的露着絮儿的夹袄，又往前冲去，不过这次撞到了鲍望春的身上。
　　乍一看鲍望春穿着军装，女人吓了一跳，想往旁躲开，可是转眼间，她却扑倒在了鲍望春的脚边，“长官，长官求求你，给点粮食吧。”
　　鲍望春低头下来，想扶起她，却又见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跟着扑倒在他脚边，不断有人她们的腿肚上踏过。
　　“长官，逃难过来就剩下我们母女相依为命了，我找不到活做，孩子已经乞讨了好几天了，吃的草根树皮，求求你，长官，给点粮食吧。”
　　“长官我求你。”女人说着抱住鲍望春的腿磕起头来。
　　鲍望春看着女人，是的，他有着高高在上的权力，他可以任意的对待这里的每一个人，甚至一脚踢开这个抱住他腿的妇女，只是这样的权力对付的是自己的同胞，而不是将中国河山践踏的侵略者。
　　那天晚上的画面又在他眼前闪过，这迫使他捏紧了拳头，终于，他对部下下达了命令，
　　“撤。”
　　“厅长，你说什么？”王队长不敢相信，睁大了眼睛，又问了一遍，“厅长，你是说……撤？”
　　“恩。”鲍望春点头。
　　“可是，可是……”
　　“有事我一人承担。”
　　“哦。这……撤。”王队长扯着嗓门大声的喊着，那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人群里。
　　挣扎着从人群里走出来，却见手下的那些人也被拉扯得衣冠不整。鲍望春回头看着那激荡的人群，久久难以移动，甚至连思想都着这一刻完全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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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说你已经接到通知赶往那里了，为什么那里的粮仓还是被抢了？”齐修哲一接到消息马上跑到鲍望春办公室来兴师问罪。
　　“修哲，他们很多人都还找不到活干，甚至有些孩子连父母都没有了，每天只能挖草根树皮吃，难道我们不应该想想要怎么来安置他们吗？”鲍望春带着火气反问道。
　　“管这个？流亡的人这么多怎么可能管得过来？你记住，我们的职责只是整顿好上海的治安，如果他们没有犯事，我不管他们来多少人，也不管他们有没有饭吃，但是如果他们在上海犯了事，我绝不会轻饶的。”齐修哲来回在房间里踱着步，气恼的道：
　　“你知不知道，那粮仓里有洋人的货，现在他们找去了法租界的巡捕房，结果刚刚上面就责怪下来了，说我们办事不力，还要追究责任。”
　　“我说过，有事我一力担着。”鲍望春合上水笔，站了起来，直直的看向齐修哲。
　　见状，齐修哲倒平息了不少，“望春，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鲍望春摇摇头，“我闹什么脾气，我说真的。”
　　“你是在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你气，我只是失望。”鲍望春平静的说道。
　　“望春，你什么意思？”齐修哲停了下来。
　　“我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
　　“望春，你知道的，我现在不能出乱子，要是出了乱子，我就没机会了。”齐修哲一把揪住鲍望春的领口，压低了声音恶狠狠的道。
　　“我说过，这事我会一人承担。”鲍望春盯着他，握紧他的手腕，使力想让他松手。
　　“你知道我不想你出事。”齐修哲不但没有松手反而加重了手里的力度。
　　“那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鲍望春微微笑起，突然一拳挥出打到了齐修哲的脸上，“揍你。”
　　齐修哲被一拳打到窗户边上，他感到鼻腔一阵暖流涌上，手一抹，果然出血了。
　　“鲍望春！”齐修哲话刚喊出来，人就已冲到鲍望春跟前打了一拳。
　　办公桌被推倒，文件散落了一地，两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在地上厮打着，一拳又一拳，直到血将两人的衣领染上颜色。
　　“噗。”鲍望春吐了一口血水，终于没了力气瘫倒在了地上，不停的喘息着，他的旁边，齐修哲也好不到哪里去，从嘴里吐出了一颗牙齿。
　　两个人用力的喘息着，好象是想用这喘息声来打破室内的平静。
　　待喘息平息后，齐修哲突然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渐小，最后变成压抑的苦笑，
　　“其实……我早就想打自己一顿了。”
　　“是吗？”鲍望春不看他。
　　“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
　　“什么事？”
　　齐修哲看着他，道：“我想要你来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才会感觉到，我们还是活在从前，一切都没变。”
　　“在学校里，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望春，我这里一直把你当作是我最好的朋友。”齐修哲指着胸口，“我不想害你，更不想对不起你。”
　　“我只希望，我们能走同一条路，只有这样，我才能不对自己最好的朋友下手，才能忘记自己现在到底变成什么样了。”
　　“这事你不要再说，也不要再插手，我会好好处理的。”
　　说完这席话，齐修哲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将血擦干净，然后拉门想出去，在门边，他又停下了，头也不回说了一番话，
　　“即便你想走，不干这事了，就现在的形势来讲，你又能做什么，你又能为他们做什么？若是没军权在手，任你再想如何，也只是空话。”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深深的叹过一口气后，鲍望春才从地上坐起来，怔了片刻，开始收拾办公室。
　　他苦笑，绕了一大圈，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