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春挽》淳于祾湘

10、第10章

　　苦命相望茔中见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唐姬就出发去给她丈夫上坟。两个车夫，两个护驾带着一架四乘的马车早早地就迎在了夏门口。唐姬依旧严守礼制地穿着麻衣孝服，又带着斗笠遮住面容，款步上了马车。莺桃则领着其他七个新挑的宫女跟在后面，直奔弘农王墓而去。

　　唐姬一行到弘农王墓时，太常马日磾新派来的守卫们已经在陵园门口迎接。唐姬先是在祠堂上祭拜了一番，随后就带着一行人来到陵园的主墓门口，对墓园守卫说，“我已经告知你们马大人了，之前的守卫可能监守自盗，所以才让马大人换了你们来守我夫君的陵墓。”守卫们点点头，大略上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唐姬接着说，“我担心之前的守卫惊扰到了亡夫，要亲自进去看看现在墓中的情形，瞧瞧安置是否停当。”

　　饶是这些墓园守卫在太常任职多年，也没听说过有未亡人要进自己亡夫墓中的。众人皆是一愣，半晌不敢言语，半天才有一名守卫小声说：“王妃，这不合规矩吧？”

　　“朝廷讲过规矩么？李儒那个王八蛋毒杀我亡夫的时候讲规矩了么？朝廷现在惩治他了么？担心事情败露，一天都不停灵就把我亡夫送进这墓里讲规矩了么？朝廷管过了么？不通禀太常，直接把一个大汉的王爷葬到了一个被灭了门的老太监的墓里面讲规矩了么？”

　　众人听了这话，俱是一惊，面面相觑了起来。

　　“再说，规矩，什么是规矩？你们睁大眼睛都瞅仔细了，这是管这墓的印信，你们马太常都交到我手里了。这里是弘农王的墓，我是弘农王妃，人人都知道我要和我的亡夫合葬的，这里我说什么是规矩就是规矩！”

　　墓园守卫们都有点慌了神，唐姬趁机厉声道，“开墓门！那些大人物我动不得，你们不听我的，我直接叫你们马大人把你们送进大狱里面!”

　　墓园守卫们又是一惊，便七手八脚地把墓门打开。

　　“我是这墓主人的未亡人，是天家的媳妇，这墓我进得，你们谁也进不得。你们进去就是盗我们天家的墓，按律轻则斩首重则夷族，你们都在外面守着，相互监督，谁敢迈进这墓门一步，直接革杀。”

　　这倒是实话，除了唐姬谁也不敢光天化日迈入这墓里。众人尚未缓过神来，只见弘农王妃摘下了她的轻纱斗笠，递给身边的宫女，露出了朝霞般的面容。在场的男子都没有见过她的真容，又是为之一怔。唐姬右手提过旁边宫女手中一盏已经准备好了的宫灯，左手提着莺桃递过来的一个装满祭品的大篮子，径直向黝黑的墓道深处走去。东汉朝鬼神之说颇为风行，饶是那些五大三粗的守卫也不太敢独自一人进墓，她一个娇娇滴滴的小姑娘竟然这么大的胆子。众人尚未缓过神，也不知这弘农王妃是转了弯还是怎的，竟已经在墓道中消失的身形。

　　唐姬在黑黢黢的墓道中缓缓地走着，那些凉州兵只管草草送葬，哪里管那些丧葬习俗，弄得一片狼藉。过了尚未放下的断龙石，就进入大墓的主体部分。唐姬没有管周围的耳房，而是径直向主墓室走去。走了几步，便隐约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出现到主墓墓门口。

　　“王上，你醒过来了？”唐姬向她的夫君盈盈一笑。

　　刘辩微微一怔，说，“听我说，时间紧迫，我也不知道我说的你能不能听懂……”前两句还有些这时洛阳的口音，后来就走了味。

　　“没想到你也跟我一样啊？你这口音还得好好学啊”，唐姬噗嗤一笑，也改成了口音。

　　刘辩着实吃了一惊：“啊，怎么你也是……我们还是快点说吧，一会外面的人察觉知道就不好办了。”

　　“不急不急，我已经唬住了他们，让外面的人相互监督，谁敢进来就是盗取皇陵的灭族大罪。我还跟他们说两三个时辰才出去呢，咱们进主墓室，慢慢说吧。”

　　进了主墓室，唐姬挂起手中的宫灯，然后打开她提着的篮子，说：“夫君，先吃点我给你从宫里带来的好吃的，你该是好几天没能好好吃东西了吧；我还给你带了几件衣服和一双鞋，赶紧换上。”

　　唐姬帮刘辩把衣服换好，接着说，“这里我还给你带了毯子和一个薄被，大的我也带不了……还有笔墨纸砚一套，看见绢布上的血字我都心疼死了。这是一把背刀，你带着防身，要这把刀我还颇费了些事儿。少府的人听我要开了刃的背刀吓了一跳，我就唬他们说我夫君是王爷，到那边也要横刀立马杀小鬼的，我偏要给他送过去，他们拿我没有办法只好去弄了一柄。”

　　唐姬从篮子里拿出一个荷包，跟刘辩看了看，又放回去，接着说，“这个荷包里面有零碎的金子，也有零碎五铢钱，你拿着花。这个荷包是我亲手绣的，紧急的时候可以作为跟我联络的信物。”

　　听着唐姬的话，刘辩感到一股股暖流充盈了自己的整个身体，对这个还有些陌生的女子有些不知所措的说，“你管我叫夫君，但是其实我不知道该如何叫你的……”

　　“就叫我娘子啊！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开始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也不适应。历史上你我是恩爱的夫妻，但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却没法一开始就投入那样深的感情。然而，就在刚才我发现你跟我一样的时候，我突然想通了，你我的前世就该是刘辩和唐姬。这世间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历史犄角旮里那几句辞不辞赋不赋诗不诗的东西，偏偏我们两个人都记得这么清楚，又都到了这里？从小我看到《后汉书》上我们那段凄美的故事，心里都有些莫名的悸动，总感觉像是自己亲身经历一样。这应该就是苍天垂怜，给我们这对苦命的鸳鸯再一次相见的机会吧。”

　　“你这么说我突然觉得是了，以前读书的时候，这时候那么多英雄豪杰，风流人物，我心中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会最佩服会是你这样一个女子，还隐隐有些莫名的愧疚。你我诀别的那一段我就看过一遍，竟然一直萦绕在脑海里，无法忘怀。”

　　唐姬把篮子里的糕点喂到刘辩的嘴边，“快吃快吃。”

　　看着刘辩吃起来，唐姬才说，“所以我就是你的娘子，你就是我的夫君啊。咱们就这么叫，也别叫什么王上王妃皇帝皇后的，显得生疏。”

　　“是你救了我？”

　　“大概是吧，我是两三个月前醒过来的，具体哪一天我也不太清楚了，身边的宫女说我已经哭了一个来月了，一醒就哭，哭得厉害就昏死过去，我反正是哪一次昏死之后来到这儿的。开始听身边宫女说这话我也不全明白，但好歹我是客家人，多少有些相似的地方，我还真是一直语言天赋不错，很快就学得差不多了。”

　　“我也是客家人，听还能听得明白，说肯定还差些火候。”

　　“那你很厉害啦！我开始听都费事呢。我刚醒过来假装哭傻了，就暗暗地听那些宫女之间说话，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境况，知道按照历史你马上就要被鸩杀了，就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才能救你呢。我们两个人平时被软禁在凤鸣阁两端，只能大声喊话才能听见，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法子了。但是，史书上是记得我们有诀别那一段，最后的时候肯定能相见的。我就想，你既然是被鸩杀，不是被捅了几刀或者割了脑袋，那就有回旋的余地。虽然不知道鸩酒具体是什么，但我猜测大概就是砒霜啊或者水银啊什么，这些紧救方法就是灌奶啊灌果汁，所以我就天天管她们要羊奶和橘子汁准备着。等到有一天他们抬着棺材进了凤栖阁，我就一手握着一壶橘子汁，一手握着一壶羊奶冲了过去，他们果然没有太拦我。等你让我跳诀别舞的时候，我就先让你跟我对饮，其实喝得都是羊奶和橘子汁。我一直灌到我肚子满得已经喝不下去才开始跳舞。等大家目光都落在你喝鸩酒之上的时候，我悄悄咬破了指尖，在你喝到一半的时候冲了过去，一下把你撞到，你脑后根着地，直接就昏了过去。然后，我把我指尖的血抹在了你嘴角之上，大喊道‘夫君，你怎么这么狠心就离我而去了’，这时候李催那个不要脸的就跟我说，‘小娘子，别伤心了，改嫁给我吧，荣华富贵样样都有’。我嚷嚷着‘既为天家妇，死为天家鬼’什么的，他们看我闹得实在是太厉害，就赶紧把你装进棺材抬走。我泼皮打滚连哭带闹地跟着他们追了出去，生怕他们突然开棺又给你补上一刀，那我就真又成寡妇了。直到看着他们抬着棺材出了夏门匆匆走远，我才稍稍安心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