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春挽》淳于祾湘

1、第1章

　　“览正殿之体制，承日月之皓精。骋流星于突陋，追归雁于轩。带螭龙之疏镂，垂菡萏之敷荣。顾濯龙之台观，望永安之园薮。渟清沼以汎舟，浮翠虬与玄武。”
　　——傅毅《洛都赋》

　　初平元年元月的洛阳汉宫，虽然依旧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长桥卧波，复道行空，却失去了往日的喧闹，正在经历着它成为都城以来最冷清的一个上元节。
　　洛阳北宫芳林园的凤栖阁上，白玉镶边的大铜镜里，透露着一张朝霞般的面庞。宛转的峨眉轻轻皱着，秋水一般明眸却依旧散发出夺目的光彩。一身素色的麻衣孝服，掩不住镜中美人玲珑婀娜的身段。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蜿蜒至脚踝，由几位年长的宫女轻拖着缓缓梳理。
　　小姑娘看着铜镜里的天仙般自己，不由得自得起来，暗道，“‘丽华秀玉色，汉女娇朱颜’，原来这话还真不是说说而已啊。这汉宫里的女主人，当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美——我不是自夸啊，事实如此嘛——认清现实才能做出合理的决策。都说燕瘦环肥，汉代以身轻为美，能做掌上舞的孝成帝皇后便是如此，自己这袅袅娜娜的样儿，还真有几分能凌空飞舞的神韵呢。人家又都说汉代以发为美，前汉孝武帝因为喜欢卫子夫的美发而将她立为皇后，后汉孝明帝的马皇后美发可为四起大髻，但以发成，尚有余，绕髻三匝，孝桓帝的第一任皇后梁女莹秀发黝髹可鉴，围手八盘，坠地加半握——对了，还有这时候应该方才七八岁中山无极的甄宓也会以灵蛇髻风靡后世，再看看自己这光泽柔顺的长发，莫非这时候挑皇后都是先看头发的？不不，跳舞也要跳得好，不要说能一曲歌舞迷倒一大片的自己了，就说这史书上都记着孝成帝的两位皇后一位色艺俱佳，一位能做掌上舞，连英明神武的孝武帝的卫皇后都是以歌舞迷倒这位圣君。这要是放在后世，以歌舞迷倒君王，还不早被骂成祸国妖后——可不是怎的，到了后世，有哪个正经皇后亲自下场跳舞的？”
　　镜中这位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女子，正是这时整个洛阳汉宫千万雕梁画栋亭台水榭名义上唯二的主人之一。然而，这时汉宫里唯一的男主人，并不是她丈夫，而是她那刚刚十岁的小叔子。
　　“可这天杀的，世道坏成这个样子”，她又暗暗腹谤道。自己的丈夫刚刚被毒杀三天，当朝相国董卓的手下爪牙李催要求娶她的消息就已经弄得满洛阳城都知道了，而她那个正值卸任回京述职的爹爹昨天竟然还亲自过来劝她改嫁。听她爹爹的口气，要求娶她的人海了去了，像李催啊，郭汜啊，吕布啊，董卓啊，还有颍川乡里的好多世族大家，甚至远在太原郡的外祖父都有来信。“等等”，她暗自心中一惊，“什么吕布和董卓都要求娶我？这故事我听着这么熟悉呢？对对，说书戏本子里的貂蝉不就是被这对奇葩义父义子夺来夺去的。都说历史上没有貂蝉这个人，难道说原型是自己？可历史上自己也没有嫁给他们啊。不管怎么说，那个李催也真是太肆无忌惮了吧，也知道这时候凉州那嘎达穷得兄弟共用一个妻子的例子比比皆是，还有北边匈奴鲜卑什么的父亲死了之后剩下的妻妾归儿子继续用，就比如王昭君就嫁了父子两代单于。可这是帝都洛阳，大汉朝再不济可还有三十来年才亡呢，亡夫的尸骨未寒，这些西凉莽夫们就敢这么对天家的媳妇？这到底算是哪门子混账世道啊？”
　　“这事儿说破天也不会嫁过去的。嫁给董卓？去跟他郿坞中八百美女争奇斗艳？然后两年后董老贼就挂了，接着不知道飘零人间何处？嫁给吕布？然后因为自己丈夫跟属下妻子私通而命断白门楼？嫁给李催？然后没过几年被夷了三族一起杀了头？”
　　“即便是自己已经洞悉了天下大势，知道曹操、孙权、刘备是阶段性大赢家，而比自己还小三岁的司马懿是终极大赢家，其他同期数十个群豪均身死国灭，可以精心甄选，然后嫁给人妻曹？最后在一个歌姬出身的卞夫人手底下做个小妾？这世道又没有什么防护措施，这么乱搞被传染上什么病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好嘛。嫁给孙权？然后跟一堆莺莺燕燕争奇斗艳，耍尽心机搞什么夺嫡大战？最后像步夫人辛辛苦苦数十年，活着的时候连个皇后都不给？那潘淑倒是得偿所愿了，还不是在宫里一不留神被情敌给害死了？再说后宫之主有什么可当的？姐姐我还没及笄呢就做过这洛阳长秋宫的主人了，才不稀罕呢。嫁给刘备？就那个说什么‘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人渣？克死五七八个老婆还摔自己亲生儿子的独夫？这算是人么？嫁给司马懿？等自己老了之后天天被那家伙被骂什么‘老物可憎，何烦出也’‘老物不足惜，虑困我好儿耳’？我还不如直接死了干净。”
　　“更别说，自己可是倾国妖妃般的绝世大美女，不然也不会一个死了丈夫刚三天的寡妇就被百家求搞得心烦意乱了。自古红颜多薄命，乱世更是如此。这年头那些有名有姓的绝世大美女们都有什么好下场？蔡文姬颠簸流离了一生，不但被南匈奴掠去做女奴，一把年纪了还要蓬头赤脚，为自己丈夫向曹操叩头请罪，这罪遭的。鼎鼎有名的洛神甄宓，先是被收做了袁家二儿子的填房，然后还没有死丈夫的时候就被曹丕从邺城抢走了，卧薪尝胆曲意奉承多年让自己儿子最终做了皇帝又怎样？曹丕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刚登基就把她赐死了，死的时候据说还‘被发覆面，以糠塞口’，真真是惨绝人寰，我这一身好看的皮囊才不要落得那样的下场呢。张济的妻子邹氏，年纪轻轻做了寡妇不说，还被人妻曹当妓女一样抢来抢去，然后他那小叔子张绣没把曹操弄死，反而和曹操结了亲家，这世道都上哪去讲理。还有袁术的妻子冯氏，据说有国色，很受到袁术宠幸，却遭到袁术其他的妻妾妒忌而给绞死了，结果袁术那个蠢货还不知道，以为她是自杀。你们是说大小乔么？别看话本中吹得天花乱坠，她们其实就是孙策周瑜跟袁术余党打战时抢来的战利品，说的好听些叫美婢，说得不好听跟军妓有啥子区别。即便那样的身份，不也还是跟自己一样年轻轻就做了寡妇了么？”
　　“但同样是年纪轻轻做寡妇，她们能个我比么？这偌大个洛阳汉宫里，现在只有自己一个女主子，连正牌两个字都不用加。亡夫只有自己一个妻子，其他什么其他贵人美人啊，一个都没有；而当今那个小叔子天子，要等到去了长安之后才开始采选掖庭，五年后才能立上皇后呢。虽然是被软禁着，汉宫里流水般的绫罗绸缎，金石玉器，山珍海味，真还从来就没有断过——这还是居丧期间的标准呢。按照历史剧本走，不就是给自己丈夫守个陵，一直像这样锦衣玉食地享受汉家的尊荣和恩养，还能以贞节烈女的名声流芳百世呢。这有什么不好的？凭什么要放弃一身尊贵改嫁到汉宫之外的乱世中去？你们说我这是浪费了绝世的容颜？长得好看是给自己看得开心的好嘛，这一天天地被软禁在凤栖阁上也没啥事可做，就数看镜子里的自己最开心了，干嘛要用来取悦那些臭男人。没有爱情就没有爱情了吧，别的不说，就这个天杀的世道，哪个男人是靠得住可以托付终身的？”
　　想到这里，她心头不经意间却是一紧，“或许还是有的，那就是自己亡夫了。”她心中暗叹道，“什么时候这洛阳汉宫里不是妻妾成群了？即便是光武帝和他那阴皇后的故事千古流传，可终究还是有其他两个女人给他生了儿子，天知道他身边到底有多少女人呢？亡夫这一辈子真真切切只有自己一个妻子，心里也只有过自己一个人了——而且也没有什么以后一说了。”
　　她心中不禁怅然，“想着自己这身尊荣，不都是夫君给的么？夫君对自己又那样情真意切，临终前又只说出一个想让自己替他守节的愿望，凭着良心讲也不应该违背他的意愿。再说，夫君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么说，难道不是替自己解围，给自己一个名正言顺拒绝那群西凉莽夫逼迫自己改嫁的借口？哎，这么好的夫君，竟被连夜就被那群乱臣贼子送葬埋掉了，再也不能相见了。”
　　唐姬又怔了怔，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出神，“想这么多有啥用，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我一个刚死了丈夫又被软禁的小姑娘，还能做些啥呢？历史都已经写好了，想在这吃人的乱世中富贵体面安安稳稳的度过一生，咱们就得按照历史剧本来嘛。”
　　三天前，她就是这么想这么做的。看到李儒带着一堆人抬着棺材进了凤栖阁，她就不顾阻拦冲进了软禁她丈夫的屋子。刘辩叹道“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藩；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她跟着应和道“皇天崩兮后土颓，身为帝兮命夭摧；死生异路兮从此乖，奈何茕独兮心中哀”。刘辩说他平生最开心的事情就看自己跳舞，希望唐姬再为他跳最后一曲，她当即抖擞自己十年的舞蹈功底，用上毕生所学倾情演绎了一曲。当她满以为这些细节都跟历史上一模一样，一切都会按照原来的进程发展下去的时候，其实单单她的那一曲歌舞，就让历史的车轮轻轻地发生了偏移。
　　因为她不知道的是，原来历史中自己的心路，是那样的哀婉畸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