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春挽》淳于祾湘

2、第2章

　　奈何茕独心中哀

　　唐姬是熹平五年的上元节出生在颍川唐家。她的祖父和父亲都曾在朝为官，母亲是她祖父的同僚令狐歌的女儿。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因病过世了，父亲唐瑁一直在外地为官，而祖父又辞了官荣归颍川乡里，所以唐姬和他哥哥唐桓就被养在了祖父身边承欢膝下。她的祖父悉心教导于她，小小年纪，便琴棋书画，样样皆颇有些章法，而祖父又聘请了乐师教习她歌舞。

　　闲暇的时候，祖父就给她讲大汉朝那些扣人心弦的故事：高祖皇帝是如何暗度陈仓，袭取三秦，问鼎天下；光武帝是如何打出了逆天改命的昆阳之战，再现了汉家荣光；博望侯张骞是如何在那遥远而神秘的西域持守汉节，纵横捭阖；冠军侯霍去病是如何封狼居胥，禅于姑衍；大将军窦宪又是如何燕然勒石，荡平漠北。

　　有的时候，祖父也给她讲汉庭中的故事，讲光武帝与阴皇后的恩爱相守，讲汉宣帝与他一起起于微末之时的发妻许皇后的故剑情深。看着眼前这个听得入神的小孙女，笑着问，小孙女是不是也想嫁到天家去啊？

　　是啊，大汉朝的哪一个女子不想嫁入天家呢？从大义讲，大汉朝守护他的子民近四百年了，让他们安居乐业，免受了多少外族的侵扰与荼毒，似乎早已与天道两个字捆绑在了一起，侍奉在君王侧，为天家生儿育女，衍嗣绵延，似乎便是一个普通大汉女子能为天家所能做的最多的东西了；以私心计，若入主汉宫，母仪天下，不仅此生衣食无忧，更成为了大汉朝身份最尊贵的女子，受万民景仰，这世间又有哪一个女子会不心动呢？

　　看着眼前低着头，脸上却升起绯红小孙女，祖父笑着道：“好了好了，爷爷知道了，说不准咱们唐家真能出一个皇后呢。但是，你要答应爷爷，如果小孙女真的嫁到了天家，一定要做一个贤后，辅佐自己的夫君，一起守护这天下的万千子民。”

　　唐姬把祖父说的话都牢牢记在心里，羞涩地答道：“祖父放心，孙女都记下了。”
　　中平五年八月，洛阳汉宫开始派出中大夫和掖庭庭丞在洛阳及其周边郡县阅示年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良家童女，为皇长子刘辩采选掖庭。唐姬这一年刚好到了岁数，祖父稍微动用了些老关系，就让唐姬顺利地进入洛阳汉宫待选。

　　洛阳汉宫把皇长子正式选妃的日子定在了中平六年的上元节。那一天，被宫人精心打扮的唐姬显得轻盈婀娜，花枝招展，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展示了她绝世的容颜。一位英姿飒爽的少年随着一位中年美妇走过来，便是皇长子刘辩和他的母亲何皇后了。刘辩在看见她第一眼时就怔住，然后这位一脸稚气又透出些许英朗的少年走到唐姬面前，问：“唐家小姑娘，你愿不愿做我的妻子啊？”唐姬羞涩万般，又强压住心中的惊喜，低头望着脚尖，怯声道：“臣妾愿意侍奉在皇子身侧。”刘辩便拉起了她的手，走到何皇后面前说：“母后，我选完了，我要选这位唐家小姑娘做我的妻子。”何皇后说：“这么多采女呢，别着急，你再慢慢多选几个吧。”少年猛地摇了摇头：“我只要这位最漂亮的唐家小姑娘一个人就好啦。”

　　在宫闱的刀光剑影中争斗了快二十年的何皇后不禁心中一凛，这世间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丈夫心里只有一个人呢？再说，选这位艳压群芳又受自己儿子喜欢唐家小姑娘来执掌未来的长秋宫，儿子很可能就不会像自己丈夫那样在后宫胡作非为了吧？想到这里，何皇后便爽快地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由于刘辩尚未及冠，唐姬尚未及笄，不好直接进行册封，说是等次年的上元节，刘辩和唐姬都到了婚龄，到时候再给他们办一个正式的婚礼。

　　刚进入汉宫的日子，唐姬主要在宫中学习各种规矩。都说她婆母何皇后出身屠户之家，为人强忌，容不得人，怕是她这个娘家没有太大实力又出身书香门第的小媳妇要受气，但是唐姬觉得她这婆母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着急时说起话有些难听，但是为人似乎并不坏。

　　而且，可能是因为她婆母只有一个儿子，又没有女儿，简直将她这个漂亮可人的小儿媳像待亲生女儿一样，长秋宫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都少不了小唐姬的。何皇后也不过才三十岁上下，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得了闲就把小唐姬叫到长秋宫来，精心打扮得像个小仙女似的。

　　而相比之下，她那个公公才真是胡闹。本来吧，刘辩选完了之后不要的采女应该各自送回乡里，然而，她公公竟然直接从这些采女中选了一些弄到西园供自己享用去了。就为这事儿，她婆婆又跟她公公闹了几回——这，能不闹么。

　　这样的日子还没有过三个月，她那四处作妖的公公突然之间便驾崩了。刘辩顺理成章地登上了皇位，但由于正值国丧，她和她夫君的正式婚期只能往后拖。但是，自从她夫君登了基，她就住进了皇后的居所长秋宫，宦官宫女们见到她也都是要称上一声皇后娘娘的。

　　她记起对爷爷的承诺，要辅佐好自己夫君，做一代贤后。她的婆祖母和婆母争斗不止，但她都小心侍奉；她年齿尚小，又是居丧期间，不能给天家开枝散叶，但她却颇为照拂那个被婆母苛待的小叔子刘协。她婆母做皇后的时候，少府给皇后每两天做一件新衣，她给改成了一旬一件；玉石器皿，翡翠玳瑁，婆母都送给她好多了，她也不再添置。她的丈夫也还年少，政务都掌握在婆母和舅舅何进手里，并没有太多事情可做，她就规劝丈夫有空多去拜访朝中重臣名士，虚心向他们请教。她心中想，爷爷交代事情都做了，应该能够留一个贤后之名，让爷爷开心吧？

　　有时，她又有些暗自自得，她小小年纪，天子的专宠属于她，全天下大汉女子歆羡的尊荣属于她，洛阳汉宫内外万千的雕梁画栋水榭楼台都属于她，这世间再没有比她更幸福的女子了吧？
　　然而，谁曾想，天意弄人，唐姬生命中这样幸福的时光竟然只有短短四个多月的时间。就在刘辩登基那一年的八月二十六日，宫里的宦官们不知为什么突然造起反来，宦官们把刀架在唐姬的脖子上，刘辩挡在唐姬身前，说跟他们走。就这样，刘辩，唐姬和从旁边宫殿里推出来的刘协一起被裹挟着出了北宫的谷门，一直带到了小平津的黄河渡口边。

　　直到黄昏时分，尚书卢植和河南中部掾闵贡才追上了这股宦官，痛斥这些宦官祸国乱政，其中一些宦官又惊又惧，高喊着天子保重，就投入黄河中。闵贡趁机把他们三人解救出来，带着他们回洛阳城，卢植则留在那里继续率兵与剩下的宦官交战。

　　走着走着，夜色渐浓，一行四人趁着萤火虫的微弱光亮继续赶路。身为女子的唐姬和年岁尚小的刘协逐渐体力不支，闵贡便从百姓家找来一辆板车，让唐姬和刘协坐在板车上，和刘辩一起推着走了很久，终于走到了一家洛舍。四人稍作休息，天就蒙蒙亮了。洛舍里只有两匹马，于是闵贡抱着刘协上了一匹马，刘辩抱着唐姬上了另一匹马，从洛舍向南往洛阳城而去。

　　在惊恐中度过一夜的唐姬终于放松下来，不知不觉中就在马上睡到了刘辩的怀中。不知何时，她突然被外面粗鲁的人声所惊醒。“天子，这可是国丧期间，你就这样抱着一个美人招摇过市，真是天姿轻佻，威仪不恪啊。”刘辩又惊又惧，竟一时答不上话来。闵贡则说，“董并州，当着这么多公卿的面，你竟敢如此对天子无理！”那位身材肥胖，满脸横肉的并州牧董卓却浑不在意，继续说道，“天子不仅无德，还无才，你们看竟然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真是有辱损辱汉家神器啊。”刘辩怒斥道，“这是我的皇后！”董卓浑不在意，眼睛却在唐姬身上打转，“咦，我怎么没有听说天子你册立过皇后了呢？再说，即便是皇后，天子和这位美人的情态，跟孝成帝和他的飞燕皇后有什么区别？迟早是要断送这汉家天下的。”被闵贡抱在怀中的刘协稚声说道：“我们四个人快到清晨才逃到洛舍，而洛舍中只有两匹马，皇兄抱着皇嫂上马而行，自然是合情合理。”董卓却大笑道：“还是我们陈留王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对答如流，堪配天子之位啊。”就这样，在凉州兵士的裹挟之下，刘辩一行被带回了洛阳汉宫。

　　这时的洛阳汉宫已然一片狼藉，原来宫中的宦官宫女都在这场大乱中死伤殆尽，而刘辩和唐姬被董卓分别软禁在凤栖阁两侧。听到董卓那一席话的唐姬，在又惊又羞中度过了三天，就又收到了她夫君刘辩被逼退位的惊天噩耗。唐姬心中愧疚难当，觉得是自己睡在丈夫的怀中，才让自己丈夫落下个天姿轻佻，威仪不恪的名声，害得自己的丈夫被废。

　　接着没过几天，唐姬又听到了她的婆母过世的消息。唐姬惊惧不已，又见不到她的夫君，便在凤栖阁上天天哭，哭得昏天黑地，时不时地昏死过去，等醒过来又接着哭，又昏死过去。直到有一天，李儒等人带着兵士冲进凤栖阁，刘辩高声喊道“王妃王妃，我们要生死异路了，你来送送我吧”，唐姬便不顾一切冲了过去，刘辩说希望唐姬再为他跳支诀别舞，唐姬就梨花带雨地为她的丈夫跳上了最后一曲。接着，刘辩饮下鸩酒身亡了，尸体被兵士们匆匆抬出宫去，而唐姬又昏死了过去。

　　等唐姬再醒来，就是初平元年的中元节了，浑浑噩噩间，她就被赶出了洛阳汉宫，由她那个刚刚回京述职的父亲唐瑁接走了。就在这短短一年间，这个花季少女经历从乡里良家走向汉宫之巅，又从那里急速地跌落。到了颍川她才知道，教养她长大的爷爷在听闻洛阳京中的种种巨变后，已经溘然长逝了。父亲唐瑁又告诉她，董卓有意求娶于她，但说先让她先在颍川乡里养上两三年。听到这里，唐姬胸中一时气塞，就又昏死了过去……

　　许多年之后，当唐姬接到曹魏代汉，弘农王妃为夫守节，妇德昭彰天下，为世人景仰，恩养不变的诏书，她已经心如死灰。她站在北邙山上，远眺着曹魏王朝正在满目疮痍的洛阳汉宫旧址上重新修筑宫殿，她独怆然而涕下。是了，自己就是“夏之妹喜，商之妲己，周之褒姒”那样的红颜祸水、亡国妖后了，不然怎么会被董卓看上，存了谋夺之心，又连累自己夫君在德行上授人以柄，被逼退位呢？自己非但辜负爷爷的做一代贤后的嘱托，还气死了爷爷，害死了自己的丈夫，连累那座恢弘的百年洛阳汉宫被付之一炬，千万的洛阳百姓流离失所，更让那个她心中曾经无比景仰的大汉王朝断送了国祚，怎么自己还活着，还被称为贞洁烈妇而受世人景仰？

　　在她余生中，她一直在默默祈祷，希望苍天垂怜，让时光倒流到那一年的八月二十六日，她要么在挟持之初就迎上兵刃，抹了脖子，要么就在被劫持出宫时一头撞死在谷门门墙，要么就和那些宦官们一起投入黄河之中……这样她就不会被董卓那个老贼看上，也不会让自己的夫君德行不彰……这样爷爷知道了一定也会为自己感到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