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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 8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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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凉,不过几日,城中的姹紫嫣红桃夭柳绿都黯淡了去。夜间的时候已经有了几分寒意。
延灵没日没夜地寻找,城里城外来来回回找了不知多少回,真的是“上登云霄,掘地三尺”——一家家一户户,从阁楼,到地窖,延灵都没有放过。
延灵面上不露。若不是晓星尘无时无刻不跟着他,定看不到他无人时微蹙的眉头,焦灼的眼底,还有赶路时微乱的气息。
但是,薛间姑娘依旧不见踪影。
兰陵城中有一条河,名曰过川,不似南方城市中的河瘦水满,过川河道宽而深,可供两条商船并行。从两岸的人家到河堤之间是又陡又深的斜坡,平日里很少有百姓下去河面。
是日,秋雨绵绵,延灵立于桥上,看着下方被淋皱的浑浊河面,低垂的眸子露出忧思。渐渐地,他的视线聚焦,像是想到了什么,旋即足尖一点,翻身下桥。他轻功出神入化,降落速度渐缓,落于河面时足尖轻点两下,便到了下方的河堤边。
若是顺河而行,下游则城门,入港口,那个方向自是有重兵把守。延灵思考片刻,便向上游的方向掠去。
细雨变成滂沱,师兄的速度越来越快,雨水顺着他白玉一般的面容滑落,衣衫早已湿透,他却似一尊雕像一般,一味前行,不为所动。
晓星尘有预感,师兄就要找到他心心念念的薛间姑娘了。
溟溟秋日,阴雨连连,天地间一片苍青,但是在向上游方向行进的过程中,却不料渐渐有了绿意。人迹愈发罕至,绿意却越来越浓,绿植郁郁葱葱,从河堤攀上两岸,竟然有一种“两岸青山”的画面感。
行至一处,植被极厚,竟有南方人迹罕至的雨林的感觉。绿意在此盛极又戛然而止,前方又是一片苍青。延灵便在此停下脚步,他轻轻地伸出手,触碰两边的巨大的绿叶,却久久没有动作,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似的。
片刻之后,植物像是感应到他,开始一片片向两边抽离。层层叠叠包裹褪去,露出来的是一个蜷起来的小小的绛红色的身影。薛间面容白皙,一双漆黑的眸子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样,直勾勾盯着延灵,与浑身湿透、胸口微微起伏的延灵相比,薛间姑娘算得上是气定神闲。
薛间姑娘就在这植被掩映之中,身下是一片巨大的圆形叶子,和荷叶有些相似,却更敦厚一点。植被仿佛砌成一栋小房子,将外界的风雨都隔绝。
延灵猫腰上前,估计是介意自己身体已经湿透,只是心疼地牵过薛间的手,问她:“有没有受伤?就在这里一直藏着吗?”
“嗯,在这里等你。”
薛间姑娘音质清脆,如清泉流过,一声“等你”,填平了延灵几日来的担忧焦躁。
延灵给薛间姑娘披上了雨披,又贴上了一张隐遁符,便带着她离开了这里。因为金氏客卿的身份,两人一路走到城外,都没有遇到什么阻拦。直到到了一个废弃港口,看到岸边停着的一艘小船,薛间才开口:“要去哪里?”
延灵失笑:“不知道要去哪里就和我走,不怕我卖了你?”
薛间一脸看白痴的表情看着延灵。
延灵干咳,说:“你先走,回东瀛。”
薛间皱了皱眉:“不一起么?”
“我不能走。”延灵反握住薛间的手,她的手小小的,凉凉的,很轻易就被延灵包裹在手心里。
“为什么,”薛间皱了皱眉,“中原,接下来,只会更糟。”
短短数月,就几次杀戮,乱世之兆。这道理延灵怎能不知?
“暂时不能走。”延灵想到的,是这几日在城中见到的修士与外族人、剑修与鬼道之间的种种矛盾。
金氏如今无人做主,城中......随时会乱起来。怎能说走就走?
“因为你是金氏客卿?”薛间皱眉,“我不喜欢金氏。”
是,却也不完全是。
一方面,作为金氏客卿,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但总归是属于自己的责任。延灵喜欢凡事做到极致再放下。比如之前作为抱山的大弟子,他虽早就有了下山的心思,却是等到师弟师妹们长大,师尊不缺帮手时才离开。
另一方面,即便不是金氏客卿,以延灵的性格,见这城中大乱,有人仗势凌人,有人心存偏见,有人无端受难,他也万万不会袖手旁观。
延灵思绪万千,面对薛间,却不知从何言起。
不说两人生长的文化有异,这薛间姑娘的性格想法在东瀛人中也算是个特例,比如说,至此她都未问起过被羁押的那些东瀛子弟的处境。
“你有事要做?”薛间先开口了。
“......嗯。”
薛间眨了眨眼:“很重要吗?”
“嗯。”
“比我还重要?”
“......”
这问题就是个坑。
“怎会有你重要?”
“你却宁愿留下也不和我走。”
看,就是个坑。
“算了,”薛间倒是没有半点不开心的样子,“我虽然很喜欢你,但也有不会为你左右之事。”
延灵松了口气。幸好,两人虽然不同,但薛间姑娘总能理解。
“你要多久把事情做完?”薛间问。
“这个,我不知道,少则一半年,长则......”延灵说着,却也不是十分笃定。他虽初下山,读的史书却不少,历史上,人间一旦乱起来,绝非一朝一夕可平,长的话,十年,二十年,五十年......都不是没有可能。
“三年五载。”延灵收起了踌躇,做出了承诺。
留个三年五年,那之后要再有什么事,都与他延灵无关。
“等你做完重要的事,便来找我?”
“嗯。至多三五年,我去东瀛找你。”从那之后,不离不弃。延灵默默说到。
“我家不在东瀛。”
......约会这么久,连女朋友的故乡在哪里都不知道,延灵深刻地自我反省。
幸亏薛间姑娘不在意这个,只是把手突然放到延灵的胸膛上。延灵心跳加速。
“这块翠血石,你要带好。”
延灵反应了几秒钟,才明白薛间说的是自己胸口戴的那颗石头,是七夕时候薛间姑娘送他的礼物。
“我家在中原和东瀛之间海域的一个小岛上,你戴上翠血石,乘船向东瀛方向驶去,我会找到你。”
延灵回握住薛间放在自己心口的手,说:“好。”
延灵在薛间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理了理她的鬓发。薛间反倒更主动些,踮起脚,在延灵的唇角落下一个吻。背脊随即被延灵按住,吻逐渐加深,延灵不再顾及自己濡湿的衣衫,而是将眼前的人紧紧锢在怀里,恨不得把她揉碎在自己身体里。
薛间还在被通缉,此地不宜久留。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离别,实际上无比仓促。
延灵将这个让自己牵肠挂肚的人放到船里,然后用内力催动符咒,这艘船将随薛间姑娘的心意而动,送她去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薛间趴在船尾,目不转睛盯着延灵,眼中终于露出些许不舍。延灵倒是表现得举重若轻,温柔地笑着,他知道,船行渐远,薛间却也越来越安全。
“我等你!”薛间从水面上向岸边喊话。
延灵张了张口,却喊不出更肉麻的话,只是郑重承诺:“后会有期!”
水上雾气弥漫,小船很快失了踪迹。延灵不知道薛间有没有听到他的话。明明心意坚定,但是等薛间姑娘真正离开,延灵只觉得心口仿若空了一个洞。
本以为相思随者时间增长,怎料却在她身影不见的瞬间骤然发酵,几乎一瞬间将他推向倾覆的边缘。
恋人分别这种场景,晓星尘作为旁人,也被传染了几分郁闷。
再念,算算时间,距离师兄的死亡,也就不到五年时间了。师兄......还能再见到薛间姑娘吗?薛间姑娘会不会一直等着师兄......
回到城中,延灵已经收拾起了情绪,倒是晓星尘,反正也没人看得到他,便任由郁闷挂在脸上。若有人看得到,怕是觉得晓星尘才是刚与恋人分别、前途未卜的那个人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中,兰陵城中发生大大小小的冲突几十起,每天都有两三起流血事件。
随者异族人士逐渐撤离,后期的冲突主要是发生在剑修和鬼道之间。对鬼道进行围剿的主力是被金氏临时征召的修士,修士说是鬼道人士先动的手,鬼道人士却说是修士们上来就喊打喊杀。
不论如何,若只看结果,剑修是人多势众的一方,也是喊得最响哭得最惨的一方——因为等外人介入时,鬼道人士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说不出太多话了。
金氏的正规修士总喜欢等散修和鬼道打得差不多才出场,表现得不偏不倚,将双方都投入监牢。不过,临时征召的修士总是很快就被放出来。
延灵却并非如此,他总是第一个赶到现场,及时制止冲突。其实剑修们没有一次能拿出确切的证据证明鬼道人士确实做了什么,延灵讲求不枉不纵,但是他的不偏不倚在很多剑修的眼中便成了偏向鬼道。
个别横行霸道惯了的散修在延灵这里吃了几次瘪,早就颇有微词。这种不满在看到延灵给几名鬼修送盘缠的时候爆发了。几名散修告状,告到了金氏。
金光善和金夫人二人仍旧“外出未归”。金氏的主管接见了这几个散修。
延灵步行去正殿的路上,思考最近的事。连日以来,公论一味抹黑鬼道,对鬼道人士喊打喊杀即“正义”,能说得上话的世家一律保持沉默。若说这其中没有幕后之手推动,延灵是不信的。而这其中功劳定然有金氏一份。
他在此风口浪尖,三番两次袒护鬼道人士,如今闹到金氏,怕是不能善了。
若论功力,延灵在这城中完全可以横着走。不说能随心所欲,最起码他要走的话是没人能拦得住的。
但是一味比拼功力强弱的人,却难有建树。
抱山虽然是个出世之人,对弟子的想法却没什么刻意引导,因此门下弟子各有各的追求。
比如晓星尘,从小就信人性本善,君子向善,悬壶济世那些。
延灵自认没那么高尚,勉强信一个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年纪轻轻,功力大成,延灵自然觉得自己是“达”的状态。然而,要“兼济天下”,他须成为这天下的一环,首先,要守这天下的规矩。
因此,要护住如今被无辜殃及的鬼道人士,往远了说,要为鬼道正名,瓦解人们心中的恐惧和敌意,他就不能只顾着自己潇洒。
因此,延灵一路好好思考着要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谁知,等他到了正殿,只看到几名散修恭恭敬敬,金氏主管胸有成竹。
“延灵道长,对不起,是我等粗鄙,还非要丢人到金鳞台......还望道长不要与我等一般见识。”
几名修士争先恐后给延灵道歉。
“我等不明白道长的苦心,以为道长偏心鬼道人士,这,也是那些人太过分,让我们如履薄冰,太过敏感......”
“是啊,若不是延灵道长对鬼道的造诣让那些人忌惮,只怕如今局势会更糟糕......”
延灵不知道金氏主管是怎么和这些人说的。但是金氏家大业大,他们往东说,这些人自是不会往西。只要金氏摆明立场,这些人自然不敢为难延灵。
有的人要弄清的本就不是“道理”。君子趋于义,小人趋于利,这些人要搞清楚的,不过就是什么立场“正确”,可以让他们利益最大化罢了。
道理延灵想得明白。正因想得明白,才觉得没必要在此说明白,便由着金氏为他“开解”,懒得同这些人过多理论了。
这件事解决了,延灵便继续巡逻,力所能及地帮助鬼道人士。
数月后,这场轰轰烈烈的“杀外鬼,清鬼道”运动,在一场大火中落下了帷幕。
这场大火,发生在地牢。被烧死的是之前被囚禁的几十个东瀛子弟。那其中,年龄最大的不过十八九,年龄小的只有十一二岁。
这么一场大火,金氏却并未第一时间给出说法。老百姓们都说这火绝对是人为,虽然之前人们对东瀛人喊打喊杀,但是如今听说人家几十个孩子被活活烧死,百姓们都动了恻隐之心,对此议论纷纷。
就在此时,金氏放出话,说放火的人是同在地牢中的鬼道人士。因为觉得自己被喊打喊杀是受了这些东瀛子弟的牵连,鬼修心中愤恨难平,便放了火与其同归于尽了。
这故事中的人全都死无对证,或真或假都难以证明,但是老百姓却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
反正现在东瀛人已经都被赶回老家了,大家对东瀛人的敌意自然虚了,实实在在的矛头都对准了“鬼道”,说这真是个邪门儿玩意儿,邪魔外道要赶尽杀绝才好。
不论如何,一场大火总归是给这件事画上了句号。几天之后,金光善和夫人回来了。金光善父亲早逝,死前将培养金光善的任务交代给金崎步,约定等金崎步觉得金光善能胜任世家家主时再授予他家主之位。
如今金崎步不在了,也没人能再压金光善一头,选了个良辰吉日,金光善便正式成为了兰陵金氏的家主。
几个月前,街道上的异族人士,金鳞台来往的东瀛人,还有那与剑修并无区别的、得以行走在阳光下的鬼道修士,如今都消失不见。但是似乎也没什么人记得他们。曾经存在过的,就如大梦一场。兰陵城恢复“如常”。
若不是师兄还偶尔解救被围攻的落单的鬼道人士,晓星尘都要怀疑自己的记忆了。若不是夜深无人的时候,师兄会扯出平日被藏在心口的那个翠血石吊坠,神色难掩相思,晓星尘都要以为那位东瀛女子是师兄的一个梦了。
相传,被烧死的几十个东瀛后辈被金氏妥善安葬了,这事之后便不许人再提了。
晓星尘偶尔会想,那些孩子都是从爸妈身上掉的肉,怎么会无人挂念,无人心疼?
只怕是东瀛距此甚远,中原修道界实力强大,金氏又是中原实力鼎盛的世家,要说复仇实属不易。再说,这些大家族大都子嗣繁多,失去一个孩子,家里还有一群。爱恨情仇都是奢侈的东西,家主们要考虑的却是利益,这一点,不论是东瀛还是中原,都是没什么区别的。
这事唯一一次被重提,是半年后。一日,金光善和夫人外出,人群中却窜出一女子。金光善见一样貌姣好的女子冲过来,脚步踉跄了一下,竟然本能去扶人家,见这女子袖口闪出寒光才迅速后退。女子见他身手不俗,反应倒也快,利刃转向,刺向金光善身边的金夫人。
金夫人修为不如金光善,又事出突然,只来得及侧身,原本刺向心口的匕首刺进了手臂。
女子知道一击不中,她已没有了第二次机会,当下咬破了嘴里藏的毒囊,鲜血顺着嘴角流出。临死前,她用东瀛语不住地咒骂着,直到死去,两只亮晶晶的眼睛还紧紧盯着金夫人。
“......她说什么?”金夫人失血不少,脸色惨白,却挡开了来扶她的金光善,问随行的司徒堂。
司徒堂面露难色。
“她说什么,快说!”金夫人平日毫无破绽的笑意尽逝,眉宇间徒留狠厉。
“她说......”
“你尽管实话说来。”
“她说……丧尽天良,连无辜的孩子都不放过,报应,迟早会来......”
“还有呢?”金夫人最善于观察人,知道司徒堂还有未尽之言。
“她说,报应最好不在你身上,在,你的孩子身上......”
听完,金夫人面色更加阴沉,金光善倒是没什么感觉,口口声声哄着,说着别一般见识之类的话。
这被行刺之事,之后也不许大家再议了。
针对鬼道人士的围猎不断,但是除了延灵,也没人管这事。时间久了,更没人觉得打杀鬼道人士有什么不对,仿佛鬼道从来就低人一等,杀他们是应该的。
秋去冬来,几场大雪后,又是一年春来到。
爆竹声中一岁除,新年之夜,延灵负剑,巡街。
最近几个月,延灵尽量低调,只愿能帮到更多鬼道人士,并且守这城中百姓安宁。但是他的人气却一飞冲天,尤其是“修鬼道而行正道”,“平乱有功”这些称号传出去后,延灵一时间风头无两。
如今他走在城中,路边的小贩会硬塞给他各种小食小物,连言道长不要客气。从闺中姑娘,到城中名伎,明着暗着都给他传情,一路走来,高阁上抛的花儿就没停过,因此延灵得了一个酸的不行的称号,“花雨公子”。
面对热情的民众,延灵唯一收下的东西,只有一样,就是糖葫芦。当然,他硬是给人家小贩塞了几个铜板。
因此,坊间相传,延灵虽然对这城中大小姑娘都态度冷然,但是爱吃糖,内心还是温柔的,又送他一个称号,“霜糖美人”,外霜内糖,外冷内甜。有了这个“人设”,不论他怎么拒绝,示好的姑娘还是前仆后继。
对此,延灵只能扶额无语。
话说回这除夕夜,延灵走着走着,突然有人从后面追了上来。知道这人没有恶意,延灵也未在意,却未想这温软清香的人直接跳到他背上,一双白皙的手抠上延灵的眼。
“猜猜我是谁?”
一旁的晓星尘早就看到这人是谁,面露喜色,可惜没人看得到听得到他。
延灵原本有一瞬间想到薛间姑娘。听到这声音,幻想破灭,嘴角勾起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笑。
“藏色,好久不见。”